魚奴回到無碌園的時候,天快亮了,園里一片死寂,下人見了他高興地喊著:“楊姑娘你可回來了,快去您院子里看看吧,殿下大怒!”
魚奴急急進(jìn)門,只見跪了一屋子人,地上是摔碎的杯盤,莫七端坐在桌前,眸色頓時生光。一眾仆人見她回來,莫不如蒙大赦,趕忙互相攙扶著出去了。
魚奴有些不悅:“不可如此待他們。”
莫七攬過她嘆道:“好,那你再不許這么不告而別,你可知看不到你,我多著急!”
魚奴靜默,他捧過她的臉:“你怎么了?去了哪里?”
魚奴面色通紅,望著莫七:“我去了迎喜樓看戲,《木簪記》還聽說了些可笑的話,聽說有人為這出戲特意做了《余奴傳》?!?p> 莫七神色閃躲,眉頭緊蹙:“那都過去了,且都是坊間以訛傳訛,當(dāng)不得真,勿要放在心上?!闭f著他輕吻她額頭。
魚奴望著他,這便過去了嗎?是有人不想讓自己過得去。
“你可知,是誰做的?”魚奴忽而覺得自己好像成了不識趣的人。
莫七很是煩惱的樣子,松開魚奴,嘆道:“這件事,我會給你一個交代,只是我近來實在繁忙,北歧和重安坊……”他的話還沒說完,魚奴轉(zhuǎn)過身去,低低說著:“我知道了,你忙!”
她正要問起昨夜紅情坊之事,尹鳳客匆匆而至,他瞧見魚奴,意味深長一笑。
魚奴望著他,想起昨夜他在紅情坊大動干戈,便心有余悸,忽而明白,玉無雙也許是對的,他和莫七,是一伙的?
魚奴靜靜坐在一旁,細(xì)細(xì)聽著他和莫七說話,這才得知,趙與帶著夫人孩子和一眾兄弟回來了,這會已經(jīng)渡了河,一會該進(jìn)城了,他們攔不住。
莫七聞言,便急著出去,魚奴心中忽覺不安,也要跟著!
他們在昶瀚河畔見到了趙將軍和金環(huán)一行。
見了肅王,趙與這才醒悟,原來朝廷還是不愿放過自己,他一直是朝廷的局外人,就因為他在涇溪山聚眾的事,哪怕他受降,皇帝還是容不下他,他在歧地帶領(lǐng)兄弟立下赫赫戰(zhàn)功,拋頭顱灑熱血,卻不想,他越是拼的勇猛,皇帝越是覺得他如鯁在喉。
他以為受招回梁州,是他幸運,得遇圣主,可,原來,梁州是英雄末路??!
尹鳳客也勸阻,趙將軍不能進(jìn)宮,什么論功行賞,只怕是有去無回?。?p> 金環(huán)原本還沉浸在夫君封侯拜相的美夢里,想不到,回梁州,竟是死路一條。她求著趙與,別去,我們不做官了,回涇溪山,宜之還??!
趙與嘆息,皇命不可違啊!再說,他哪里有退路?
趙與抱了抱孩子,跪倒在地:“若是趙與不幸蒙難,還請肅王殿下,能保全我妻兒、兄弟!”
趙與鄭重的磕了頭,頭也不回的進(jìn)了城。
金環(huán)將孩子送到魚奴懷中,追了過去。
魚奴求著莫七:“莫七,求你幫幫他們,你看,宜之還小,你是肅王殿下,你總有法子的…”
莫七轉(zhuǎn)過身去,望著悠悠昶瀚河水,是無力又失望之感。
“申十五,你們走吧!護(hù)好宜之!再不走,我也護(hù)不了你們了!”終于,莫七開了口。
梁州城,趙與進(jìn)了梁州城,入的皇宮,見得皇帝,皇帝封忠義公,賜御酒!
他飲下那杯酒,叩謝了皇恩,大步出了宮,回了還未住過,掛著燙金大字,忠義公府匾額的府邸。
夫人,我回來了!
金環(huán)見他回來,喜極而泣,太好了,夫君,我以為再也見不到你了!
為夫這不是好好的。趙與笑道。
不一會,他癱坐在椅子上,心痛難忍,額頭上出了豆大的汗珠。
噗,一口血,掛在嘴角。臉色變得紫青。
夫君,怎么了?金環(huán)大驚失色,頓時哭了。
金環(huán),我只怕是不行了。你快走吧,帶著宜之,快走!
只是哪里還走得了,皇城司的人趕到公府,親見趙將軍氣絕,又劍拔弩張地瞧著金環(huán),金環(huán)憎恨的望著他們,知道皇帝不會留她獨活。
我夫君一心報效朝廷,一片忠心吶!金環(huán)再流不出眼淚了。
一頭撞在柱子上。
皇帝令人忠義公夫婦二人厚葬,靈柩送歸涇溪山。
等魚奴從宮門外趕到忠義公府,王安豐正帶皇城司的人收斂忠義公夫婦的尸首,見肅王和魚奴,很是意外:“小鮮官,你回來了?”
魚奴怎么也邁不開腳步,如墜冰窖,她早有了最壞的想法,可真見了忠義公府肅殺之象還是忍不住害怕,絕望!
她顫抖著手掀開白綾,無力的跌倒在地。
金環(huán)死了?趙將軍死了?這便是封賞?
金環(huán),總是笑著沖自己喊:“小菱兒”的金環(huán)。一早還好好說著話,逗著宜之的金環(huán),從她初來梁州朝夕相處三四年的金環(huán)……和金環(huán)在一起的點滴一一浮現(xiàn),她的笑,她的怨,她的叮囑,她的擁抱,她調(diào)皮的模樣,護(hù)著自己的模樣,見自己生病著急的模樣……
“金環(huán)!”魚奴眼淚迸出,斷線的珠子般往下掉。
安豐見狀問道:“小鮮官認(rèn)得忠義公夫人?”
魚奴冷眼看著他,眼眶通紅,滿是殺意!
安豐看的心中一涼,識趣退到一旁,見莫七又施禮:“殿下沒好生休息?這幾日抓那些北歧人可是辛苦殿下了!”
莫七忙示意他不要亂說,可魚奴已經(jīng)聽到了,他滿目無奈,無力,又擔(dān)憂地看著魚奴。
魚奴只是冷眼瞧著他和安豐,他們這些人,生來富貴顯赫,好像什么得來都那么容易。
“紅情坊,她們有什么錯?金環(huán)有什么錯?趙將軍有什么錯?他在涇溪山聚眾,是朝廷苛稅所迫,他受降,是一心還想得到朝廷賞識,能一展抱負(fù),結(jié)果呢?拼了命,落得如此下場…還有應(yīng)心,她受盡磨難,差點失了雙腿,國破家亡,流落梁州,從沒害過人,還有玉娘,云樂,云胡……”魚奴喃呢著,心寒至極。
“別說,小鮮官!”安豐急急打斷她。
莫七一把拉起魚奴,拖著她便要出去,魚奴眼眶紅的幾欲滴血,冷冷盯著他:“你早就知道,是不是?你要做什么?你們要做什么?”
莫七眉頭緊鎖,拖著她出去:“回去再說!這里不是說話的地方?!?p> “我不回,你們都是騙子!你這個騙子?!濒~奴眼眶通紅,咬著嘴唇說著。
莫七聽她這么說著,一時恍神,她說,騙子?
魚奴掙脫開,一腳將他踢倒,朝著紅情坊跑去。
紅情坊貼著封條,她聽著周遭的人議論紛紛,說是紅情坊藏了許多北歧細(xì)作,潛伏梁州,意圖謀反。
墻倒眾人推,賓客盈門到門可羅雀,不過是一夜之間?魚奴眼前閃過師父,無一,金環(huán),趙將軍,紅情坊所有人……怎么,突然都成了這樣?
莫七上前要拉她走,魚奴望著他,忽覺無力又可笑:“為什么?”
莫七眉頭緊蹙:“這不干你的事,回去!”
“我不回!”魚奴冷笑:“不關(guān)我的事?是,我卑微,低賤,會關(guān)我什么事?我即便是有不滿,有不舍,有所求,又如何?誰會在意我?誰會在意?我不愿意,我不想,我不……”魚奴說著淚如泉涌。都沒了,什么都沒了!
師父沒了,紅情坊沒了,無一沒了,金環(huán)沒了,趙將軍沒了,所有的一切,都沒了,也許我,也早就沒了……
莫七知道她難過,一時又難以和她說的清楚:“我們先回去,再從長計議?!?p> “我和你有什么相關(guān),我為什么要和你回去?從長計議?呵呵,可笑,我的親人,朋友,在你眼里算什么?無一,師父,現(xiàn)在又是應(yīng)心,金環(huán)她們……”魚奴抹掉眼淚,怪異地笑著,笑著笑著,淌下眼淚:“你記著,無一和我?guī)煾?,就是你害死的,趙將軍和金環(huán),你又見死不救,紅情坊,哦!北歧人,呵呵,你怎么沒事?”
她已經(jīng)失了理智,抹著眼淚說著:“我要去救她們……”
說著就要去梁州府,莫七說什么她都聽不進(jìn)去。
只好一把抱起她,和既方一起將她捆住,塞進(jìn)馬車,帶回了肅王府。
她又被關(guān)在了沁芳小筑。叫天天不應(yīng),叫地地不靈!
她拼命拍著門:“放我出去,放我出去?!?p> “你現(xiàn)在需要冷靜!”莫七隔著門嘆道,痛心至極,他許多無奈,她不理解,甚至不愿聽他辯解,他忘記魚奴也曾寬容他許多,不必辯解。
“我求你,你救救她們!”魚奴忽而不哭也不鬧了,磕著頭哀求著,“砰砰”磕頭聲入耳,莫七聽的心痛至極,正要開門,只聽魚奴說道:“你們不都想要北歧的印璽嗎?我給你,給你!我錯了,我早就該還給你,你們別殺人!”
也許,這是救應(yīng)心她們唯一的辦法了:“在哪里?”他不知道自己怎么脫口而出這句話。
“嘩”他打開門。只見魚奴額頭磕出一片青紫,頭發(fā)散亂,失魂落魄。
魚奴跪在他腳下,低低求著:“求你,看在我?guī)煾傅拿孀由希丛谒秊槭緞ι阶隽四敲炊嗟姆萆?,看在我對你一片情誼的份上,求你!”
他不忍心去看她。
“印璽在哪里?”莫七說著,說不出的疏離。
魚奴忽而松開他,想笑又想哭,她憑什么以為,他愛自己至深,她憑什么覺得自己重要,自己在印璽面前,算什么?他早就做過一次決定。是了,他們二人本就沒有真意,她騙他,他騙她!
這幾個月的同甘共苦,都是在互相哄騙!
“在度月山!我們?nèi)ソ訋煾傅哪莻€山洞!”魚奴說著,抓著他的衣角:“你要保證,不要再死人了,你要救應(yīng)心她們?!?p> 莫七蹲下,忍住心痛,輕撫她臉龐:“魚奴,這一切都與你無關(guān),你只管好好的待在我身邊就好,我會對你好,加倍補償你。”
魚奴聞言,下意識地躲開他,冷冷看著他,霎時崩潰,他到底置她于何地?把她當(dāng)什么?
“與我無關(guān)?人非草木,孰能無情,我是人,我會笑,會愛,會忍讓,寬容,也會傷心,會生氣,會失望。紅情坊,我在那生活了四年,四年,師父,無一,應(yīng)心都對我很好,他們所有人待我都好,你呢,騙子,我竟然還以為你真的喜歡我,可見我才是天底下最大的傻瓜,從頭到尾,我都是!”
“我沒有騙你!”莫七眉頭緊緊皺著。
“沒有騙我,慎繁,是你找來的吧,你明知我在他手上,你為什么不去救我?你明知道無一是我的好朋友,她救過我的命,你還出賣她?呵呵!還有,輕紗一路追到湯汝,不就是想置我們于死地嗎?你可曾想過為我做主,我?guī)煾福c你也算相識多年,你何曾顧及一絲情面,逼人太甚!我真是個傻子!你怎么會喜歡我?你嫌棄我都來不及,唱了兩年的《木簪記》,還有最是新鮮的《余奴傳》,你這般斤斤計較,愛惜羽毛,怎會喜歡我?那日在勒邑府監(jiān),你就知道,我?guī)煾杆懒?,你知道,我是最后見過她的人,你處心積慮,難道不是想讓我乖乖地把印璽交給你。你不必如此麻煩,你只消稍稍嚇一嚇我,我便會告訴你的?!濒~奴說著,目光滿是涼意。
莫七只覺痛心,數(shù)月患難與共,到她這,竟如此不堪。
“你胡說,這幾個月,我待你如何?你不能胡言亂語,我知道近來發(fā)生的事,很突然,也很讓人難以接受,我也很難過,可我沒有辦法,我總不能違逆君命?!蹦咭桓笔軅纳裆?。
魚奴有許多傷人的話,想到應(yīng)心她們終是忍住,只是漠然地看著他。
兩人相對無言。
清苓一聽說肅王回了府,忙趕過來,瞧見便是兩人這番景象。便笑了:“怎么,吵架了?”
“還不快認(rèn)個錯,莫棄不會和你一般見識的?!鼻遘咝χ?,神色格外得意又十分不屑:“嗯,楊魚奴!”
“莫大小姐,莫清苓。”魚奴扶著桌子站起身來,終于還是忍不住:“你敷衍我,還不是為了包庇她,我有什么錯?我做錯什么了?我的出身都要被你們拿來編排,我哪里錯了?你,你,還有你,你們那個好過我?”魚奴指著他們,氣極道:“李炤延,你嘴上說著為了北歧和綿宋的安寧,不過就是享受高高在上,呼風(fēng)喚雨的自得之感。享受著被人擁戴,討好,舉足輕重的尊榮感!莫清苓,你,最沒有良心的便是你,你擁有一切,家世,富貴,父母兄長之愛,還有,,,我?guī)煾?、師姐的疼愛,你為什么還不知足,見不得別人好,世間的憐愛,我就得到那一絲絲,我不重要的,得到的不多,你為什么,還要這般斬盡殺絕……
我,你們看看我,我什么都沒有!我本來就什么都沒有,我最看重的人,我的朋友死的死,散的散,你們呢,不管不顧,視他們?nèi)绮萁妫瑱?quán)衡利弊,棄如敝履,他們是人,是人,有血有肉,會說會笑的人,是我看重的人,李炤延,你口口聲聲說愛我,你愛的是什么?你知不知道,最傷我的就是你,你一邊說著愛我,哄得我對你死心塌地,一邊置我于不顧,我一走,你便妻妾盈門,你置我于何地,我看重的,在你眼里,不值一提,你們無能,貪心,事事想著最大的利己,犧牲別人,成全自己!
是你,害死了所有我愛的人?
我為什么要愛你,我恨你?是你,毀了我辛辛苦苦得到的一切,你憑什么以為,你的一點點所謂憐愛便是我的所有,你一點點,摧垮我的自尊,一遍遍的讓我活的不像個人,就像,就像你豢養(yǎng)的畜牲?!?p> 莫七聞言氣極:“這是你心里話?這就是你為什么會在平谷出賣我?你知不知道,就是因為你,我差點死在那,這些話,你忍了許久吧!”
魚奴被他戳了心虛之處,又覺得自己可笑,原來他早就知道,卻還不動聲色,藏得真深:“就是我,我恨你,你把我也殺了吧!我最后悔的事就是認(rèn)識你,我就不該回梁州,我不該離開任大人,我應(yīng)該安于私心,嫁給他,他絕不會這樣騙我。”
莫七聽得忍無可忍,一拳打到桌上,頓時鮮血直流,他又不斷勸慰自己,不要生氣,不要逞口舌之快,他嘆了口氣,說道:“魚奴,我不生氣,你也不要試著激怒我,就當(dāng)是我還了你,都過去了,我是真的想和你在一起,無碌園就是我的真心,鏡花水月,星河明月,你說你要小院一方,夫君一個,兒女兩只,我都記得,我能給的,我都會慢慢給你的!你要信我!”
魚奴再聽此言,只覺是天大的笑話:“夫君?你早就是別人的夫君了,你什么都給不了我,呵呵!”
莫七一時無言,他以為她應(yīng)該理解他。他不止是莫七,還是肅王,有他要守的禮,要遵的命!
莫清苓在一旁看熱鬧,她早看開了男女情愛,不外如是,一時新鮮,一時熱鬧,一時寂靜,一時春去無痕。她才是最懂莫七的,也是幫莫七最多的,可如今,他二人鬧翻了,她竟一點也開心不起來。
三人誰都沒有打破沉默!
“殿下”尹鳳客匆匆而來:“皇上急召。”
莫七無奈,望著魚奴,囑托清苓看好魚奴。
他似不放心又說道:“切勿意氣用事!”
清苓揶揄:“你放心,我沒那么不識大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