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輪明月掛在天上,映著白雪,照著寂靜的勒邑府,意隨獨自走在雪地里,心中憂慮,月色再美也無心去看,她被關(guān)押在勒邑府監(jiān),怎么辦?唉!
眼看前頭便是勒邑府了,寂靜的雪地里傳來聲聲踩在雪上嘰嘰之聲。
意隨回望四周,空無一人,朝前走了幾步,又有腳步聲傳來。
“任大人,是我!”既方左右張望,小心翼翼喊著。
意隨很是驚訝:“既方?!?p> 他朝既方身后張望:“殿下呢?”
“大人可算回來了,等您半天了?!奔确酱曛?,哈著氣說道:“請大人隨我來?!?p> 意隨隨著既方左拐右繞的進(jìn)了一處典當(dāng)鋪子。掌柜見是既方,這才開了一旁的小門,帶著他們進(jìn)了后院。
魏先生正要出去,掀起簾幕,開了門,見任大人到了,笑道:“這便是任大人?久仰,請!”
意隨眉頭微微皺著,沒想到,這么快,他便來了!
屋里點著燈火,莫七坐在榻上抱著手爐,見意隨來了,高興的下來迎他。
“免了免了?!蹦叻銎鹨怆S。
“前幾日收到王妃娘娘的信,再三叮囑我要好生護(hù)著殿下,意隨也沒能幫得上殿下什么,又不好大張旗鼓的去尋殿下,今見,殿下安好,意隨便放心了,王妃娘娘也能安心了?!币怆S說著。
“王妃有心了,說來這件事還真得任兄幫忙!”莫七笑道。
莫七將一封信箋交到意隨手上,請他代為轉(zhuǎn)交趙將軍。意隨已經(jīng)知曉肅王所臨處境,趙將軍只怕是正四處找肅王殿下呢,這?
意隨不免擔(dān)心,趙將軍為人豪爽講義氣,但都知道,他一心報國,忠于皇上,信不信得過?
莫七一嘆,我與趙將軍早幾年前在睢州相識,那會睢州還未起涇溪山之亂。他這個人,重信重義,信得過。
如此便好!意隨收了信,起身欲告辭。又忍不住躊躇,問莫七:“殿下去固戎所為何事,又怎么到了勒邑?”
他這么一問,莫七倒不知如何答他了,沉吟道:“這個,說來話長?!边@便是不想說,意隨偏固執(zhí)的追問:“可是為了尋人?”
上一次是他在尋她,碰見肅王殿下,他說:“那是他的女人,不勞他費心?!边@個女人,肅王殿下還記得嗎?
“你多慮了,只是路過勒邑?!蹦叩f著。不想和他說起關(guān)于她的事,那是他的人,他的事。
“去年便聽聞宋姑娘故去,殿下可知?”意隨又說道。
既方臉都綠了,這任大人怎么回事,看不出殿下不愿提起此事嗎?更不準(zhǔn)人說起宋姑娘死了的事!
“胡說,誰說她死了……”莫七面露不悅,心中一陣疼痛,深吸口氣,語氣緩和:“好了,以后不許再提起此事,你去吧,我等你消息!先不要告訴任何人,我在這!”
意隨出了當(dāng)鋪,再見這白雪,月色,只覺寒冷至極,他還念著她,她也還想著他,自己算什么?我又能怎么辦?我是他的臣子,我是她的君子!
太多行規(guī)蹈矩,俗世恒言準(zhǔn)則,將意隨的心緊緊包裹,將他的手腳束縛。他如行尸走肉般朝勒邑府走著,眼中,心中,盡是她的笑容,沖她喊著:“大人,您回來了?!?p> 他常常沉迷在其中,竟暗自慶幸來了勒邑,才由此因緣。
但他時常搖擺不定,多年的詩書教化,禮樂熏陶,君子立世之言告訴他,不行,她是肅王殿下的女人,橫刀奪愛有失君臣之儀,任家各位長者也不會同意,趁人之危,非君子所為。
又有聲音告訴他,窈窕淑女,君子好逑,男歡女愛,人之常情,我傾慕于她,便該像個男人一樣,給她一個男人能給所愛之人的一切。
可她才經(jīng)歷了諸多艱辛,他又怕,一時沖動換來的又是她的杳無音訊。
他頭腦中一片混亂,不行,他要去告訴她,這世上,有人真心愛她,護(hù)她,懂她,憐她,愿意陪著她。
意隨停下腳步,轉(zhuǎn)身朝勒邑府監(jiān)跑去。
魚奴倚著牢門,百般感慨,想不到去了哪里都免不了身陷囹圄,真是心力交瘁。
度月山的男人,從來都是忙于養(yǎng)家糊口,為妻兒勞碌,好像那就是最重要的事,從前覺得那樣的人生平庸至極。
可正是這些平庸,才造就普天之下蕓蕓眾生,平凡之中,夫妻恩愛,父慈子孝,共敘天倫,其樂融融,這些人情味,一點也不平庸,恰是我心心念念想得到的。
再看看山外這些心懷天下的人,什么,都敵不過他們他們眼中的江山社稷,功名富貴,什么匡扶天下,以身濟(jì)國,不過就是爭權(quán)奪利。
人生數(shù)十載,只這些東西,才最重要嗎?
魚奴想起自己身世飄搖,伶仃無一,所得盡如云煙消散,師父一生,更是可悲,佳容姐姐,更是不值!
魚奴看了看羅先生:“佳容姐姐,是你的女兒嗎?”他空有父親的虛名,卻連女兒生死都不放在心上。
“佳容,是我一手帶大,親自栽培,她雖是我收養(yǎng)的孤女,可在我心里,與親生無異。”羅先生說著,神色漸漸悲戚。
“佳容姐姐受傷后,拖了兩個月才去,受盡折磨,形銷骨立,可憐遺下個孩子,那么小便沒了母親?!濒~奴說著,不禁淚目。
可是到頭來呢?她在父親心中,不過一絲輕輕波瀾,轉(zhuǎn)瞬便波平如鏡,沒了蹤跡。
到死,也沒能見到父親最后一面:“佳容姐姐臨去之事,還掛心先生,再三叮囑師父,一定要好好照顧父親。父親,呵呵,可是她的父親呢?先生,可曾痛心過?”魚奴質(zhì)問。
“別說了。”羅先生垂下頭,言語哽咽。
“還有師父,你知道我?guī)煾溉チ四睦飭??為什么不來找你嗎?”魚奴淚如雨下,太不值了,師父和佳容姐姐,一生太不值了。
“她去了哪里?為什么?”羅先生追問,魚奴滿眼鄙夷之色看著他:“天涯海角,總之,再也不會見你了?!?p> 他不明白:“她難道不想和我一起光復(fù)北歧?從前,白將軍瞧不上我,可是現(xiàn)在,你看看,是我,一手創(chuàng)立清風(fēng)樓,是我,保住了崇阿王府應(yīng)氏血脈,是我,替她報了仇,滅了宋賊,是我,在梁州護(hù)她周全,是我,帶著北歧人回到末涼,是我,讓沉寂近二十年的應(yīng)氏,重新入主末涼,這般大業(yè),這般功勛,她有什么不滿?!?p> “是你!”魚奴望著羅先生,滿目憤恨:“你知不知道?宋家那一把火,是師父的心病,是師父這一生過不去的坎,她半生都活在仇恨里不得解脫,痛不欲生,而你們,又一次次將她拉入仇恨里,她想要的不是這樣的,你知不知道,她想要的,是忘記仇恨,重新開始,她需要先生的時候,先生在哪里,在做什么?”
“重新開始?哈哈。”羅先生笑著笑著哭出聲來:“說到底,她還是放不下姓莫的,所以包庇縱容莫清苓,哈哈,說什么回北歧,哈哈,我早該明白的!”
他這一生,最放在心上的兩個女人,都棄他而去。
“先生說的末涼府應(yīng)氏,我若是沒猜錯,是玉無雙吧,他是應(yīng)琮?”魚奴失笑:“恭喜你們,攀上了蕭長定這個好東家,先生怎好大言不慚,夸大其詞,光復(fù)北歧,你們在末涼,難道不是蕭長定庇護(hù)。”
夜深了,四周寂寂,魚奴再不想和羅先生說一句話,她怎么也想不到,師父最終心所歸處,竟是如此。
倚在牢門上,目光悠長,思緒漸遠(yuǎn)。
黑暗之中聽見地牢的走廊里傳來急急步履之聲,魚奴回神,張望,上一次,出現(xiàn)在眼前的,是他。
想到此,魚奴不禁低落,他已經(jīng)不是自己的了。
火光漸近,守衛(wèi)舉著火把帶著意隨過來。
“大人,您怎么又回來了?”魚奴望著他。
意隨讓人開門,守衛(wèi)不敢自專,通報了申十五,這才開了牢門。意隨進(jìn)去便拉了她出來,她腳上鎖了腳鐐,吃力地跟著意隨。
意隨拉她到了一旁。
“打開?!彼赃叺氖匦l(wèi)冷冷說著,守衛(wèi)有遲疑。
“有我在,出了事,我擔(dān)著,打開?!笔匦l(wèi)聞言,這才打開鐐銬。
魏先生帶著燕子樓的人,正守在府監(jiān)外,見任大人來了,又帶了個人出來,很是好奇。
這勒邑府監(jiān)戒備森嚴(yán),硬闖是不行的,回去再做計議,且看看戲。
意隨拉著魚奴,在院中一處空曠的雪地里停下。霧白的月光照應(yīng)著白雪,清冷,又迷蒙。
“你和我說實話,這都是怎么回事?”意隨急急問她。
“唉,我都說了好多次了,是我自己偷了腰牌,混進(jìn)來的,就是想見一見故人。”魚奴神情躲閃,不敢看意隨,沒想到弄成今日這般。
“故人?你來北歧,便是為此事,為何不告訴我?”意隨眉頭緊蹙,我會幫你的啊,傻魚奴。
“我不想給大人增添煩惱,也不想牽累大人。”魚奴解釋,事情說來復(fù)雜,一時之間,與他如何去說呢?許多事,還是不知道的好。
“你是不是以為這些事,與肅王有關(guān)?”意隨忽而說道。魚奴有些慌亂:“跟他無關(guān),他怎么會和北歧亂黨有關(guān)?!闭f著,魚奴左右張望:“大人再不要這么說了?!?p> “好,你說什么我都信。”意隨心中酸澀,恍然明白,她心里還是有他。
兩人相對無言。意隨打破沉默。
“皇上要我調(diào)任應(yīng)明府,年后動身?!币怆S說著,目不轉(zhuǎn)睛的看著魚奴。
“我知道你這些年,著實不易,心里藏著許多心事和委屈,但,都過去了,魚奴,你能不能全都拋開,隨我去應(yīng)明府,那有煙雨江南,小橋流水,四季溫潤,繁花似錦,無拘無束,你一定會喜歡。”意隨細(xì)數(shù)江南種種好處,滿是期待的看著魚奴。
她的眼眶通紅,哭過……
魚奴輕嘆息,掙脫開:“大人前途似錦,我只會拖累大人?!?p> “我不怕,我會救你,一定可以,你且說,你愿不愿隨我一起?!币怆S急著想知道答案。
“怎么,大人用慣了我這個小書童?!濒~奴玩笑道:“大人將來娶了妻,便用不上魚奴了,孫將軍不是一直想招個大人這樣的女婿?!?p> “我不娶旁人?!币怆S忙解釋:“我不稀罕什么錦繡前程,功成名就,你知道的?”
“我知道,大人這是怎么了,怎么突然如此?”魚奴困惑。
“你不用再孤孤單單一個人,不用再四處顛沛流離,不用再提心吊膽的過日子,魚奴,我娶你!”意隨終于說了出來,魚奴猝不及防,不知所措地望著他。
“大人開玩笑吧!”魚奴試探,難以置信。
“你知道,我從不說假話?!币怆S拉過魚奴手,放置心上。
“我們?nèi)?yīng)明府,我便辭官,我們回項虞,置一處宅子,你我二人,不問世事,我們一起去游歷四方,江南,東海,北漠,西域,山川湖泊,星辰明月,攜手與共,永不分離?!币怆S句句情真意切,魚奴已然動容。
守衛(wèi)在一旁等的著急,朝著二人走過來:“大人,該回去了?!?p> 魚奴雙手握住意隨手掌,很是安心。
人生二十載,所求不過安穩(wěn),所盼不過有心之人。不似當(dāng)初少年,為情所困,斤斤計較,不假思索,大人是良師,是益友,是知己,是可托之人。
這份安寧,唾手可得??晌以讵q豫什么?害怕什么?過去的便過去,從此有枝可依,有家可歸,有人將自己放在心上,不正是所求?
“我的命數(shù)不好,克死父母、外祖父外祖母、師父,所求從未能如愿?!濒~奴說著,想抽出手,她不敢,真怕,得到,便是失去!
“生老病死,自有天定,萬勿自責(zé),我的命也算不上好,咱們在一塊定能否極泰來?!币怆S不愿放手。
魚奴取下發(fā)間琉華,放到意隨手中:“多謝大人厚愛,魚奴無以為報,這是我至交好友所贈之物,送給大人,我心里,大人便是知交,夜里風(fēng)寒重,大人快回去吧,不要再為魚奴的事憂心?!?p> 她平生惟不愿,牽累旁人,這個時候,若是連累耽誤了他,豈不是罪過,他又不像自己,野草浮萍般,他還有姐姐,還有項虞任家,還有任王妃,肅王府,縱使他不愿,又如何能抽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