兆凌跨了流光的馬,自初更起沿驛路奔了多時,黃昏時到了錦魚驛,給馬喂了些草料,自己呢,餓了兩頓,有心在驛站里多吃點墊墊肚子,卻又實在沒有胃口,只得點了些下粥的小菜,胡亂吃了兩碗菜粥。阿凌放了筷子,便向驛丞去討了紙筆,寫了個東西留給葉孤鶴,押上了自個兒的缺角玉印。原來是定下宗室大挑的章程,二十歲以上的,凡沾個兆字的男丁都列名待選——這里頭鐵定有你要的可造之材吧!寫罷了,離了遞信之處,正想往迦仙州去,走回外廂飯廳時卻迎面碰上了流光。衛(wèi)流光自那桃色包袱里抓了一只桃子包,狠狠往阿凌手里塞過去,板著臉道:“你這文弱書生,連夜趕路,竟比我快不了一個時辰。你這騎術…何忠義定是也已經(jīng)沒招了,只好嘆了一聲,隨你去吧!”
“張老呢?”
“他老人家暈車了,躺在車里呢…我一會兒給他帶吃的?!绷鞴鉄o可奈何地瞧了一眼兆凌道:“凌哥哥!不是阿光說你,在這兒你人生地不熟的,到驛站前邊岔路又多,萬一走岔了,反而費事兒…昨兒你臨走,又給張老灌了不知什么迷魂湯,害他立馬跑到我這邊兒,念叨了你一整晚…天不亮他就拉我起來駕著馬車追你了!你看,這不,暈了兩回車,啥也吃不得,餓了兩頓呢!”
“唉!今兒咱們直接去迦仙州吧,辰光還早呢。咱現(xiàn)在去給張爺爺請個醫(yī)士瞧瞧吧。這驛站里也不知有沒有配醫(yī)士呢……”
衛(wèi)流光慌忙連連擺手:“別!張老可不想叫你知道他暈車的事兒,你也別提留他在這里養(yǎng)病。老頭非哭不可呢!”
“那我給他買些藥丸吃。我去找找……”
“誒!你甭去…快上車去,張老見你上了車,就能好!我給他找藥去……咱們馬上去迦仙州,可快點找到才好,要不……唉!時間已到了,可葉章是真沒傳書來,鴛嫂子是真沒到家。這事兒是有點奇怪……”
“唉!我上車上等著你。”
三人到了迦仙州,直奔了州衙。原來,迦仙州官歐陽值,因妒女津之事到龍都述職去了,卻因見不著駕,只得按先時所約由一個何師爺管事。那接待的是一個靳管事,見了兆凌三人,不知底細,便擺架子道:“三位,歐陽大人不在,你等領家人骨殖的,先隨在下靳某到這邊簽押名字,再到那邊找夏賬房領救濟款和補償錢,完事兒再簽一個了賬文書。您三位是三家呀,還是一家呀?你們的人死了沒有?沒死的到這邊,在這兒等著,要見何師爺,談好才可以領銀子?,F(xiàn)在…曠老回都了,事兒馬上就了了。還差…呃…死了的一個,還有活著的一個。誒,我丑話說在前面啊…段船主的家人可沒有啊……”
“你們的人名字是……”那靳管事眼皮一翻,無所謂地宣道:“死了的,只有秦淵的家人還沒有來,那活著的還有一個…唉,這個人登記的名字是李善,李善是李蔭國師的親信,可不是這人的名字呀。可這人得了傷寒,病在迦仙驛,昏睡好幾天,連名字也問不出來。州里預支了朝廷的銀子,驛館醫(yī)士才給他開藥,還派著那老醫(yī)工照應他好幾天吶!可再這么下去,眼見救濟款和補償銀都快貼完了,你說,他家人還沒來。這萬一,銀子貼沒了,他這身邊也沒個人…再沒人也只好趕人了…人要是死在公家驛館里頭,多晦氣??!”
“管事大人,這秦淵……”
“秦淵…您是他什么人吶?他的事兒定不下來,這您得找何師爺!您是……”
兆凌上前揖了一禮,含了些笑意正色道:“喔…下官是曠繼忠大人的上司,敝姓衛(wèi)。此位乃舍弟流光,此位為皇上親自差來的張公公,我等……”
“天吶!您……”靳管事聽了兆凌所言,頃刻如遭雷擊一般,那肥碩臉上滿面堆笑,謙恭回道:“天使欽差,原來是衛(wèi)大人、張公公、流光將軍…新皇駕前的大紅人吶……這事兒太大了,我得趕緊有請何師爺!您幾位趕緊到公署上座拜茶!請,請,請!”
三人來了公署坐了不多時,見那何師爺迎真佛似的跑來了。何師爺見了面,便殷勤笑道:“衛(wèi)大人!小人不過暫代我家老爺管理州務,處事如有不到之處,望衛(wèi)大人及二位大人海涵吶!衛(wèi)大人關切這段船主之事,還有這秦探花和驛館里這位…公子,小的如今也沒顧忌了,只好秉著良心,一一細稟。衛(wèi)大人吶!”
這都是小的老爺歐陽值,伙同李蔭國師干的害人勾當,小的都是奉命而行…我不奉他們差派,哪敢做這等事??!
您也了解這李國師原是朝里席丞相的內(nèi)侄,他因他姑父在桑日入境時倒了,心里十分擔心沒了靠山。但他又覺得,啥都沒有錢可靠,自然就想趁機斂財以自保。他先趁新皇領人出征,自己以籌軍費資軍為名,在境內(nèi)搞段娘娘廟會——百姓人人給他整慘了:人家在他規(guī)定的上好地界高高興興辦廟會,桑日人沒沾到迦仙州,本來還算安穩(wěn)。那龍都一帶遭了兵災的,還拖家?guī)Э谶^來這兒買東西和留宿呢!可,人進了這區(qū)域,再要出去就要交利錢!買東西、住宿的,交得還算少——人家心里恨那桑日賊人,看朝廷艱難,也愿意給一些。那行商作賈的人可就慘了!進門的時候,契約定得好好的,到廟會快結束的時候,李國師先是現(xiàn)身說法,一派正氣,拐彎抹角就是要錢!然后,立刻趕了客人,龍都的大兵一圍,逼人家交五倍以上的紅利錢,說要上交皇上拿去打仗,不給?明的沒啥,暗的,只有你想不著,沒有他不敢干的!這里頭就自是結了不少仇!眾人結伙去龍都告他丫的,可他在朝里樹大根深,又交了不少錢銀結好大臣,又因姑父被俘,他還“有功”,誰能整得倒他呀!可這里頭,他最恨的,就是段興朝。這個老先生本是個員外,他原就是朝里管船的官。書君二十四年因反對紅鉛煉丹的事兒,他上書書君爺,給原來的太子爺,也就是新皇講過情。不想本子給書君爺打下來了,官職也沒了。段老的名望卻跟著上來了。他后來就當上商會會主。李國師倒行逆施去牟利,名聲是壞透了!可他的所為也敗了人家段會主的名頭!段會主就和他作了對頭。偏偏李國師以他侄子李善為親信,收買了段老的兒子,許他會主之位,要他在妒女津發(fā)浪之時,害死其父和那一船人!他李蔭為何要害那船人呢?主要因為他通過李善,收了一個人的重金!
那人就是棋圣邢春山之女!李蔭原來哪認識她呀,只為新皇在宮中傳了手書皇榜,繪了小像。那小像在龍都傳遍,一雙眼睛畫得極妙,李國師只為圖財,托了捐金買藥籌軍費的名義,親赴迦仙州來收錢。邢姑娘出的錢夠,李善領她見了李蔭。那人當著國師的面,拿了棋圣令出來,說道赤金所制,一時典當不得!她口口聲聲只要那寶貝人參,道錢還可以再回去湊!那國師心里怕起來,就做下此事了!
只因國師手里,早沒了那人參!那人參原給郁高國師占了,郁高墜梯后,肯定想用它救命,都已經(jīng)拿出來了,誰知還沒下鍋,郁高就給仇家了結了!我咋知道的?我,那時在郁高府里干吶。后來,那人參給席丞相搶到手了——席丞相當初就在我手上拿的,我能不知道?后來,席鷹拿去送給了雪戟國主,那個參后來在哪兒?誰知道?但肯定不在李蔭手里!那李蔭又哪來人參給邢姑娘呢?這邢姑娘通天吶,李國師在龍都混了這么久,怎么不知道呢?他怕邢姑娘把這事漏給新皇,他豈不要吃不了兜著走?可照一般日子計算,邢姑娘回程的那日,根本不是4天前起風發(fā)浪那日,這里頭還差著一兩天呢!但這個李國師有招啊。他讓李善找到我們老爺,由老爺派我傳話把邢姑娘留在迦仙驛休息了幾晚,緣由是寶參要最后才能出手,要她耐心等著。最后拖到了那天,拿東西的時候,李蔭又授意把邢氏的名字登成了李善!李善又派我騙邢姑娘說,這事兒是公物私用,有罪過的!你既得了寶參,就不能用實名!我那是當然聽他的!我也是那么想的,我奉命干活,哪知道里頭有這么多彎彎繞?
咱再說說這個段興朝段會主。他有五個兒子,早年間他的大公子打伏虎國給張?zhí)珟煍亓耍饬擞⒘?。所以書君二十四年抵了段老的一條命。二公子長到六歲夭折了,所以如今還有3個兒子,卻全是小妾生的?;钕碌娜齻€兒子都是好年華,這段老,偏愛這個留下的小公子??尚」訁s比不得二公子的心計。二公子留心段老的生意,弄到段家手下歸心,又暗里結好了李國師為后盾,誰都知道,只瞞著段老!如今曠大人在船板上找到個洞,是誰弄的?我給您說說這始末。一者,段家船不夠用,打表請國師撥船(這船是捐金換藥人所用的,自歸李蔭出面要了)李蔭調(diào)船給段老,段老不愿接見李蔭的手下李善,所以管生意的李二郎就去接見,接著船翻了,段老從船上跳水游走后,給抓進了牢。曠大人審了段老一回,段老說不知道有洞的事,船上三十個人,只有他一個船方的人,事前是從朝廷領的船。接著曠老憐惜段興朝年邁,放他去用晚餐。接著段家現(xiàn)在的大郎去看了段老,段老吃魚噎死了?,F(xiàn)在留下的大郎,年輕時他得過麻風,瘸了一條腿,他眼見沒戲了,肯定投靠老二呀,他倆是一個娘生的!您可別問我怎么知道這么多——我可是我老爺歐陽值的師爺啊,我不替他搜羅重要人物的情況,他那摳門的官兒,能發(fā)月俸給我嗎?
您還想問這秦淵嗎?秦淵,這個小公子,他,正經(jīng)探花郎,書君二十九年的,今年只有二十一歲!大才子呀!可他呀,哼,他也為的是千年白參!他看上一個宜春院花魁,這事鬧得極大,給人編成了戲文!他愛上此女,動了真情,把他老父氣壞了。老頭打上了宜春院,他作為老爺最愛的幼子,竟當著眾人跪地求老父拿錢贖那美人。談的結果老頭當場給他氣到中風,家人抬回去,老爺腦中隱血六天氣死了!后來這事傳到朝里,葉孤鶴以他狎伎不軌奏了新皇,按例革了他的探花。這人因跟朝里的李荏苒大人學過畫畫,他落難后找人借錢,李大人對徒弟最好,當下就借給他。他租了房子,偷帶著美人溜出宜春院,卻不防給院里的打手尋見,打了一大頓——那美女義氣,自毀了容顏,因她走時留下了大半私房在院里,宜春院昧了她的錢,卻也不要她了。兩個就在租房里廝守。他那哥哥們卻為分家產(chǎn),也來氣他。那小公子因被打加生氣又得了重病,那美人照顧了一場,公子好了,這美女卻給他染上又成了垂危之癥。這個公子是個狠人,他為救此女,要得此寶參,他借遍族中,人家看他以前年紀輕輕重過探花,也給點面子,但所借仍是九牛一毛!他后來又去找了李荏苒,那仗義的李荏苒大人又借了一些給他,他便拿著這一些,也去上了李蔭的大當——結果呢?他那點子錢連國師的面也沒見到,聽了李善的鬼話在迦仙驛等消息,就遇見了“邢公子”——當然就是邢姑娘嘍!他見小邢得了人參,就把前情向她全說了,求她開恩施舍一些!那邢姑娘真是好人!用發(fā)上簪子硬戳了一截子人參給他,盒子卻沒有了。又說了好些祝福的話——那小女子,她不知道,她一舉一動都給我老爺歐陽值監(jiān)看起來了,這回派的人是靳管事——我的徒弟!
所以,秦淵去救邢姑娘,不才我也能理解。可那小邢姑娘為何去救三個人…唉!肯定是年輕,不知深淺,再加上人參沒了,她心痛??!她不知道,李蔭要殺她滅口,本來也想過要在茶里下毒不讓她上船的,可我徒兒靳管事其實良心真不壞,沒下得去手。李蔭覺得人家邢姑娘上了船就送命完了,可他錯了,人家會水!可是這邢姑娘現(xiàn)在呢?唉!衛(wèi)大人吶,您也怪不得我們靳管事!他也不知道您是不是李蔭的人吶?他不說的冷漠一點,萬一一招不慎,絕對有可能把自個兒給搭進去!
聽了何師爺?shù)脑?,兆凌先是坐在位上抖摟了一會子,他那一只手扣住旁邊的桌沿苦苦挺了一會子,他熬到何師爺說完了,沉著聲無波無瀾地道:“師爺啊,下官臨走的時候,新皇再三托了下官,要下官千萬尋見邢姑娘,照管她一陣。我三人帶了足夠銀錢,自當封上一份微薄小禮孝敬給師爺您?;拭y違,且那皇帝于我衛(wèi)家還有點子舊交呢。本來呢,他既托了我,我把她領走回龍都就是了??扇缃袢似竭@樣了,我上殿見了皇帝,怎么交待?我想來想去,只有親自去護那邢姑娘,只求姑娘無恙,我好給皇帝交待。但我流云已有妻室,這驛中人多,人家見了,說我衛(wèi)流云不穩(wěn)重。假手于他人呢,又違了皇帝的囑托。我也只有托了假名去驛館照應姑娘,等姑娘得了皇封名份,我們兄弟好討個賞?!?p> “這個…大人客氣,大人既有了主意,小人怎會不依!我吩咐醫(yī)工放假,阿明也先退了。只叫老醫(yī)士紀先生配合于你。你只頂了阿明的名字去好了…唉呀…衛(wèi)大人,您自己要當心!邢姑娘得的是傷寒,要過人的!您要按醫(yī)工的裝扮面巾包臉,外頭用上厚紗斗笠,身上用軟魚皮隔護衣…您一個尊貴的朝官大人,實在犯不著…但這功名誰不心動呢?唉!萬一這娘娘有個不測,大人吶…您三位可千萬擔待著小人……”
流光瞧了兆凌半日,心里暗暗嘆了一聲,卻還是順著阿凌的話說道:“這個您放心…我們?nèi)齻€看著呢。我和張老為證,何師爺!您保下了邢娘娘,等將來我們把娘娘帶回去,您定是頭功!”
張公公呢?他現(xiàn)在半天說不出個所以然來——他實在想不通!他服侍過三朝先帝,阿凌是第四個了,可是,張喜現(xiàn)在認為,就算再讓他多伺候幾個主子,他還是猜不透這個主兒。本來只要和那何師爺打個招呼,用啥口吻隨他樂意,然后盡快把人領走,或是擺明面放到最好的地方去醫(yī)治,或醫(yī)好了,封個娘娘,然后或愛或丟隨他自由?。灰轻t(yī)不好呢,這點是猜得到的!這主兒鐵定是傷心欲絕的,可能有多久呢?不好說呀。長則幾年,短則幾個月,可總不至于會去殉她吧?小年輕的,說生死相依的多著呢,可真走到那一步的…張老想,反正我是沒見過!可他真要這么干呢?那我就去盡本份,我一刻不松地看住了他,再死命去拽住他,拽到他想通了,不就會好的?
現(xiàn)在,阿凌要去驛館特護的房里當醫(yī)工,流光卻決定不去攔他了,他也勸住了張老:“您可別去!我都看得出,他倆這里頭有事兒。讓他面對面,說開了,只有好處。若有鴛嫂子在他身邊,他一準會好起來,咱們也省心。何師爺給安排的官署是迦仙州頭挑的好地方,咱倆只管在里頭呆著,由他去住在醫(yī)工房。等過幾天再說!”
“我等下再給他打點一下,啥都給他備好了…不管怎么說,這位哥兒是個難得的好人!他要那么干,肯定有道理,他干的一準是好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