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晚,兆凌依著那何師爺?shù)脑挀Q了全套衣裝:藍布面巾、垂著厚白紗的斗笠、全身青綠軟魚皮隔護衣,他忍下翻涌的心潮,極力掩去臉上凄愴之色,邁了沉重緩慢步子,進了這間小小的房間——這里的一切:外間有暗朱隔簾、紅泥藥爐、土黃瓦罐;里頭是松木小桌、木板小牀、稗草枕頭、碎花薄被、松木原色小柜子、竹格菱窗、窗上藍布垂簾,樣樣陳設都符合規(guī)制,可在他看來,卻樣樣透著凄涼。
在他夢里,兆凌想過無數(shù)次,他想再見的一瞬,他的小鴛一定如夏日蓮花般嬌艷而自己則如深秋黃葉般黯然。但只再見一面,哪怕是遠遠的瞧一眼,也比不見空想來得強啊。眼前她的樣子,他是做夢也沒有料到!
秀眉未鎖,美目不開,可憐紙般面色,顏損神銷,眼窩深陷,雙顴高凸,堪嘆淚干唇焦,似月隱星藏,花殘葉凋。經不住三更里,風冷雨瀟。
他只看一眼碧鴛那昏睡的病容,眼里就不覺墮下淚來。縱有千言萬語,哪里說得。他抬手試了她的額頭,卻是如火一般燙的——一摸之下他那心里就如滾油煎的一般絞疼起來!他強壓著不哭出聲,淚眼望了她一瞬,卻不忍再看了,退了幾步,隔了小朱簾子,坐在小爐旁矮凳子上給她熬藥。藥氣滿室散開,他卻受了熱氣,咳了幾聲。外頭春風無聲,卻透了些寒意進來,兆凌躡足上前,放了窗上藍布簾子,卻把月光也掩住了。兆凌轉身還去爐前坐著,他極認真地看住了藥爐,就似看住了小鴛的命。他只覺得四下里安靜,心里雖替她擔心,卻并不害怕。他是橫下一條心,若留不下小鴛,就同她一處去了算了!
這般故作鎮(zhèn)靜想了一時,只聽小鴛在榻上喚了一聲:“外頭是誰?”
阿凌一瞬又燃了些熱望,但又強自壓了,騙她道:“我自然是官府派的醫(yī)工,姐姐喚我小明便好。姐姐今日可好些了?你等著,一會兒喝了藥再睡。你可想吃什么?不費什么事兒,我去旁邊廚下,給你煮碗粥喝?!?p> 又聽小鴛低嘆了一聲,聲音極低弱無力,道:“不用忙了。您去歇吧,我什么也吃不下?!?p> 那兆凌暗里揪心,嘴上卻波瀾不驚,道:“可別呀,人是鐵,飯是鋼!按驛館的規(guī)定,每人每天是該有一碗粳米粥的?,F(xiàn)在還欠著你的呢。你卻要什么小菜?醬瓜、腌蘿卜還有脆白菜和普通腌咸菜,你可以四樣都要一些;還有一壺姜茶呢,你愛甜的,咱多放點紅糖,煮得濃一些。你不愛吃粥,也可以要雞湯糊面——糊而不膩,軟而不爛,養(yǎng)脾胃,最對你癥候了。好不好?好歹吃一些,不然,我不好跟師父交待?!憬銘遥憬銘已?!”
兆凌不見小鴛回應他,急得棄了藥爐奔到榻邊去瞧她,蒙臉的布巾不覺卻已濕了,阿鴛透過斗笠紗幕瞧見,心里一動,回他道:“好,勞煩小哥,只要一碗粥,一碟子醬瓜。姜茶勞你溫一大壺放著,我自己留著慢慢喝。”
阿凌的口吻已不自覺注了情意,就似平時哄著她多吃一般無二,那語氣態(tài)度,已是溫柔浸骨,問道:“那糊面呢?平素里你…你們女兒家喜歡的。如今我也一并做了,那廚房里有好幾眼爐灶呢,快得很!”
他說著,開了小柜的門,又抱了一牀被,替她蓋好,道:“給你蓋熱點兒,發(fā)了汗,好得快。藥已得了,我去端了來,你只管睡,別著急起來!等我去備好廚房里的爐灶,藥就不燙了,正好喂你喝。”
小鴛心里感激他,但心情卻還是沉重,所以只是一般應答道:“明先生,你別忙。我昨兒昏睡里,迷糊聽見管事同醫(yī)士大人說起,我支在驛館的銀子快盡了,眼下我可什么也消受不起…唉!只待我這身子能起身了,我決不賴在這兒讓您為難!”
“這不要緊了。龍都今兒晚上來了三個要緊人,把您的用度給補足了。領頭的衛(wèi)大人是欽差大臣,他是同流光將軍及御前的張公公一起來的。你歇著,等端了藥,我再去給你弄吃的?!蹦前⒘鑿陀盅诳诳攘艘魂囎樱€不忘勸她道:“本來春日里就不該貪涼,我也害了傷風,多時也沒有好。你這姑娘落了河還去逞英雄,這病看來比我嚴重得多!望你快些好了,回家去吧。你多時不回,家里人想必眼都要望穿了吧?!?p> 碧鴛此時是真的灰心,她作為一個女子,此時已感到了前所未有的無助:夫君無靠,期盼無著,子嗣無緣,情愛無份,病弱無依,前程無望!叫她如何不灰心呢?這樣的灰心之下,自然就把喪氣之語明白透露,向著這個“醫(yī)工”嘆道:“我…如今我回去還有什么用?!家人確實盼我回去,可我如今…還有什么盼頭啊!唉!”
兆凌聽了這樣的話,想著如今的局面實則是他一手造成,怎不愧悔百端?愧悔之后,又難抑心中對她的憐惜,一瞬心疼起來,又強壓住了心緒,穩(wěn)著聲勸她道:“我瞧姐姐是個明白人,怎么說出這等話來?你仔細將息調養(yǎng),這年輕輕的如花似玉一般的身子,自然會好了。到時,等你一回家,家人照樣愛你護你,怎說沒了盼頭呢?你躺著,等我到廚房照管你的吃食爐灶,回頭喂你吃藥。你先歇一小會兒,等東西得了,我再叫你?!?p> 碧鴛道:“平白相逢,這般煩勞小哥,這恩情,以后要小女如何回報呢?”
阿凌心中大亂,嘴上笑道:“哪兒的話呀!我頂著傷風伺候你,不過為掙一個官府給的值夜銀子糊口,哪個是圖你什么!和你說實話,我是指望積少成多攢些錢,將來好討媳婦呢。你等著,我看爐灶去。你喝了藥再睡啊?!?p> 兆凌撇了小鴛去了隔壁的小廚房,但他遠遠轉身離去時,留下一抹穿著青綠魚皮隔護衣的背影,可只有這一個背影,修長而纖挺,已令小鴛起了疑心。她不顧高燒,起身坐在兩牀被里呆想了一回。只一會兒,就見阿凌快步回來了。阿凌自她榻邊的小桌上端了藥碗,舀起一小勺試過寒溫道:“這藥性猛,得慢慢喝。唉!你病在這里…也怪可憐見的!你也是!家里就沒個明白人嗎?非去湊捐金換藥的熱鬧?你要是萬一不會水呢,不就和那二十一個似的,掉水里完了?”
碧鴛聽了嚶嚶地哭起來了。阿凌慌得抬了里穿的青布舊袍的袖子去擦她的淚,小鴛恨聲道:“小哥!我情愿完了,完了就什么都不要想了!我費盡家財,想救夫君性命,可是那人參卻落水難尋。兒子…也沒有了,我夫妻間原是好的呀…小哥…可如今沒有了…什么竟然都沒有了……我真想救人力盡死了,落個干凈好名聲。我想要誰的情份也不欠才好呢!”
那兆凌拿著小勺,一口一口把藥慢慢送到小鴛唇邊,又順口勸她:“姐姐…你原就沒欠什么情!那人參不過草木之物,醫(yī)得了病,醫(yī)不了命。它既丟了,便是它原就不該屬于你的!你不用傷心!丟了就丟了…唉!若你家夫君命大,他哪里就會死了?若他福小命薄,是天生運數(shù)當終,和你沒一點兒關系!姐姐!阿明說句最真心的話!你那夫婿生死都欠著你的情呢!他一個男兒家,何德何能?自己束手等死,卻要你為他費錢使力拋頭露面的,他真是罪過,死了都有罪過!”
一時喝盡了藥,阿凌好好扶了碧鴛躺下。他倆往日情愫纏縛,耳鬢廝磨,只一瞬小鴛聞見了他身上慣有的花木清香隔著魚皮衣透了出來——那香料是小鴛調的,他的舊袍子上件件都用這香薰過,香氣已浸到布縫里,輕易洗不去的!阿凌道:“瞇一會兒吧,東西好了我喚你,好歹吃點補補元氣!”
斗笠紗幕遮面、暗藍布巾掩了口鼻——這般裝束的兆凌,去替小鴛蓋被的時候,還是給碧鴛一霎輕易地確認了他的身份!不是衣上的香氣,而是他的手——他的手是軟和的,指骨纖細修長,指過三關,千福公主說他是天生適合彈琴,可只有碧鴛記得,他的十個手指上,只有兩個大拇指的指甲上有半月痕,其余指甲上卻都沒有。顯達大夫曾經說過,這也是身體底子不強的征象,讓他多多留心呢。如今春夜月光隱隱,隔了軟簾透進來,借著一點點暗幽幽的光,阿鴛瞧見這雙手,心里已認定了——她心里沒有原來那么無助,卻只換上了忐忑:你隱姓埋名照護著我,既苦勸著我又不與我正面相見,到底打的什么主意呢?
兆凌此刻心里頭是一蓬亂麻。他心里頭堵著事兒,卻極細心的照管著小鴛的夜宵,夜半更深,他又背著那毒傷一陣陣猛咳起來——那咳聲真好似一陣罡風迅猛,頃刻將落地的枯葉卷挾上天,一瞬又無望的拋之在地??蓱z那些葉子,連一絲自己作主的機會都沒有啊。他木然坐在爐膛處添著柴火,那灶火映紅了他的臉,此刻他是如此的凄慘,心里的無助又和誰說?隔壁的小鴛也不知聽見沒有?阿凌想到,沒法子,這可壓不住,騙不了人的??攘诉@一陣,他那副溫軟的心腸又只好假作冷硬起來——不行啊!我倆要是不散,可就要毀了她的一生吶!沒有法子!鴛兒,我只能讓你厭我、恨我,也許只有拋了我,你才能往前看,才能活得自在呢!
阿凌這么想著,用個木盤托了清粥、四碟下粥菜、糊面和姜茶,再又進了小鴛的房——進去的時候,他極輕地推門,極快地掩門,就怕多進了一點兒風,有礙她養(yǎng)病呢。他進去的時候,見小鴛也沒闔眼,隔著斗笠沿下的白紗幕,阿鴛努力地瞧他的眼,夫妻間自有靈犀,阿凌忙垂下眼睫掩住眸光,伸手撫向她后背托她起身,順手拿起兩個藍底碎花枕頭疊在一處給她靠了,將被口蓋到項下,道:“你別伸出手,仔細又著涼,且坐一坐,我喂你吃。”
碧鴛抬了她那丹鳳妙目,透過紗幕,只見阿凌的臉頰瘦得凹下兩塊,顴骨高凸,他那劍眉微蹙,那雙美麗的眼睛因眼圈發(fā)烏,顯得深深地內摳進去,眸光已似幽鬼一般透著一股子剛倔的寒意。阿鴛看得心疼起來,故意道:“小哥只管點個燈,別一會灑了,不好收拾?!?p> 阿凌遲疑了一瞬,自取了一盞油燈,撥亮了,道:“先吃這熱粥吧…來?!?p> 小鴛道:“小哥叫什么名字?”
阿凌壓了聲勉強笑了一笑道:“賤名不足掛齒,小人是師傅最不成器的徒弟、祖宗最不肖無為的子孫,姓氏不提也罷,說出來要辱沒了他們的!我照應了幾天了,也問不出姐姐真名。姐姐你芳名又怎么稱呼?”
“我叫黎碧霄。小哥!我…我心焦的很,手指尖上也生了舊患,又癢又疼,總出膿血,昨兒紀醫(yī)士給我賒了一瓶藥膏,就在里間那進門的木桌子上擱著呢……”
“好…小鴛…姐姐不急,我去給你拿來涂上就好了!”那兆凌撇了白粥,快步到稍遠處桌邊瞧了藥名,選了一瓶她舊日常用的護手藥,熟練地自被中托起她的手,掰開指縫向著那小紅水皰子涂了起來,小鴛的眼淚已是忍不住了,她卻也壓住了亂思,問道:“那龍都的衛(wèi)大人,干什么來了?”
兆凌涂好了藥,把她的手放回被里,故作神秘“噓”了一聲道:“這呀,瞞不了人的!姐姐,你說這回來的,真是衛(wèi)大人?嗬…巧了,衛(wèi)大人原來是畫畫的,幾年前吶,在下迷上丹青,想去龍都討葉駙馬的畫,結果買到了仿品。我一怒之下打聽著去了牡丹宮,結果呢,想不到啊!我只說自個兒愛畫,沒怎么費功夫就見到了惜花駙馬,他是一個大好人,一點架子也沒有,還親自給我引薦了那衛(wèi)流云大人!我當然就見過衛(wèi)流云了!這次來的,鐵定不是他!我和你說呀…這次來的…可能是…說給你聽也無妨,你又不會說出去。不用猜,這回是那騰龍宮里新坐上去沒幾天的昏君,借由頭溜出來玩呢……”
“你怎么知道?”
“猜也猜得到啊。衛(wèi)流云的品級現(xiàn)在在京官里根本不算高,按制只能住迎賓館。這兒的大老爺歐陽值,他的娘是新皇的七姑姑。歐陽老爺他是皇帝的表弟!現(xiàn)在何師爺代表歐陽大人接待,卻把歐陽大人的官署讓給了衛(wèi)大人,這是為什么呢?”
“皇帝…皇上他不會的,我聽…聽靠得住的消息說,他在戰(zhàn)場受了傷,現(xiàn)在病在宮里,哪還會在別處呢?!?p> “姐姐!誰的話你也信不得!實話和你說了吧!你知道不?新皇駕前有個徐本公公,我是他本家侄子!反正你病好就走了,咱倆再見無期,我就厚著臉皮和你交句實底好了!我因家道中落,指望著我叔叔百年以后,把他的財產傳我。所以,我天天書信問候得勤快,一年四季里真佛似的逢迎著我那叔叔!姐姐!那皇帝…他到底是什么樣?有我那叔叔在,誰又比我清楚呢?誒!你個小姑娘,你去知道那昏君做什么?你又不選秀女去!吃點醬瓜…來……”
“那…小哥,勞你和我說說,那新皇又來做什么了呢?”
“哼。他來迦仙州做什么了,這我哪知道啊。我就說幾個我知道的,給你分分心,讓你這姐姐長長眼,增點見識!”
咱騰龍宮里這個主兒,按理來說,他還不能叫“昏君”!他還不夠這個格呢!這個主兒啊…他是有城府的。一個光明磊落的人,可千萬別挨上他,要不,你非給他騙死不可呀!起先呢,他是在戰(zhàn)場上受了傷,還挺嚴重的呢??赡阋膊幌胂耄鞘窃谑裁吹胤??他那個怕死的性子,怎么不拼命宣名醫(yī)給自己個兒保命呢?
他以前沒上來的時候,這事兒你聽說過沒?他自己那時候還不認幾個字呢,就煽惑著支持他的吳擎大人上了個本子把郁高他們幾個道士給罵盡了??蛇@事兒,一旦落到他自己頭上,他那態(tài)度立馬就轉變了!他看了幾位名醫(yī),用了藥也沒啥用,就一樣又把主意也打到道士的身上。結果,果真有個賈道長,還就歪打正著解了他的毒,從鬼門關又拉了他回來!結果呢?你以為他會感激那道長???錯了,他前腳好了,后腳就把這道長扔進牢里給折磨死了!啥罪名???說那道長救他的時候,手段奇特,好像用妖術控制了他的身體好壞!你說,這不就是個白眼狼嘛!
他那身子一好啊,人的心也大起來。自有那些個巴結他的大臣,把和自己沾親帶故的美人,一批批引薦給他。人家說呀,要多多和大臣勛貴結交,江山才坐得穩(wěn)當呢!可是啊,你別忘了,他現(xiàn)在可是惜花郎和狀元公調教出來的人!那心思,可多著呢!眾家大臣,給他好幾個建議,有的說,要他昧了以前的婚事,重新選立家族有勢力的女子為后;還有的說,要他擺布掉原妃,或殺或關或入尼庵,反正都有先例,他也不算無情!還有的說,要原妃作妾,重立正房,說那樣最好!這個小昏君呢,這些個他都沒答應!他卻在暗里畫了好多畫,說什么要找他那原配呢!他那是騙人!他其實啊,暗里自這些盼聯(lián)姻的美女里頭,相中兩個最出挑的!一個是大將軍何忠義的頂頭上司,兵部杜侍郎的閨女,此女生得是國色天香,活像畫上的西施,活著的嫦娥呀!還有一個是戶部戚老大人的孫女,這個戚美人,才藝絕倫,那器樂玩得比這昏君還強些,最投他的脾性了!
可這家伙他就轉了惡念頭!他派我家叔叔為天使,帶他的手書黃綾,到他那原府里去賜下墜/胎之藥,打掉原妃肚里的骨肉。這就是為了斷那原配的念想,將來好定新后呀。時機不到,他偏不說穿!他原配可憐吶,受了那樣的罪,她人除了在家,還能去哪兒???他是明知故昧,假意貼了皇榜小像到處亂找,作出那不忘舊情的假樣子騙人!他其實還有一條念頭呢!姐姐!你說,為何他看中杜戚二女,卻都沒有冊封,還做出那假惺惺的樣子出來騙人呢?因為啊,他存著私心呢!他想啊,他原在私邸的時候,朝里除了惜花駙馬爺,他是半個有份量的親信也沒有啊。如今靠著裙帶,他怎么也得尋個好靠山吶!可這就為難了!別的庸脂俗粉,個個不如他的原配,他也瞧不上!他那原配啊,可是個絕色的女子!他本是個吃慣仙桃的人,哪會違心去選爛杏子呢?可那兩個呀,仔細想想也不成!兵部的杜大人,他是檉王爺?shù)男【俗?,勢力太大,萬一娶了杜氏,兵權要旁落到檉王之手,危險的很!戶部的戚大人呢,他七老八十,說退就退了,立了戚美人,他便又是誰也靠不上!
這么著,他才到如今還虛設著后宮——你也聽出來了吧?他那不是什么癡情!他那是挑花眼,還沒想好呢!他那些想的話呀,都是喝醉了酒自個兒說出來給我叔他們聽見的,才不是阿明栽害他的呢!
兆凌把自己一頓數(shù)落,自然純屬一派胡言,然而別人一時也難以拆穿。他還準備借著徐明公子的名義繼續(xù)敗壞自個兒的名聲,卻見榻上的小鴛眸中淚水長流,急著打斷他道:“小哥!你不知是聽誰胡亂饒舌,這些消息一定不實!新皇在牡丹宮寄居時,我便識得他的。別的不知,他折磨死自己的恩人,這事我斷不信的!”
“姐姐不信也罷。唉!依我看,姐姐識人還是不準!”兆凌倒了一杯加了紅糖和干桂花末的熱姜茶給小鴛,卻又云淡風輕地微笑一下,露了兩排白牙無所謂道:“姐姐只認得落難的王孫,卻不認得新皇。人一坐上那龍位,立馬就不是個人了?!?p> 你只說說咱騰龍的老皇上,書君爺。他在上位前就號稱貌若潘安,才比子建,納有8位佳人號稱八美。后來,明太后之子,書君爺之弟西康爺二十多歲就駕崩了,那書君爺想得到明太后支持,尤其想得到掌兵大將明太后侄子明夏曦的支持,他就想了一招妙策:他是趁著從幽地回龍都參見太后的機會,在一幅絲絹上畫了一幅《雪梅雙鵲圖》,卷巴卷巴丟進了明太后侄女的車駕里。上面署上了他的名字。又在一夜之間,將八位嬪妾,全部休回家里。后來這8個人,全都在回家的路上出了意外死了!怎么死的?誰也沒個準信。
書君爺畫藝絕倫,文才蓋世,他的書法也是一絕呀!這么著,他寫了好多情詩,不停地輾轉托人送給明小姐。到那一天,他按日子該回幽地了,他卻向線人訪得了明小姐入宮去看太后的時辰,又偷偷去堵在明氏回府的路上。明小姐早已給他騙了,到這時,才坐在車子里開了簾子見了他一回。書君爺向明小姐表白說,他知道明小姐喜歡白梅花,所以有意畫了白梅;還說認識明小姐是一喜,與明小姐相愛又是一喜。所以畫上一對喜鵲,永遠成雙成對,是喜上加喜!可憐這明小姐,哪見過這陣仗啊,自然愛書君爺了。這書君爺啊,娶了這位明小姐,果真目無二色,二人恩愛如同仙侶。但明小姐在這段日子里卻一直沒能懷上她夫君的孩兒。可這也不能阻著明小姐吹風兒說書君爺?shù)暮冒?。明太后擁了書君爺上位,讓他立后,他還老大不情愿呢。他說怕那明小姐成為后宮歸怨之人!寧愿一直不立后,讓那鳳位空著!他一面把愛明娘娘的誓言,命人鑄在了一個鼎上,一面又戀上了敵國名將廉氏的嫡女。廉氏的孩兒竟比明氏的來得還早幾年呢!可,為著當年的好,明娘娘一直信著書君爺,還拉著她后來的兒子一起去信書君爺!做兒子的,這樣還能不信他爹嗎?后來又怎么樣呢?刻著誓言的鼎被融掉了,畫還是那畫,畫意卻沒人作證了。為了江山,為了掩眾臣的口,在史志上廉妃入門的時間竟然改的比明娘娘還早了;明夏曦當了丞相,被抄家滅族;明小姐最后還是立了后,可給…給書君爺親賜藥酒殺死,書君爺連親生兒子也說殺就殺呀……你說,書君爺是這樣的,那新皇……
小鴛慢慢呷著姜茶,這味道和眷花府里的一模一樣,她的淚珠一顆顆拋著,打斷了阿凌的話道:“那老昏君我知道!他哪能和…和新皇相比呢?我知道的…你瞞不了我!我為了替我夫君湊人參錢吶,去找過那葉孤鶴大人!他能騙我嗎?!那個賈道士的事,實話和你說,我全都知道!你…再怎么說也騙不了我!這事兒,我也可以說給你知道……”
那新皇啊,自戰(zhàn)場回來,他那毒傷一天天沉重起來。名醫(yī)顯達指出,他那傷是給玄門妖人傷的,怕是要找道長來看。于是,他那老師替他想了個招兒,叫各位大人推薦本地高道異士進龍都來替他瞧病。結果,李蔭國師推薦了這個賈有道,說他的道法極高明,早已震動了龍都?;实郾阈速Z道長覲見,那賈道長上殿后文質彬彬,對語儒雅,得了皇上稱許,便留他聽用?;噬蠁査?,以何法化解這妖光毒傷呢?此人答說:只有以毒攻毒。法子就是找百來只黑蝎子,令其同時嚙咬一名牢犯的手指,片刻后,趁其毒性未散時,將其被咬之手齊根斬下,即時取下毒血,混入補藥之中同服。這皇上當即就斥責此言大謬,絲毫沒有采用。還叫賈道長明天一早就收拾東西離開龍都。為什么是明天呢?這皇上還是心軟了!他還擔心賈道長連夜走路上難行呢!
這賈老道正垂頭喪氣連夜地收拾東西呢,葉孤鶴夫子領著一幫子告狀的百姓進宮來了!原來啊…這個挨刀的賈騙子,在外地已做了無數(shù)壞事,已經用他那一套控人心智的鬼話妄言,騙死了十八個人,老的少的都有,還騙盡了幾百人的家產,此次進龍都的機會,也是他向李國師重賄并利用門徒宣傳得來的!
這個賈騙子原是個正經貧人,胸無點墨。他本是黑谷地人氏,先前他曾跟一不知名的正經道長學過道家氣功。后來因身無所長,又好吃懶做,去偷東西給人捉住,在牢里遇見了一個行竊不成被逮進牢的書生,兩人結為了一黨,從此開始用道家氣功為幌子騙人!他謊稱自己師從廣興子,練有無上道法,以他法門潛心修煉,可治百病。天下自有那生病亂投醫(yī)的百姓啊。他買通小官,篡改履歷,騙得各地大道觀的觀主借場地給他。他卻同了一伙眾人,在各處有名道觀搭了大場,招人入會??谌魬液诱E騙病家,人家怎么不信呢?他便謊稱,入他法會,要分等孝敬,捐功德錢敬奉三清祖師。心越誠,練功越勤,好得越快!自有許多人信他,捐了好些錢,弄到傾家蕩產的。還有那輕信他同伙寫的書上的鬼話,信他的法子能治病,自然給治死了!這些人輾轉找到了孤鶴夫子,葉大人叫阿凌…不,葉大人叫新皇立即將賈道人下獄,按其罪問斬!可新皇連夜找了賈道士來問,那老賈一頓哭訴,道錢是信眾自愿出,功法實際沒壞處。他的“書”上的言語,可任憑人家選擇信也不信,那些人自個兒找死,和他無涉!新皇聽了,因這人曾給他按穴“松骨”,替他暫時消解了身上酸疼之感,于他有恩,又想放他一馬。誰知李蔭國師因舉薦了這個歹人,心里又怕又恨,也來闖宮上本鬧了一場,這才將這個人送進了牢!這個賈有道在牢里害怕,一索子吊/死了!可葉孤鶴還是要給百姓一個交待,就找了龍都一個罪犯滔天的江洋大盜,將他頭發(fā)向前掩了面目,假冒賈道人的名義給斬了,監(jiān)斬的是流光將軍,觀刑的老百姓有五、六千人,個個都說新皇是圣君呢!
那兆凌一時掩飾不得,又當著小鴛的面長長的咳了一陣子,喘了一會子,自己覺得力微氣弱,聲音也暗啞了幾分。愛人近在身邊,他卻不能長久相守,還要想盡說辭努力將她推開去!阿凌此刻只覺得如鈍刀割肉,利刃錐心,這當真是一種苦刑吶!
借那斗笠紗幕遮掩,他蹙緊了雙眉,那美目中滿是不平恨意,也不知是恨著這命數(shù)呢,還是恨他自己,他寒心似的重重的嘆了一聲,手里依舊認真的好好端著碗,喂小鴛喝著姜茶,卻咬著牙恨恨地接口道:“那些夸他的…要么就是沒有眼力見,要么就都是些不識得他的人!你只想想,他連自己的兒子都下了手,這還算是個人嗎?我這閑人想想,也替他那原配不值!她嫁給這等臟心爛肺的無義小人……”
“別說了…仔細人家聽了去,害你丟了飯碗?!毙▲x自被里伸出手來,一把推開了那碗,故意加了力觸向阿凌的手指道:“阿凌,你今兒一整晚咳了幾回?你病著呢,還要說這些騙著我,你累不累?”她伸出手來,一把扯掉了那斗笠上垂下的紗幕,凄然冷笑了一陣子道:“怕我把你染上了,那你別來啊。你既然來了,再多蒙上幾層布,我也認得你!‘恩斷情絕,終身不見’,你現(xiàn)在又干什么來了?”
兆凌一把把藍布巾也給扯了,滿不在乎地丟在一旁小幾上,三兩把又把頸項處魚皮衣的索扣也解了,也一齊脫了放好,露出原來薰過香的青布舊袍來,他順口扯謊道:“我…我是來尋人參回去救命。順便再辦點兒公事,來督著曠大人發(fā)救濟銀子呢?!?p> “嗬…曠大人早回去了,領錢的也只剩我一個了。你這時還來督察呢…你待要哄誰?”小鴛心中幽怨已極,此時恨怨交加盯死了兆凌道:“你已經替我作了主,除掉了阻礙你的這個孩兒,你現(xiàn)在又醒過神來,要給我一個了斷!你是千里迢迢奔過來,瞧瞧我死了沒有,若我僥幸沒死,你就……”
“不是……邢氏…不過,你猜得也差不多!我雖不要你死,卻也要收回你一樣東西!”兆凌臉上木然無波,無喜無悲道:“我是特地來尋你,找你要回你那隱王妃的寶印。你趁早拿來,免得我叫張公公上門,阿娘臉上不好看。你交了印出來,自去和岳母娘說了,趁早搬家。將府里的書哥兒他們全帶到棋圣府去,我就算你是個有肚量的。小黯兒呢,他是我弟弟,管不管他,隨你高興。那小鸚鵡呢,這扁毛小東西,當初是你喜歡我才買的,它不死,你便要養(yǎng)著它。那盆蘭草,等你回去,它…它定是枯死了,你便遠遠丟了它,連盆都不留算了……邢姑娘,你落到這樣,卻怨不著我兆凌,都是你自己瞎了眼!我和我爹是父子,當然是一樣的,以前那些,明擺著都是騙你,也就是動動筆、翻翻嘴皮子的事兒,你怎么竟然全信了…還嫁給我了呢?!”
“我……事到如今,我也認了……那印早沒有了,它面上是金,里頭卻是黃銅…我拿它化了三兩金子,指望積少成多好救你的命吶!阿凌…阿凌…不!皇上!都是小奴不好,我沒長眼!皇上…皇上……”小鴛兩只手死死拉住了兆凌的藍袍下擺,努力拔了聲道:“你不如叫人剜了我的一雙眼!我一直信極了的人,還不如一盆蘭草呢!咱府里那蘭花是怎么來的???我看你那陣子,種活了一盆白蘭花。我嫌白的太素不好看,你便跑到那遠郊百鬼林去挖了那一株花苗子,你說…你說這株苗子好,到時開的是紫藍花朵,能結一二十串花苞,開好多好多花!養(yǎng)活好了,開得繁茂,自今年冬日里,能開到明春呢……”
“不,這卻怪我看錯了!那株花呀…它實在不合時宜!它原是生在那冷僻林子里,那深林幽谷中,它就是棵雜草,誰認得它算什么花?偏有人好心帶了它出去,苦心養(yǎng)護它幾載,誰知它就不識好歹了!它是厭陰忌曬,畏冷怕熱,怕干怕濕,還受不得風雨。你沒事放屋里,它怪濁氣不流通,嫌不潔凈,你帶它去吹風,它又嫌那風不輕柔,一下受了寒,還是不好!不澆水不好,多澆水還是不好!它忘了它算個什么!它就是個草木之物,好了也不過是眼前的玩物風景,若不好時,連根拔了,我要眼不見為凈才好呢!”
“不!皇上…皇上…小奴求求你!你給我留著它吧!小奴是…是個沒出息的人…我人在這里,心里還想著它呢…我回去定好好的養(yǎng)活著它,皇上…我求求你!小奴得下這病是該著的,天下也買不著后悔藥啊!皇上…我…我孩兒沒了,什么念想也沒了…以前的東西,都是小奴的寶貝,小奴要全都記得才能活著呢!皇上…那蘭花…我要護著它,我能陪它一天就是一天……”
“不!它是禍害!你忘了它,把那只鳥也放了,叫它自生自滅!小鴛……你自個瞧瞧……”兆凌已是情難自控,他跌跪在榻前,抬手伸向小鴛那隱著黃氣的臉,順手拭向她的眼淚,他的語中明白帶上憐惜之意,淚眼惺忪地瞧上她灰敗的病色:“為了這些勞什子害人的東西,你給糟蹋成什么樣了?有了這些,你就活不好,你要給敗掉的!扔掉…朕命你全扔掉…丟了它們,你才能好起來,你才能活呀!你躺好…早日好起來,你怎么就不明白啊…阿鴛吶…你都是因為沾了我才這樣的,孩兒也是為了我死的…你丟了那些東西沒有用,非得丟了我這個禍根才好??!咱倆…咱倆還是狠狠心,自今一刀兩斷,終身不見的好??!你只管養(yǎng)著…你放心…咱倆到了這份上了,就這一點你還不信我?我哪會…我哪舍得害你啊?!阿鴛…你若還想讓我好,你就聽我的!小鴛,你快好起來,遠遠的拋開我這個禍根,回家去把日子過踏實了…你要…從此平平安安的,還要…快活…一天天快活起來…哪怕每天就比昨天快活那么一點點…小鴛吶,你只要讓我…讓我知道你好好的…快活的過著日子,我就知足了!我只要知道你過的好,這消息比那人參還靈些呢!你我只是離得遠一些,卻都能好好的呢!你擔心我做什么?我身邊自有許多許多人,每日里陪著我,我哪里會不好呢?…以后…阿鴛,以你的風姿,自有那配得上你的良人,他會愛你、護你,就和我…和我兆凌一樣迷上了你,他會陪你一輩子,好好的守著你……你我,就各走各路,一別兩寬罷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