往常席間，寶玉愛長談闊論，今日父親在這里，便惟有唯唯而已。我等姐妹見父親在場，有些拘束，也不敢不妄言輕動。老太太對父親笑道：“你在這里，他們都不敢說笑，沒的倒叫我悶得慌。你要猜謎兒，我便說一個你猜，猜不著是要罰的?！备赣H忙笑道：“自然要罰。若猜著了，也是要領賞的?！备赣H此等家常作態(tài)，也是少見，頓覺親切。老太太道：“這個自然?！闭f著便念道：“猴子身輕站樹梢。――打一果名”我已猜出是荔枝，遑論父親，只見父親故意亂猜別的，罰了許多東西，然后方猜著，也得了老太太的東西。然后也念一個與老太太猜，道是：“身自端方，體自堅硬。雖不能言，有言必應。――打一用物。”這東西我最是熟悉，一下猜著了，看著太太，朝我的丫頭硯兒的方向努努嘴，太太意會，悄悄的告訴了老太太。老太太想了想，果然不差，便說：“是硯臺?！备赣H笑道：“到底是老太太，一猜就是?！崩咸蛘f：“你瞧瞧那屏上，都是她姊妹們做的，再猜一猜我聽?！?p> 父親起身走至屏前，那頭一個是大姐姐所擬：能使妖魔膽盡摧，身如束帛氣如雷。一聲震得人方恐，回首相看已化灰。父親道：“這是炮竹嗄?！睂氂翊鸬溃骸笆?。”
父親挪動腳步又看道：天運人功理不窮，有功無運也難逢。因何鎮(zhèn)日紛紛亂？只為陰陽數(shù)不同。這是二姐姐迎春所擬，我們已猜過了，卻是不難，父親道：“是算盤?！倍憬阈Φ溃骸笆?。”又往下看，這是我擬的：階下兒童仰面時，清明妝點最堪宜。游絲一斷渾無力，莫向東風怨別離。父親道：“這是風箏?！蔽倚χ饝f是。又看，道是：前身色相總無成，不聽菱歌聽佛經。莫道此生沉黑海，性中自有大光明。父親道：“這是佛前海燈嗄?！彼拿妹眯Υ鸬溃骸笆呛簟！备赣H顏色忽的莫名委頓，抬腳往下看去，是寶姐姐所作，隨念道：“朝罷誰攜兩袖煙？琴邊衾里總無緣。曉籌不用雞人報，五夜無煩侍女添。焦首朝朝還暮暮，煎心日日復年年。光陰荏苒須當惜，風雨陰晴任變遷。”我悄悄問林姐姐：“可是香爐？”她無聲點點頭。那邊父親適才的精神減去十分之八九，只是垂頭沉思。
老太太見父親如此光景，恐他身體勞乏，又拘束了眾姊妹，對父親道：“你竟不必猜了，去安歇罷，讓我們再坐一會，也好散了。”父親一聞此言，連忙答應幾個“是”字，方才退出去了。
這晚燈謎之中，我獨沒猜到四妹妹的海燈。想來四妹妹以前喜歡與那智能兒玩耍，如今更是喜讀佛經，日日拿著一百零八籽的手串，自己屋里，弄得若佛堂一般，也難怪她會想到這海燈。想到此處，我反思自己，我和林姐姐喜歡仰頭看風箏，究竟是因為放風箏喜樂，還是覺得風箏飄飄浮蕩，不知所歸呢？再看老太太所作猴兒立樹梢，豈能穩(wěn)當，只怕樹倒猢猻散。大姐姐所作爆竹，此乃一響而散之物。二姐姐所作算盤，是打動亂如麻。寶姐姐所作香爐雖是尋常物，然詞句不詳，大好節(jié)下，何處悲詞。我心內愈思愈悶，因在諸長輩之前，不敢形于色。父親或許正是由此傷悲感慨。
一時散了，我送環(huán)兒回姨娘處，父親也在姨娘房里，仍是神色郁郁。父親見我們姐弟過來，問了環(huán)兒的學問，環(huán)兒答道：“正月不去學里，我正跟姐姐學詩?！备赣H看看我連說幾個好字，轉而又嘆了口氣。我斟了一杯牛乳茶，遞給父親，問道：“父親何事憂心？”父親道：“不過為子孫家業(yè)罷了，你們小孩兒家哪里懂？”我正想向父親稟報夢中秦氏所言，答道：“父親勿憂，且不說璉二哥與鳳姐姐內外都來得，單看寶二哥神采飛揚，才氣縱橫，蘭哥兒雖小，也頗有心計，就連環(huán)兒，日日受代儒爺爺熏陶，如今也有所進益。只是……”說到這，姨娘帶著小丫頭端了洗腳水進來，我只好道了晚安，和奶媽回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