花開得盛了,老段也來得更頻繁了。
他帶種子,帶花盆,帶土塊。
有時還給魚買一點兒紅蟲。
坐在桌子前喝茶聊天,滿屋都是濾過陽光的花草味道。
林月?lián)Q了手機,以前的男人都斷了聯(lián)系。
現(xiàn)在的她經營一家花店,雇幾個人照顧不溫不火的生意。
老段還是常來的,但不談落下手環(huán)的事,那提紙袋就一直關在柜子里吃灰。
老段的妻還是老樣子,看不出任何異常,日子依舊是泡在糖罐里的甜蜜。
老段幾次想和妻談這件事,但都咽了回去,因為他知道,所有的質問都是徒勞。
普普通通的出軌,在這個世界實在普通得可怕。
年輕的情人,男的,女的。
都是伊甸園里的果樹,都是纏繞欲望的魔蛇。
推開窗戶,不遠處就是渾濁的江水,入了夜,江對面就閃起萬家燈火。
燈亮了,茶也涼了,老段站起身。
“我該走了?!?p> 林月不說話,只是默默地啜茶,默默地流淚。
茶是苦的,淚是咸的。
老段倒是慌亂了。
你別哭啊,怎么了,說話啊。
燈滅了,老段聽見桌子被踢翻。
茶杯落在地上叮當作響。
然后是濕潤的唇。
花茶的甜和淺淡香水味像是雨霧濕漉漉地籠罩住他。
老段迷失在里面。
窗外的江風吹進屋,一股子自然的腥氣。
睜開眼,林月躺在他懷里。
天明了,老段說,我得回去了。
他能感覺到林月的手緊緊地環(huán)住他,如落水的人抓住一根象征希望的稻草。
都是寂寞得深了,遇到同類就咬死不放。
離別是難免的,但走之前從柜子里取了送妻的手環(huán),親自給林月戴上。
吻,離別又是一吻。
回家的路上,老段看到一切都變得陌生,連太陽都在慌張,世間一切都怪異得可怕。
一個遵循傳統(tǒng)的人,一次脫離常規(guī)的瘋狂就足以致心神不寧。
回到家,妻子在看早間新聞,并不多問他一夜未歸的事。
沉默的冷,老段想起昨晚剩下的那杯冷卻的茶。
也許真的就沒有了感情。
婚后六年,老段還是摸不清妻的內心。
老段和妻是在相親會上認識的,妻的穩(wěn)重和溫柔給了當時的老段極大的觸動。
戀愛相處了半年,最終在一個清爽的秋天訂了婚。
六年來,老段自認從未虧待過妻,一切以妻為主,相敬如賓是對他們最恰當的形容。
但到底是什么會讓妻變心呢?
也許是孩子,可這是老段夫妻倆的共識,他們都認為現(xiàn)階段承負不起孩子的壓力。
應該還是寂寞吧,就像林月一樣。
老段想起林月的淚,她為什么哭呢?
都想不通,索性不再去想。
糊涂著過日子也挺好。
晚上,妻從背后抱住他,輕聲說道:
“我們要個孩子吧?!?p> 老段不知道該回答什么,也不知道該不該拒絕。
他只看到窗外的月光,明晃晃的,和路燈一樣冷得干澀。
他恍然發(fā)覺自己對妻也陷入了一種茫然的愛,沒有親密的那種熱,只是一切都無所謂的釋懷。
他回過身,也抱住妻,努力不去想那天妻子和年輕男人擁吻的場景。
妻子喘著粗氣,吻他的臉頰和胡茬,他卻想起了林月。
想起了林月的吻。
想起了那股帶著茶甜的香水味。
妻會不會也在幻想著那年輕男人的身體呢?
克制住幾乎自虐的想法,就會獲得靈魂上的解脫。
月光,依舊停在窗臺上。
…………
日子是漫長的,在人生的光照下拉伸出連綿的影子,扭曲畸形的部分便是老段對林月產生的一點愛。
老段有時會想,自己對林月到底懷揣著怎樣的感情。
是對妻的報復,還是自己的真情流露,也或者只是生理沖動。
想得太多就會養(yǎng)出猶豫的痛苦,與林月激情過后,空虛和愧疚便會一點點填滿內心。
重復的故事。
與林月幽會,追尋妻的出軌,一切重復得既單調又可怕。
可變機真的到來時,又突然得令人絕望。
兩個女人,同時擁有了新的生命。
林月的孩子,基本可以確定是他的。
妻的孩子,他懷疑且害怕。
他不想要的來了,他想要的又可能不屬于他。
老段陷入了泥沼般的抉擇中。
林月和妻都是欣喜的,面對腹中的生命,她們都露顯出母性的慈悲。
無論拒絕誰,都難逃命運的指責。
自食其果,都是報應,老段想。
酒精是逃避現(xiàn)實的良藥。他躲著妻和林月的目光,在深夜里一個人買醉,可夜夜不眠仍緩解不了他內心的哀愁。
逃吧,他想。
住在公司宿舍,手機關機,一切就都結束了。
漫漫長夜,他夢見了高中時的自己。
談著一場無憂無慮的戀愛,籃球場上肆意揮灑汗水。
睜開眼,是酒后頭痛的現(xiàn)實,是窗外凄清掛在天際的孤月。
再回家,妻已不在。
開機時,一屏紅色記錄。
十幾條未接電話。
打給妻,忙音,無人接聽。
私奔?
老段想起機場的那個男人。
老段坐在沙發(fā)上,打開電視,新聞的噪音在客廳響起。
等妻回來該怎么說呢?
“今年經濟穩(wěn)中向好,消費水平提高?!?p> 把林月的事和妻坦白?
“美國發(fā)生一起槍擊案,一死一傷?!?p> 還是一定得去做親子鑒定,不能再折磨自己。
“警方破獲一起大型詐騙案……”
關掉電視,客廳再次恢復寂靜。
給林月打去電話。
“我們結束吧。”
…………
客車上,老段從昏睡中醒來,聞到鄰座的一股酸汗味。
行李在頭頂架子上顛簸作響。
他挪動身子想要換個姿勢再睡,畢竟還有兩個小時的車程。
昨天,妻的閨蜜告訴他,妻正在鄉(xiāng)下的度假村療養(yǎng)。
老段下決心一定要和妻當面聊聊。
他沉默了半輩子,這回他一定要開口。
問問妻的想法,也傾訴自己的想法。
林月呢?
老段忽然想到了林月。
那通電話后,林月和他就斷了聯(lián)系。
林月和他到底算是什么關系,老段想不通。
這一切究竟是誰的錯呢?
如果他能更理解妻,是不是就不會發(fā)生這些事了呢?
他不懂,所以他放棄思考。
恍然間,他摸到了兜里的那個盒子。
這是今早寄來的,寄件人不明。
他打開盒子,看到了里面熟悉的紙袋。
撕開紙袋,里面果然疊放著兩個手環(huán)。
一個寫著“夕陽無限好”。
一個刻著“只是近黃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