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 大難不死郭宜哥

　　上了城中主路御井街，向北一直走，約莫十?dāng)?shù)里，便是鎮(zhèn)寧節(jié)度使衙。

　　衙門前有一開闊廣場，中間立一寬大照壁，正對衙署正門，尋常人根本不敢從這走，只有十?dāng)?shù)名身著直身鐵札甲的牙軍三三兩兩，在戍衛(wèi)值守。

　　兩人騎馬前來，一名小校瞧見了，領(lǐng)著幾名全副武裝的牙兵圍了上去。

　　旺叔這次學(xué)乖了，早早下馬，掏出告身符牌遞了上去。

　　小校驗過，叉手一禮，語氣不甚恭敬：“你二人來此，有何公干？”

　　旺叔笑道：“無甚公干，尋個舊識，在你牙軍中?！?p>　　“叫什么名字，興許某認識?！?p>　　“姓曹名翰，你可認得？”

　　小校微微一愣，熱切道：“認識認識，曹指揮使在軍人誰人不知，正巧他今日來署衙找王節(jié)判辦差，某這便帶二位尋他去。”

　　“哦？都升指揮使啦?！蓖迕碱^一挑，訝然道。

　　“是營指揮使。”小校補充道，旺叔這才釋然。

　　其實軍中本沒有營一級編制，正式名稱應(yīng)當(dāng)是指揮，但因與官職名相同，軍士為區(qū)別開來，私下里都稱為營。

　　“既然他在，便請他出來見我們吧?！蓖宕蟠筮诌终f道。

　　小校遲疑了一下，心道你一個副兵馬使來拜訪營指揮使，縱然是舊識，也不該請上官出來見你。

　　但他還是沒說出來，只應(yīng)道：“那便請二位在此處稍待，我這就去?！?p>　　說完交待身旁甲士幾句，疾步進了衙門。

　　少年望著小校遠去的身影，笑道：“旺叔，我敢打賭，曹翰不會出來見你的?！?p>　　“小郎為何這么想？”旺叔疑道。

　　“曹翰此人狡詐專斷，好大喜功，不是一句話就能騙出來的?！鄙倌甏鸬?。

　　果然，不一會，那小校獨自一人跑了回來。

　　小?？纯赐?，又看看少年，尷尬道：“曹指揮使說他與王節(jié)判有軍務(wù)相商，請二位等他片刻，待他公事畢，再出來迎接二位?！?p>　　旺叔大怒，喝道：“他一個指揮使有屁的軍務(wù)，你沒報我的名字嗎？”

　　小校急忙解釋：“報了報了?！?p>　　旺叔神色一滯，漲得通紅，只得干笑幾聲，蒲扇般的大手拍著小校肩膀，道：“那便請你再跑一趟，說我送東京貴人前來，還是請他出來相見吧?！?p>　　說著，遞上一把沉甸甸的開元錢。

　　小校推脫一番，還是收下了：“上官客氣，某便再跑一趟，若他不肯，也怨不得我了?！?p>　　“那是自然?！蓖迕奸_眼笑。

　　小校見他小眼露光，笑容奸詐，壓根不似尋常軍漢那般直率，突然覺得懷里的銅錢有些燙手。

　　轉(zhuǎn)身欲走時，那少年突然出聲叫住了他。

　　“且慢?！?p>　　小校回過頭，問道：“還有什么吩咐？”

　　“剛才你前去通稟，王節(jié)判可在一旁？”少年問道。

　　“正在案后?！?p>　　“那你便稟告王節(jié)判，東京的宜哥兒來了，請他也出來一趟吧。”

　　小校不明所以，還是應(yīng)了一聲，小跑著前去。

　　旺叔待他走遠，才不解道：“那王節(jié)判與我們并不認識，為何要通知他呢？”

　　宜哥兒抿嘴一笑，道：“王敏的名字我也是聽過的，進士出身，履歷數(shù)鎮(zhèn)，性格謹慎純直，阿翁才特意命他知鎮(zhèn)寧節(jié)判。我們?nèi)绱俗髋?，以他的性子，一定會出來看看的?！?p>　　“小郎足不出戶，對這些小官竟也這么了解，某佩服！”旺叔叉手道。

　　“你當(dāng)我這一年，光顧著跟陳老道養(yǎng)生了？再者說，節(jié)度判官可不是小官。”

　　旺叔嘿嘿一笑，緊跟著拍了記馬屁，轉(zhuǎn)而埋怨道：“小郎既然知道，何不早說，害得某白花了大幾十錢?！?p>　　宜哥兒笑而不語。

　　不多時，便見側(cè)門走出一緋袍文官，身后緊跟著一員著甲小將，向他二人疾步馳來。

　　宜哥兒端坐馬上，靜靜看著二人越走越近，許是佇立太久，馬有些不耐煩，連打了幾個響鼻。

　　二人至五步外停下，宜哥兒這才看清二人長相。

　　王敏已是中年，官帽下的兩鬢斑駁灰白，且步履不穩(wěn)，一路疾走居然在微喘。

　　曹翰是個二十來歲的青年將軍，留上了三縷髯須，顯得氣度頗為儒雅。

　　穿著一身精良的黑漆山文甲，走起路來虎虎生威，甲片叮當(dāng)作響。

　　來到近前，曹翰直接忽略了板著臉的旺叔，怔怔看著宜哥兒，支吾半天說不出一句話來。

　　宜哥兒身子前傾，微笑道：“兩年不見，曹指揮使不認得宜了嗎？”

　　曹翰這才回神，推山倒柱般伏身在地，綴泣道：“標(biāo)下不敢，標(biāo)下拜見殿下，去年乾佑事變，標(biāo)下還以為……”

　　宜哥兒擺擺手，打斷了他：“幸得柴旺機敏，救我于水火，又得一老道施醫(yī)，這才保了一命?！?p>　　說完他看向王敏：“你便是王敏王節(jié)判嗎？”

　　王敏見曹翰哭得淚流滿面，便篤定這少年身份了，見他問來，連聲稱是，拱手一禮：“鎮(zhèn)寧軍節(jié)度判官王敏，見過殿下，方才不知殿下身份，失禮之處還望海涵?！?p>　　宜哥兒下馬將王敏扶起，溫言道：“王節(jié)判不必多禮。

　　轉(zhuǎn)頭看向曹翰，把臉一板：“你也起來吧，殺才?！?p>　　曹翰聽他喚自己殺才，心中大喜，高呼道：“謝殿下?！?p>　　說著一骨碌便爬了起來，滿臉謙卑的伺候在一旁。

　　宜哥兒上下打量了他一眼，道：“不錯，你也現(xiàn)在也是個營指揮使了?！?p>　　曹翰咧嘴一笑：“殿下謬贊了，全仗節(jié)帥賞識，這才小升了兩級?！?p>　　旺叔聞言，冷哼一聲，這廝語氣雖然謙卑，但還是蓋不住眼底的志得意滿，索性別過頭去，眼不見為凈。

　　曹翰面露尷尬，王敏兩眼看地，全當(dāng)自己是空氣。

　　宜哥兒深深一笑，盯著王敏道：“升了官，故人相見也擺臭架子，我看你還是從小卒做起，磨磨性子才好。”

　　“臣也這么覺得。”王敏心神領(lǐng)會，不假思索的附和。

　　曹翰面色一苦，卻還是怏怏的一叉手：“惹?！?p>　　“哈哈哈……”宜哥兒一陣暢笑，他輕拍了拍曹翰肩膀，甲片嘩嘩作響，他道：“戲言爾，我無官無職，可決定不了你一個指揮使的升遷?！?p>　　笑罷，他問曹翰：“我阿耶可在署衙？”

　　曹翰搖搖頭：“郭帥去找糧科使要糧去了，怕是要掌燈時才能回府?！?p>　　“要糧？”宜哥略一思襯，道：“糧科使可是張美？”

　　王敏與曹翰接連稱是。

　　“張美倒是個干吏，只是阿耶此舉，卻叫他陷入兩難?！币烁鐑撼烈鞯?。

　　曹翰不以為意道：“怎么會難呢，私下要糧明面上有逾規(guī)矩，但郭帥何等身份，要點糧草，想來朝中不會多嘴?！?p>　　宜哥兒笑笑，不置可否。

　　王敏卻沉吟著開口：“殿下所言甚是，只怕陛下聽聞，會遷怒于郭帥?！?p>　　宜哥兒掃視了二人一眼，伸起懶腰：“不說這個啦，我們一路趕來，人困馬乏，先找個地方安頓一下吧。”

　　王敏連忙請二人入了節(jié)帥署衙。

　　衙門建得頗為宏壯，白墻黑瓦，嚴整明朗。

　　入得大門，是一寬約二十步，長五十步的空場，左側(cè)立著一排栓馬柱，盡頭便是儀門。

　　儀門緊閉，東西兩側(cè)各置有生、死兩個小門。

　　死門也關(guān)著，邊上挨著牢獄大門，生門則大開，不時有官吏甲士，捧著成摞的案牘出入。

　　柴旺前去拴馬，曹翰機靈，喚來一個甲士，道：“看見這兩匹馬了嗎，著你在一旁好生看管半日，別讓人靠近?！?p>　　甲士認得曹翰，見一旁王敏輕輕點頭，連忙拱手道：“惹?！?p>　　接著便按刀立于馬旁。

　　王敏帶著宜哥兒來至生門前，幾個正要出入的小吏連忙回避一旁。

　　做出個請的手示，他道：“儀門不能開，需走此門，還請殿下勿怪。”

　　儀門無大事不開，乃是舊制，王敏只是客氣，宜哥兒毫不在意的擺擺手，率先進了門。

　　門后更為寬敞，站上千名甲士綽綽有余。兩側(cè)俱是排屋，正北盡頭突然抬高一丈，壘起個臺子，上面便是正堂。

　　宜哥兒步履不停，走馬觀花似的向里走。王敏摸不著他的脈，只好陪著，邊走邊介紹道：“郭帥兼領(lǐng)澶州刺史，所以這刺史衙署也搬來了這里，西側(cè)那片排屋便是刺史府執(zhí)事房，東側(cè)則是節(jié)度執(zhí)事房。”

　　宜哥兒掃了一眼，見西排屋出入俱是皂衣小吏，東排屋出入均是披甲將士，一派忙碌景象。

　　不由心想，這朝堂上排班都是東文西武，阿耶怎么給弄反了，當(dāng)下便熄了參觀的心思，道：“今日便不看了，可有廂房，我想休息一下?！?p>　　“有的，三堂后的上房院便有幾間上等廂房，后苑也沒幾口人居住，空宅多，殿下是……”

　　宜哥兒不假思索道：“阿耶還未歸，我不便去后苑，就去上房院吧?！?p>　　王敏點頭稱是，帶著宜哥兒穿過暖閣，便是幽靜的上房院。

　　一行人徑直來到一處房門前，王敏與曹翰止步，王敏道：“便請殿下在此歇息?！?p>　　柴旺先一步進去，大致檢查了一圈，叉手道：“殿下，請入內(nèi)歇息。”

　　宜哥兒應(yīng)了一聲，轉(zhuǎn)頭吩咐王敏：“我的行蹤身份尚需保密，你們不要泄露。另外，有勞王節(jié)判去置辦一桌酒食，至于曹翰，你就守在門口吧?！?p>　　二人躬身稱唯，宜哥兒一跨過門檻，柴旺緊接著便閉了門。

　　曹翰杵刀跨立，一本正經(jīng)站起崗來，王敏瞧他滿臉嚴肅，眼神卻有些落寞，玩味一笑，拱拱手，便離開了。

　　王敏是文官，宦海浮沉這么多年，看的想的比尚還年輕的曹翰遠。

　　在他看來，曹翰被點名護衛(wèi)，其實是殿下樂意親近的表現(xiàn)，他應(yīng)該高興才是。

　　今天初次與宜哥兒接觸，他便感覺殿下是極其聰慧、心念通達之人，說話做事斂而不露，卻恰到好處，不能以尋常少年度之。

　　而今天命初定，形勢尚不明朗，殿下的父親郭榮，本姓柴，乃故圣穆柴皇后之侄，本是富戶，年未童冠時家道中落，便前去投奔姑母，時陛下尚微，不過一軍使而已。

　　柴氏與陛下無后，視這內(nèi)侄有如已出，不久便收作養(yǎng)子，是禮法上的嫡長子，乾佑事變后，更成了唯一存世的繼承人。

　　如今陛下得進大位，郭榮卻以皇子之身領(lǐng)鎮(zhèn)在外，遲遲不能正其位，以致于朝中多有流言。

　　說什么郭榮雖為長子，但無血親，他的外甥李重進更為皇帝看重，不然為何放在身邊典理殿前司，便是他那二十出頭、身無寸功的女婿張永德，也加封了駙馬都尉、遙領(lǐng)和州刺史，職官則是小底第一軍都指揮使，管著千號精騎。

　　但在他看來，陛下早有立郭榮為儲之心，如今皇帝的態(tài)度曖昧，其實是在等，等的便是郭榮重新誕子。

　　畢竟若是真的無意，陛下又怎會親自替他擇選僚佐？

　　他王敏本是侍御史，不就是得陛下看重，欽點過來當(dāng)節(jié)度判官的嗎？

　　只可惜朝中武人當(dāng)政，能猜到這一點的并不多，也可能是大位太過誘人，宵小之徒皆是不見黃河不死心。

　　而現(xiàn)在，郭宜哥死里逃生，又表現(xiàn)得如此謙和聰慧，來日陛下見了心生喜愛，想著江山后繼有人，怕是很快會定儲君之位。

　　若能在其潛龍時為他效力，曹翰又有什么可不高興的呢？

　　只可惜自己已年過四旬，怕看不到那個時候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