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制周

第三章 《榻上策》青春版

制周 王彧愷 4742 2022-07-10 21:56:50

  門幾乎是被撞開的,咣當(dāng)一聲,嚇得柴旺一激靈,手里的羊腿都掉落在地上,待回身看清來人,他干嚎一聲,跪在地上痛哭不已。

  “大郎呢?!”郭榮急不可耐,厲聲喝問道。

  柴旺抽抽噎噎還未答上,郭宜哥便挑開里間的門簾,走了出來。

  “阿耶?!惫烁绻笆中卸Y。

  郭榮跟隨郭威,常年領(lǐng)兵在外,家眷都質(zhì)在東京,算起來他也有三四年未見父親,此刻借著門外泄進的月光,他細細打量起郭榮。

  郭榮身形頗為壯碩,身長六尺有余,蓄著短須,濃眉虎目,相貌堂堂。

  一身武官常戎打扮,頭上包的玄色幞頭,穿著件紫色蜀綿盤龍缺跨袍,腰系黑鞓白玉蹀躞帶,懸一柄青玉素裝長劍,腳蹬烏尖六合靴,器貌奇?zhèn)ィx有度。

  郭榮見里間晃出個半大琢玉郎,辯認半刻,突然干嚎道:“我兒,真的是我兒!”

  當(dāng)下也顧不得儀態(tài),一把摟住郭宜哥,嚎啕不已。

  柴旺本已止住的哭聲,此刻又被帶動,跟著痛哭起來,一時間,小小廂房內(nèi),是此起彼伏,哭聲震天。

  門外的王敏與曹翰對視一眼,默默關(guān)上了房門,帶著一眾侍衛(wèi)離得稍遠一些等待。

  父子二人抱頭哭了好一會兒,郭榮才擦著眼淚,稍稍放開郭宜哥,身子離得遠些,上上下下看了半晌,仍覺得不夠,拉著他來至燈下亮處,這才笑罵道:“好小子,長這么大了?!?p>  郭宜哥咧嘴道:“阿耶不也蓄起須了。”

  郭榮哈哈大笑:“竟來打趣你老子。”

  柴旺跪在一旁,見父子二人情意融洽,也不由得嘿嘿笑出了聲。

  郭榮這才想起他,溫言道:“還跪著作甚?起來罷?!?p>  嚅了嚅嘴,性急的郭榮想問問兒子是如何脫險,但又怕戳到他傷心處,只好忍住,轉(zhuǎn)而嘆道:“兒子受苦啦,如今回到阿耶身邊,當(dāng)無慮矣?!?p>  郭宜哥聞言神色一黯,低聲道:“阿耶與阿翁更苦?!?p>  聲音雖小,但郭榮近在咫尺,還是聽得分明,眼淚奪眶而出,他不禁老懷大慰:“吾兒明事矣?!?p>  是夜,郭榮要拉著郭宜哥同寢,郭宜哥極不情愿,但見阿耶滿臉希冀,也不忍掃他的興,捏著鼻子答應(yīng)了。

  

  月至當(dāng)空,夜色已濃,萬賴伏靜。銀輝月華鋪了半張床榻,父子倆正一人一頭躺著。

  郭榮心情亢奮,毫無困意,躺了一會兒,他忽然道:“去歲陛下在追封時,給你們都賜了名,你叫宗誼,二郎名宗誠,三郎名宗諴,以后你便以此為大名吧?!?p>  “好?!惫谡x應(yīng)了一聲,便又安靜下去。

  郭榮沉默片刻,又問道:“你今后有何打算?”

  郭宗誼心中微訝,居然問起他的意見來了。印象中他父親的性子可沒這么隨和,是個脾氣峻急,說一不二的嚴父形象,當(dāng)年頑劣,可沒少挨他的棍子。

  莫不是遭此大難,轉(zhuǎn)了性了?

  心中想著,郭宗誼嘴上卻乖乖答道:“全憑阿耶做主?!?p>  郭榮滿意的嗯了一聲,才侃侃說來:“曾經(jīng)我只想你做個樞密、節(jié)度,但如今我等俱是皇子皇孫,未來封王都是平常,豈止于這區(qū)區(qū)使相、人下之臣。你是我的嫡長子,不管我未來能不能承繼大寶,你都要接我的位子,所以我想讓你跟在我身邊,學(xué)學(xué)如何治軍理政。我如今開府建衙,麾下人才濟濟,卓眾者有掌書記王樸、觀察支使王著等,俱是進士出身,早有文名,皆上輔之器,你可以向他們多多請教,你意下如何?”

  郭宗誼沉默不答,郭榮又勸道:“這些年我隨你阿翁在外征戰(zhàn),一家人聚少離多,又遭此劫難,百十口的家僅剩我們?nèi)丝嗫嘞嘁?,我更該好好陪你教你,讓你成才成器……?p>  “不是我不愿與阿耶親近?!惫苏x急道,語氣有些不耐。

  郭榮一愣,心中微惱,但很快消散,柔聲道:“你繼續(xù)說。”

  “阿耶恕罪?!惫谡x語氣歉然,他道:“我也想呆在阿耶身側(cè),但如今形勢,恐怕沒有時間讓我跟在您身邊慢慢學(xué)習(xí)了?!?p>  “哦?”郭榮來了興致,自己印象中那整日架鷹走犬、舞刀弄棒的野小子,開始關(guān)心起朝堂局勢了,莫不是遭此大難,轉(zhuǎn)了性了?

  他直身坐起,興致勃勃道:“你且說與我聽。”

  郭宗誼亦也起身,略作思考,他反問道:“敢問阿耶,平日可讀史書?”

  “自然讀的?!惫鶚s臉不紅心不跳的撒謊道。他為一鎮(zhèn)節(jié)帥,平日里哪有什么時間讀書。

  “兒這一年,也讀了不少?!惫谡x也一臉平淡,扯起謊來。

  他養(yǎng)傷這一年,壓根沒看過史書,都是夢中看的。

  乾佑事變時他身受重傷,昏迷旬日卻一夢千年,自己成了生活在二十一世紀的一名普通國人,醒來后,夢中那個自己的意識與記憶,與原本郭宜哥的融合交織,令他很長一段時間,分不清自己是誰。

  幸好給他施醫(yī)的陳摶老道發(fā)現(xiàn)端倪,說他這是堪破了胎中之迷,出現(xiàn)的神智混亂,于是一得閑便要與他講道辯法,以道君圣言、自然道理循循開導(dǎo),他的神智這才慢慢恢復(fù)。

  “大郎想說什么?”郭榮見他不似沉思,卻像走神,出言問道。

  郭宗誼回過神來,感慨道:“史書卷帙浩繁,廣如煙海,數(shù)不盡的風(fēng)流人物、英雄壯舉,但在兒子看來,史書其實就寫了四個字、一件事?!?p>  “哪四個字?哪一件事?”郭榮忙不迭問道。

  “爭當(dāng)皇帝!”郭宗誼輕聲吐露,卻如大地春雷,將郭榮震得失神。

  是啊!古往今來,天下興亡,其實全在皇帝一人耳!自成湯伐桀起,至如今群雄割據(jù),兩千五百年來,分分合合,大家爭的,不就是個天下共主嗎?

  郭榮微微嘆息,神色復(fù)雜,他抬頭深深看了一眼自己的兒子,月色下他的臉龐看不太清,但一雙眼睛分外明亮,灼灼有神,好似西北天狼,讓他覺得很遙遠,很陌生。

  “阿耶為何嘆氣?”郭宗誼疑道,“莫不是孩兒說的不對?”

  郭榮擺擺手:“你說的很對,你繼續(xù)說。”

  郭宗誼左右看了看,傾倒半身,壓著嗓子低聲道:“如今阿翁年事已高,親子皆亡,父親您作為唯一的養(yǎng)子,難道不想克繼大統(tǒng),爭那皇帝之位嗎?”

  郭榮悚然一驚,隨即勃然大怒:“豎子!你居然想造你阿翁的反!”

  郭宗誼被吼得一愣,見郭榮雙目噴火,呼氣如牛,不禁回想起他那些年里挨揍的日子,下意識的就掀被下床,一步蹦得老遠,才回敬道:“我什么時候說我要造反了?”

  郭榮這才回過味來,兒子只是勸自己上進,好像也沒提造反的事。

  咂咂嘴,郭榮面露尷尬,嘴上卻斥道:“那你弄那么神秘作甚!”

  “行事不秘,必有禍事。”郭宗誼不咸不淡的回敬了一句,郭榮啞口無言。

  郭宗誼回想起剛剛父親的反應(yīng),心中疑惑,他反應(yīng)那么激烈,莫不是真想過造反?

  “上來吧,可別凍著了?!惫鶚s見兒子一襲內(nèi)單,拍拍床榻道。

  郭宗誼磨磨蹭蹭的上了床,卷起被子裹緊,才繼續(xù)道:“如今您領(lǐng)鎮(zhèn)在外,但對手李重進、張永德二人卻位居中樞執(zhí)掌禁兵,俗話說近水樓臺先得月,兒的想法,是自己進京,侍奉在阿翁左右,京中若有風(fēng)吹草動,我也好給您通稟?!?p>  雖然歷史上的郭榮確實平穩(wěn)接過了政權(quán),但那是史書。

  現(xiàn)在他身處其中,根本不敢放松,畢竟這等大事,一點岔子都出不得,還是要未雨綢繆,以免生變。

  郭榮想了想,覺得可行,雖然他清楚,郭威心里是屬意由他即位的,但自朱溫篡唐以來,短短四十五年,已歷五朝十一帝,如此亂世,光憑皇帝的一道詔書是登不上皇位的,還是要有兵馬在手,方能問鼎九五。

  “也好,有你在京中照應(yīng),屆時若事有變,你我父子里應(yīng)外合……”郭榮說著說著就覺得不對味,怎么總覺得像是在密謀造反。

  干咳兩聲,郭榮轉(zhuǎn)而道:“明日我修書一封送往你阿翁,他得知你還在世,必會詔你入京覲見,只是到時,你怎么才能留在他身邊?”

  “他是我阿翁,我是他孫子,我一個未及冠的皇孫留在他身邊還需要找借口嗎?”郭宗誼疑道。

  郭榮搖搖頭,嘆道:“唉,你有所不知,朝中樞密使王峻輔你阿翁登極,立下頭功,如今既總樞機,又兼宰相,日益驕縱。此人歌伶出身,氣量極窄,且貪權(quán)妒賢,害怕我被委以朝政,分了他的權(quán),所以總是阻攔我進京,甚至有一次我偷偷入京覲見,他在外辦差,聽聞后居然連夜趕回,要我回鎮(zhèn)。若是父親這次召你入京,只怕他又會橫加阻攔,向父親諫言,更不用說讓你留在身邊了?!?p>  郭宗誼恍然,記憶中是有這么個居功自傲,以下犯上的人,也就是郭威為人厚道,一忍再忍。不過此人最終還是在廣順三年初,被郭威貶官商州司馬,死在了上任的路上。郭威甚至沒有動用一兵一卒,只是上朝時將其軟禁于偏殿,訴其罪于百官,就輕輕松松將這權(quán)臣拿下了,實在不值一提,在郭宗宜的籌謀計劃中,也就沒有想他太多。

  只是如今看來,王峻權(quán)威勢重,總攬軍政,在廟堂算得上是只手遮天,連有兵有將的獨苗皇子都敢惹,看來還要是先解決此人,這盤棋才能活。

  沉吟片刻,郭宗誼已有主意,他先問道:“以阿耶度之,那王峻當(dāng)以何理由攔我?”

  “我信一旦入京,恐怕他就會知道,他應(yīng)該會主動請奏,在我麾下,給你封個節(jié)度屬官,這也是常制,父為節(jié)度使,子便為牙內(nèi)都指揮使。若是成功,就能以公事相迫,堂湟之言,你阿翁也不好拒絕,他數(shù)次阻我,俱是用的此法?!惫鶚s答道。

  郭宗誼聞言心中很不是滋味,這對父子也確實仁厚,一個皇帝,一個皇子,均是一代雄主,都被底下的人欺負成啥樣了,也不知道反抗一下。

  想了想,他道:“不如阿耶明日修書時,就言要與我一同進京覲見,一家團圓,過那上元節(jié),他若一心想阻攔您,便會放棄我?!?p>  郭榮略作思量,點頭贊許:“嗯,此計可行,他若連你一個孺子都不放過,便顯得欺之過甚,會落人口實,他并不蠢,應(yīng)該懂得取舍。”

  “若是不讓那更好不過,此人包藏禍心,越早暴露,他死的就越快?!惫谡x惡狠狠道。

  郭榮擺手不聊此事,憂道:“話說回來,你去是不難,但要長留怕是要費一番心思了?!?p>  “屆時找阿翁要個實職差遣,便名正言順?!惫谡x沉聲道,他尚年幼,肯定會賜個衛(wèi)、羽將軍之類的虛職,品高而無實事,若是能得個差遣,便再無虞,且還能培植出自己的班底勢力。

  郭榮面色一喜,訝然道:“不錯,與我所想略同?!?p>  “只是你身份不同,高不成低不就,想找個怡當(dāng)?shù)牟钍?,怕是很難。”

  郭宗誼沒有回答,反問道:“我聽聞去歲幽薊等地來了不少流民,有數(shù)十萬之眾,散于河北各州縣居住,可有此事?”

  郭榮凝重點頭:“確有此事,就在去年冬月的時候,便是澶州也來了數(shù)千人?!?p>  郭宗誼聽他坐實,便試探性的問道:“以阿耶度之,這些人散在各蕃,真的好嗎?”

  “你想說什么,直說便是,跟你老子還賣什么關(guān)子?”郭榮頗為不悅道。

  郭宗誼哈哈一笑:“阿耶勿急,且聽兒慢慢道來。”

  “契丹與我,乃是死敵,幽薊十六州于中原,乃是屏障,且雁門關(guān)也在偽漢境內(nèi),此兩地盡落契丹之手,中原以北已無險塹可守,蕃族騎兵隨時能長馳直下,兵圍開封,或借道雁門關(guān),直取關(guān)洛,阿耶若有雄志,當(dāng)先取此兩地?!?p>  郭榮點頭不答,示意他繼續(xù)說。

  “偽漢國力弱小,靠著契丹才能茍延殘喘,我們暫且不論,單說契丹。去歲契丹內(nèi)亂,耶律阮被弒,他從弟耶律璟平叛后即位,大肆屠殺異已,以致于蕃邦上下臣佐均是提心吊膽。我在路上亦有聽聞,此人殘忍嗜殺,極好酷刑,雙十年紀便想長生不老,居然取童男膽配藥,數(shù)月間已殺近百人,遠近均不親。雖不好色,卻是不能人道,但視酒如命,每日豪飲九次,睡醒便要狩獵殺人,朝政日漸荒廢,我觀此人不似人主,遲早會落得與那耶律阮同樣命運?!?p>  “值此敵述律之怠,乃我不可失之機。廟堂當(dāng)推行善政,對北地來的百姓官員,寬簡以待,恩撫厚賞,如此數(shù)年彼消我長,屆時領(lǐng)一大軍討之,可一戰(zhàn)而定!”

  郭宗誼一番話說的慷慨激昂,煞有其事,郭榮琢磨著,眼睛愈發(fā)明亮,他問道:“這些是你自己想的,還是聽別人說的?”

  “自然是我自己想到的,這等謀國之論,哪里能隨便聽到?!惫谡x不滿道。

  郭榮將信將疑,但細想也是,如今契丹占據(jù)地利,乃是中原皇朝之大敵,對付契丹,光靠打可不行,需得數(shù)年甚至十?dāng)?shù)年的功夫,慢慢消耗,最后覓一可趁之機,舉大軍征討,放能平之。

  朝野內(nèi)外,能看到這一點的人并不多,只知契丹國力蒸蒸日上,且善騎善射,兵鋒正盛,極為棘手,便總想著要茍安一隅。

  而他這未及冠的兒子,卻銳意進取,明辯強弱,說起來敵我態(tài)勢來鞭辟入里,頭頭是道,說是謀國之論尚未可及,但確實也沾了邊了。

  突然,他想起剛才所問的流民之事,心有所悟,便問道:“你想招撫北地的流民?”

  郭宗誼點頭:“正是,百姓丁口乃是國之基石,若能得到撫流民的差遣,一來可為廟堂分憂,二來可建新軍,日后若要攻取幽薊,這些人當(dāng)是先鋒?!?p>  郭榮摸著自己的短須,沉吟半晌,才釋然一笑,他感慨道:“吾兒壯矣,你盡管施為,萬事有為父在?!?p>  郭宗誼心中感動,連忙下拜:“謝父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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