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童年記憶里的小龍蝦》
我忙完手頭的工作,去學(xué)校食堂打飯,在靠里的窗口前,發(fā)現(xiàn)同學(xué)們排起了足有五十米長的隊伍,還以為食堂在搞什么促銷活動,走近一瞧,原來是增添了麻辣小龍蝦的菜,并且供不應(yīng)求,頓時感嘆,小龍蝦今非昔比,越來越受到人們的喜愛,火爆各地,引燃夏季。
也讓我想起童年里有關(guān)小龍蝦的一些趣事。
我的童年是和奶奶在鄉(xiāng)下度過的,當(dāng)時,大山深處,交通極其不便,我老家通上電都是2005年的事。
在那個時期,鎮(zhèn)里的孩子玩上了網(wǎng)游、老虎機(jī),坐一個小時車就可以去市里看電影,而鄉(xiāng)下的孩子依舊在玩?zhèn)鞒械挠螒颉竽嗳?、趕黃牛、上山采野果、下河摸魚蝦……
我和伙伴根生最愛干的就是下河抓龍蝦。
猶記得,我八歲那年,也差不多現(xiàn)在的時節(jié),端午剛過,天蒙蒙亮,根生就來敲我臥室的窗戶,壓低聲音呼道:“超,起床沒?”
我揉著睡眼,撐開窗戶,瞪著根生烏黑的眼珠,小聲道:“我奶沒走。”
根生竊竊道:“等你奶走了,抓蝦去不?前天吃了蝦,我饞,做夢都在吃。”
根生的老爸手腳不干凈,村里人都嫌棄他爸,他爸又不讓根生上學(xué),認(rèn)為讀書無用,根生都十四了,整日惡作劇,也不討人喜,我奶平日不讓我跟根生走得近。
但根生不欺負(fù)我,對我很好,他把我當(dāng)伙伴,我亦把他當(dāng)成了伙伴,他愿意帶我玩,我樂意跟他玩。
那陣子,奶奶經(jīng)常出門去鄰村接“鬼活”,一般要一兩天才回來,而那些“鬼活”,當(dāng)時在農(nóng)村很盛行,現(xiàn)在的人科學(xué)意識提高了,就稱呼那些事為搞迷信。
奶奶前腳一走,根生后腳就鉆進(jìn)我屋:“你奶真好,會‘借鬼治病’的手藝,能賺到錢讓你上學(xué),我那瞎眼奶奶,只會拖累人,我爸成天盼著我奶看山去,家里總是烏煙瘴氣,待著難受?!?p> 我和根生閑來無事,叼著稻穗,躺在草垛之上,遙望著漫天星空的時候,根生會跟我談心,興致濃時,他又蹦又跳,豪情壯志地嚷著:“等我攢夠路費,我一定會順著芭山河,走出大山,逃離烏煙瘴氣的家,自力更生。”
我遙望著星空,也會期待:“我不想離開,我想守著奶奶在鄉(xiāng)下待一生。”
只是命運(yùn)的無常,后來的我走出了大山,而根生永遠(yuǎn)成了守護(hù)大山的石碑。
根生招呼我去他家?guī)湍霉ぞ?,抓蝦的工具并不多,一根竹竿網(wǎng),一把傘骨梭,黃鱔簍,毛線團(tuán),直竹竿或木條。
竹竿網(wǎng)和傘骨梭都是根生自制的,那年頭,盛行用紅色的網(wǎng)絲袋裝柑橘,農(nóng)村人過日子比較會精打細(xì)算,吃完柑橘,就用剪刀把絲網(wǎng)袋剪整齊,套上鐵絲圈,再安在長竹竿上,就成了竹竿網(wǎng),這是釣蝦必備的工具。
傘骨梭制作相對復(fù)雜,先將壞傘的傘骨截成小指長,放到磨石上磨成尖銳的傘針,再取一把廢牙刷,將磨好的傘針用火烤熱,豎直插在牙刷背面,插入深度約半個指甲蓋,確保在捕捉泥鰍或青蛙時,快且穩(wěn)。
那天,朝霞輕撒在田埂上,草葉在滴著泥水珠,根生舉著傘骨梭走在前,我扛著竹竿網(wǎng)跟在后。
“噓!別動?!?p> 根生停住腳步,神情專注,猛地把傘骨梭扎進(jìn)田里,動作嫻熟,快如閃電。
傘針扎穿了一只灰蛙,根生眉開眼笑,剔下灰蛙,裝進(jìn)了簍子,仿佛這一套連貫動作,都是根生的日常操作,一氣呵成。
一路上,我贊嘆根生扎蛙技術(shù),根生臉上洋溢著自信,霞光照在了他的臉上,好比我在學(xué)??嫉谝粠еt花。
忽地,根生神情一緊,示意我往后退,我見他的身軀在微微顫抖,順著他的目光望向前路的草叢,隱約看見有東西在動。
我辨識出那是一條蛇,沒來得及驚恐,根生下手迅速,已將蛇扎穿,他揮動著倒霉的蛇,得意地嚷著:“碰到這家伙,哈哈,我們真幸運(yùn),龍蝦最愛蛇肉。”
穿過田埂,根生帶我來了村口路邊處,長滿水草的水塘,水是從深崖流來的,而后流進(jìn)芭山河,挖個水塘是為了防旱災(zāi),及時給稻田補(bǔ)水。
根生剝掉灰蛙的皮,穿上線,系在直竹竿上,交給我,道:“你用這個,這里的龍蝦很傻,又很貪吃,咬住就不會放,很容易釣上來?!?p> 我來了興致:“包在我身上。”
根生著手剝蛇皮,他似乎不怕,而我怕蛇,不敢靠近,根生笑話我:“水蛇沒毒?!?p> 不到一會功夫,根生就將手臂般長的水蛇剝得光溜溜的,又用小刀將蛇肉切成絲條狀,類似于處理灰蛙,都給掛在了直竹竿上。
根生交代道:“這邊放十根,你若看到線在動,就用網(wǎng)子把龍蝦兜起來。”
我期待點頭:“好。”
根生脫掉上衣,下水摸螺螄,一把摸出五六個,就在他舉起石頭砸螺螄殼時,我面前的三兩處竹竿不停地動。
我叫道:“根生哥,動了,動了?!?p> 根生咧嘴笑:“快,兜起來?!?p> 我按照根生教我的法子,先慢慢拉線,讓沉浸享用美食的龍蝦露出真身,而后松一松線,再悄悄將竹竿網(wǎng)伸向龍蝦下面,忽地一提,龍蝦來不及松鉗,就入網(wǎng)了。
根生夸道:“做得好。”
約莫兩個鐘頭,比較傻的龍蝦基本入了我們的網(wǎng),但是,有那么幾只龍蝦吃一塹長一智,學(xué)聰明了。
也怪我太得意,抓到它時,不太謹(jǐn)慎,將它吊在空中,半天沒放進(jìn)網(wǎng),它意識到脫離了水,就及時松鉗,又掉進(jìn)了水里。受驚的龍蝦一旦入水,一眨眼便溜之大吉,再想抓到同一只龍蝦,就難了。
等它再次光顧誘餌,我剛把網(wǎng)伸進(jìn)水里,它立馬就逃之夭夭,連續(xù)這樣好幾次,我再也不敢小瞧龍蝦的智商了。
根生比我有經(jīng)驗,只要吃他誘餌的龍蝦,很少有逃脫的,根生會欲擒故縱,先讓龍蝦貪吃一陣,在猝不及防逮住龍蝦。顯然,根生的戰(zhàn)果比我豐盛。
根生跟我講,龍蝦一般愛待在水草里和洞里,越是到了正午,太陽把水曬熱了,龍蝦就忍不住爬出洞,吹泡泡。
池塘的旁邊有塊長條地,面積不大,村頭的老伯開墾的,老伯會在地里種些土豆、芋頭之類的,但自從有人把龍蝦放進(jìn)池塘,龍蝦繁殖能力驚人,一年之內(nèi),就把老伯的地鑿得到處是洞,惹得老伯成天罵娘,嚷著要給池塘下農(nóng)藥,老伯又不敢得罪池塘附近有稻田的人,就遲遲沒行動。
根生悄悄跟我說過,池塘的龍蝦是他放的,本意是不用跑老遠(yuǎn)去河灘抓蝦,可沒想到弄巧成拙了。
直到后來,抓蝦改用地籠,捕魚用到細(xì)網(wǎng),根生去水庫收網(wǎng),準(zhǔn)備攢夠路費,走出大山,去沿海打工,而突發(fā)腳抽筋,溺亡了,我都沒告訴老伯真相。
那是我和根生的秘密。
根生還教過我用瓶蓋烤龍蝦,那是我們抓了滿滿一簍子龍蝦,路過祠堂,他突發(fā)奇想,搞出來的。
桔片紅罐頭跟紅絲網(wǎng)袋裝柑橘一樣火,我們路過祠堂,我瞅著簍子里的龍蝦,心里癢癢,根生心里也癢癢。
根生靈機(jī)一動,拍著腦袋道:“超,你去搞些燭油,咱們用瓶蓋烤龍蝦。”
我扒上爐臺,刮了不少蠟燭油,根生則撿了個桔片紅空罐頭,擰下蓋子,用石頭堆了個簡易架子,順帶向祖先借了個火。
火燃得很紅,比坐在祠堂簾幕內(nèi)的神像的臉還紅,當(dāng)時顧不得衛(wèi)生,取出三兩只龍蝦,便放進(jìn)了滾熱的蓋子上。
“呲~”
活蹦亂跳的龍蝦頃刻間換成紅妝,冒著熱氣,根生也借了祖先的煤油,給龍蝦上油。
當(dāng)然,最后根生跟我說:“要剝殼才能吃?!?p> 那一刻,簾幕里享受全村供奉的神像在食著燭火,我和根生在享受著動手勞動而來的美食,空氣中都彌散著香氣。
這也是我和根生的秘密,在年少輕狂的年紀(jì),全然不顧神像的顏面,用瓶蓋烤著龍蝦,解饞。
我念完大學(xué),鄉(xiāng)下的老屋多年無人居住,早就坍塌了,根生家的房子還在,仍能聽到他家傳出來的嘈雜的爭吵聲。
根生短暫的生命里,厭倦了家庭無休止的爭吵,多么期望著,順著芭山河,走出大山,而命運(yùn)的無常,他的根終究生在了大山,那塊刻有根生字樣的石碑也留在了大山。
那時年幼的我,在鄉(xiāng)下的十多年里,多么希望伴著奶奶留守在大山,然而,奶奶的離世,我不得不開始長達(dá)十多年的背井離鄉(xiāng)去求學(xué)。
根生成了幼時的我,我成了長大的根生。
食堂里,麻辣小龍蝦賣得火爆,香氣愈加濃郁,隊伍都排到了門外,似乎不減反增。
一位搶到龍蝦的小哥擠在人群里,沒站住腳,趔趄一下,三兩只龍蝦脫盤而出,掉到了我的飯盤里。
小哥露出燦爛的笑容:“送你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