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守山老人》
芭山村屬于典型的南方小部落聚居的村莊,四面環(huán)山,白云悠悠,星朗氣清,一條芭山河,從深崖來,往長江去,一條油燈船,從山里來,往山外去,世代傳承,青山埋著先人骨,宗祠守著先人魂,活人守著骨與魂。
值得一提的事情,就是建國初期,一股湘西流匪竄逃而至,紅旗緊接而來,而后大搞合作社,大隊在開山劈林,大煉鋼鐵的同時,無心插柳柳成蔭,鑿?fù)舜謇锿ㄍh城的山路,給“桃花源”通了“社會氣”,“社會氣”一通,新事物如雨后春筍,快速取代著舊事物。
童年,我和奶奶居住在鄉(xiāng)下,見證了羊腸山道,從泥巴路變成碎石路,又變成水泥路,再到現(xiàn)在的柏油路,甚至在林深處悄然架起的直通東南沿海的高速公路。緊接著,人員流失,柏油路成了水泥路,水泥路成了碎石路,碎石路成了泥巴路,泥巴路又成了無人再走的荒草路。
80年代后期,改革開放的春風(fēng)吹到了大山,年輕力壯的叔輩們從肩扛手推到驅(qū)車直行,再到舉家搬遷,短短三十多年,村莊幾乎成了空莊。
倘若還能再現(xiàn)往日鑼鼓喧天的煙火氣,恐怕又是哪家爺輩的老人看山去了。
說起看山,不僅有青山竹林中那些荒草萋萋的墓碑里的骨骸,還有宗祠里食著供奉,伴著燭燈的靈魂,更有結(jié)廬山中的守山老人。
在我收集到的資料中,守山老人這個稱呼由來已久。古時,富人請老人守山,看護祖先墓地以及保護風(fēng)水以謀陰德,今時,增加了防止火災(zāi)、防人盜木和盜筍的職業(yè)功能。在我的印象中,村尾的瘸子老爹就是村里最后一個守山老人。
瘸子老爹生前住在深崖口處的三間竹屋里,竹屋左側(cè)有一片竹林,起風(fēng)時,宛如綠海柔波,右側(cè)有一片山茶、野桃交雜的果林,豐收之時,碩果飄香,果林下是人工圍起來的防旱水庫,蓄有山泉水,水面常有肥魚飛躍,這一片都是孩子們常來的樂園,而深崖是孩子們的禁地。
尤記得,在我八歲的時候,山路還是泥巴路,村子里來了伙外地人,高價收蠶繭,養(yǎng)一批蠶,抵得過種三年糧。頓時,掀起養(yǎng)蠶之風(fēng),老人養(yǎng),婦人養(yǎng),男人養(yǎng),小孩們也跟著養(yǎng)。
于是乎,上下學(xué)的路上,我們經(jīng)常談?wù)撜l誰腋下的蠶籽冒出蠶蟲了。那些粘在舊報紙上的蠶籽,仿佛每個人夾帶的寶貝,小心呵護著,走路看,上課看,上廁所也忍不住偷偷瞄幾眼,生怕冒出來的蠶蟲死掉。
奶奶不養(yǎng)蠶,我跟風(fēng)養(yǎng)了一些。因為,那陣子,養(yǎng)出彩繭足以夠一個孩子在一群孩子里面建立威望,而孩子們天生有爭比的欲望。
說也無奈,養(yǎng)蠶之風(fēng),收益的是人,遭殃的是被催著成長的蠶以及被拔得光禿禿的桑樹。陣仗越大,桑樹禿得越丑。
不得已,我們打起了深崖的主意,放在平時,我們是不敢獨自進深崖。因為,那里時常有野豬出沒,還流傳著建國初期,一批竄逃而來的土匪進去后,莫名其妙全死在了里面,里面就有了野鬼和地雷。孩子們進崖的邊界便是瘸子老爹的竹屋,這也是村里人委托給瘸子老爹的額外任務(wù)。
可是,在蠶蟲吃掉桑葉的替代品——萵苣葉、柘葉,長得面黃肌瘦,接連夭折后,我們還是決定進崖找桑葉。
那天中午,天氣燥熱,我們一行四個人浩浩蕩蕩進崖,行至崖口水庫,趁著瘸子老爹午休,便脫了個精光,下水游泳。
約莫半個鐘頭,就聽到堤壩處有人在扯著嗓子喊:“不怕死的崽子,趕緊上來,這水庫淹死過人,有水鬼?!?p> 領(lǐng)頭的胖哥不為所動,對著我們仨,慫恿道:“別管糟老頭子,我們繼續(xù)比比誰游得最遠?!?p> 瘸子老爹急眼了,一瘸一拐,撿起附近的石頭,毫不留情地砸向我們,嘴里胡亂罵了一通。
石塊險些砸到我們,我們被迫中止游水,心里還在咒罵瘸子老爹多管閑事。直到后來無意間聽奶奶講起,瘸子老爹的兩個兒子都淹死在那個水庫,我才理解,瘸子老爹那日面露兇相是不想悲劇重演。
瞞過瘸子老爹,進崖的路上,憤懣不平的胖哥一直在數(shù)落瘸子老爹,可能是子虛烏有杜撰的,也可能是道聽途說的。
“我媽說,那老頭以前是地主,后來分土地,分到了崖口這片竹林,再后來,兒子在外面做賊,他也跟著遭了報應(yīng),被外頭的人打瘸了?!?p> “我媽說,那老頭還跟村口的寡婦有一腿,不干不凈,受不了村里人的白眼,這才跟村長說,搬到竹屋守山,幫人在水庫看魚。”
“我媽說,那老頭會害人,讓我們離他遠點。”
“我媽說……”
“我媽還說……”
胖哥的媽媽嫁進村里不到十年,是出了名的悍婦,雞毛碎皮的事也能鬧得雞犬不寧?;蛟S是,瘸子老爹礙著胖哥的媽媽眼了,招人話柄。村里人喜歡扯皮拉筋,閑不住,誰家男人多,誰家就霸道,誰家霸道,誰家就胡說八道。
聽奶奶講起,瘸子老爹的兩個兒子淹死后,他媳婦喝了百草枯,跟著去了,他一個人在竹屋守山,也許是給兩個兒子守魂吧!
胖哥領(lǐng)著我們繼續(xù)進崖,沿著水溝向上,越走越深。濕氣較重的地方,植被長得茂盛,費了一番功夫,我們找到了桑葉,一片桑葉足有蒲扇面那么大,桑樹枝繁葉茂,宛如掛滿了蒲扇。
這時,夕陽的余輝漸漸淡去,天色突轉(zhuǎn)陰沉,狂風(fēng)大作,胖哥意識到不妙,大喊:“山雨要來了!”
崖內(nèi)的濕氣較重,容易形成積水雨,一會兒工夫,天空中噼里啪啦下起了雨。
我們一陣驚慌失措,拎著塞滿桑葉的蛇皮袋,順著水溝亡命徒般往下跑,趕在了山洪到來前跑到了崖口。
站在水庫旁查看水位的瘸子老爹似乎也猝不及防,呆呆地盯著狼狽不堪的我們,表情十分沉重。
這次,瘸子老爹沒有責(zé)備我們,而是關(guān)心道:“跟我進屋吧!淋雨容易感冒?!?p> 竹屋內(nèi)很簡陋,幾乎是清一色竹制家具,竹臺上放著攤開的書,火爐正燒著水,旁側(cè)還放著兩件沒編完的竹簍。
老爹講道:“看這雨勢,還得下好一會,你們幸虧跑得快?!?p> 跟我同齡的伙伴下山時摔了一跤,鼻青臉腫,當(dāng)時只顧著跑,來不及哭,這會,哇哇直哭,哭著要回家。
老爹取出藥箱,給我那伙伴抹了點藥,還把煮的粥分給了我們。胖哥有點不好意思,低著頭不說話,老爹說了句:“大人之間的事,跟孩子無關(guān)?!?p> 我們圍著火爐烤衣服,雖說是初夏,可山風(fēng)陣陣,吹在淋雨的身子骨上,還是涼颼颼的。老爹端起書繼續(xù)看,我這才知道那是一本《三國演義》。
我很好奇,問道:“瘸子……老爹……爹,里面講得什么?”
老爹抬頭看著我,笑道:“一幫假仁假義的人嚷著真仁真義的理干著非仁非義的事。”
我摸著小腦袋,沒聽懂,老爹沒繼續(xù)解釋,而是像偶爾來村里擺攤的說書人一樣,講起了劉關(guān)張?zhí)覉@三結(jié)義的故事。
正當(dāng)我們聽得興致勃勃,竹門外傳來急促的敲門聲,隨之而來的是大嗓門的喊聲:“瘸子叔,你看到胖娃沒?他們說,看見胖娃進崖了,這下雨天,急死人?!?p> 胖哥聽出了媽媽的聲音,頓時振奮起來,跑著去開了門。走進來一個婦人,快速掃了一眼屋里的情況,笑瞇瞇對著老爹道:“叔,娃娃都在你這??!”
老爹沒理睬婦人,婦人識趣,拉著胖哥退了出去,關(guān)門前還踹了胖哥一腳,我們也跟了出去。
婦人吼道:“誰讓你去竹屋的,他跟咱們家有仇,你爹的墳還在山上看著你?!?p> 胖哥嘴角殘留著粥粒,委屈道:“我沒有……我都沒見過我爹?!?p> 胖哥的媽媽揪著胖哥的耳朵,一頓說教,胖哥不停點頭,哭著應(yīng)允著:“媽,別打了,我記住了,他跟咱們家有仇,他害死了我爹,等我長大,我也把他綁起來批斗?!?p> 我突然想到老爹的話:“大人之間的事,跟孩子無關(guān)。”
我將帶回來的蠶葉浸泡在水缸里,喂飽了那批蠶,蠶長大成了飛蛾,飛蛾又產(chǎn)下了蠶籽,但始終沒有養(yǎng)出彩繭。
再后來,養(yǎng)蠶風(fēng)停了,進村的外地人越來越多,掀起了走出大山去沿海打工的風(fēng),泥巴路成了碎石路,碎石路成了水泥路。我也隨著風(fēng),走出了大山,去外地求學(xué)。
我最后一次見守山老爹,那是離村前,一場大雨過后,竹林的春筍瘋狂爆出,又肥又甜,老爹挑著一籃竹筍,顫顫巍巍,敲響了我家的破門:“四姐,給你和娃送點竹筍?!?p> 那幾天,奶奶帶著爺爺留下來的紙扎和符文往竹屋跑了三五回,估計是給老爹的兩個兒子招魂去了。
再后來,奶奶去世時,我在外地念高中,正值高考沖刺階段,我執(zhí)意要回來送奶奶看山,爸爸不讓,就沒回成。奶奶給我留了一份遺物——一本用油皮紙包得嚴嚴實實的《三國演義》。
我打開首頁,上面端端正正寫著:一幫假仁假義的人嚷著真仁真義的理干著非仁非義的事,荒唐亂套的時代。
等我求學(xué)歸來,水泥路成了柏油路,村莊漸漸成了空莊,進崖的路長滿了草,又成了荒草路,崖口的竹屋在早些年成了山鳥的巢穴,老爹已化作青山。
清晨,山鳥能在屋頂落個腳,向著那片竹林,那片青山,亮亮歌喉,成了守山鳥,仿佛在唱著:青山埋著先人骨,宗祠守著先人魂,活人守著骨與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