六十 亢龍有悔

　　周處神色大變，一時連大氣也不敢喘，這少年氣力如此之強，實是生平僅見，自己力氣明顯比不過對方。不由摸一摸腰間珠寶，心想這些財物得之亦快，失之亦快，半日之間，竟要歸他人之手。雖然和少年一同騎行，騎馬的雙腿不由有些顫抖，生平第一次感到害怕，真是人外有人，天外有天，強中更有強中手！少年依然和他慢聲細語說話，還說寶刀毀了不要緊，自己會送一把好刀給他。說著話的工夫，走了三四里地。

　　周處內(nèi)心羞慚，竟不好意思抽出腰間亢龍锏，深怕再教他笑話。眼見荒野無人，深恐那年經(jīng)人動起粗來，自己不是對手。趁那少年不注意，掣出囊中亢龍锏，叫一聲“著”，疾刺而出。少年一聲長笑，身形微動已然閃開去，伸手自馬側(cè)拽出一支兩頭烏黑中間發(fā)亮的鑌鐵棍兒，向外一磕，擋開亢龍锏。周處吃了一驚，道：“你這是什么玩藝兒，也算是兵器？怕是從酒店里偷來的燒火棍兒！”

　　那少年冷笑數(shù)聲，道：“果然孤陋寡聞。我這六十八斤的鑌鐵棍兒都不認識，倒叫它是燒火棍兒！且吃我一下?！眴问质构饕恢福瑩粝蛑芴?，果然十分靈活。

　　锏棍相交，“堂”一聲響，周處手臂發(fā)麻。正要換招，卻見對方身形一探，借著二馬交錯而過之際，左手臂暴長，一指彈來。周處手上一麻，那銅锏已非自己所有，半個身體瞬間俱已不能動彈。

　　少年冷笑道：“你連點穴功夫也不會，還胡吹什么大氣。這支銅锏叫什么名字呀？”

　　周處面如土色，道：“它叫、叫亢龍锏……”

　　少年冷哼一聲：“亢龍锏？亢龍在天，猶知悔也。你也配用！”將那銅锏在手中掂一掂，復(fù)道：“好锏，好锏！可惜，可惜！今后你不得再用此锏！免得污了它的名頭?！币宦暣蠛?，亢龍锏脫手射入路邊山石之中，止露半截手柄在外。力量之強，令周處心如死灰。

　　周處那坐騎受那少年喝聲一嚇，陡地竄起，將周處摔下馬來，疾奔而去。那少年不慌不忙，手起一箭，正中那驚馬的頂門，那馬倒地，連翻幾滾，再也爬不起來。少年瞟一眼那一動不動的大青馬，向周處道：“如若有敢不聽我吩咐的，下場便和這匹大青馬一樣?！?p>　　周處遇到對手都是兇強霸道，從未怕過。今日數(shù)招之間，便已經(jīng)落得個赤手空拳，一敗涂地，面對這名心機深沉，喜怒不形于色卻又武藝驚人的少年，內(nèi)心不由感十分恐怖。知道他說得出便做得出，自己在酒店中已經(jīng)得罪了他，此時一個不小心，小命便會丟在這荒野之間，到時只怕連家人朋友無一知曉。

　　正所謂“好漢怕賴漢，賴漢怕不要命的”。周處在家中兇惡蠻橫，那是因為有狐朋狗友倚仗。如今在這前不著村，后不見人的野地里，不由渾身發(fā)抖，癱坐地下，道：“肯請……俠士放過我這一次，我實在是不知天高地厚，得罪天下英雄！但有……所需，我無不奉送?！?p>　　少年道：“你這彭家刀法學(xué)自何處？若有半句虛言，斬你狗頭?！?p>　　周處道：“我不過是在戰(zhàn)場上和彭式對敵，學(xué)得一招半式?！?p>　　少年臉色稍和道：“我看你使得亂七八糟，必是偷學(xué)而來。本當取你性命，既是如此，也就罷了。自今而后，不得再使用那亢龍锏，免得污了它名頭。更不得小覷天下英雄。難道天下英雄都如你這般草包么？”

　　周處點頭道：“我聽俠士吩咐便是?！?p>　　少年道：“還不把那包袱奉獻給我？”

　　周處勉強支起身子，將那包袱遞了過去，道：“俠士武藝高強，理當受用此物?！?p>　　少年打開看時，卻有一張魚網(wǎng)，哈哈大笑道：“什么破東西，也值得收藏？”

　　隨手扔掉，用手掂一掂那財寶，又伸手撫一撫，“這些倒是好物?？茨憬窈筮€敢胡吹大氣么？哈哈，這袋珠寶也夠我兄弟半年買醉的。你的性命在我眼里，只如螻蟻一般，饒你去吧！”掉轉(zhuǎn)馬頭，原路返回。

　　噫，這個家伙，竟然也不識得那黃金網(wǎng)的妙處！

　　周處生平首次吃得如此大虧，被人打得毫無還手之力。方知武學(xué)之道，廣如大海，自己所學(xué)只不過是滄海一粟。雖則沮喪，心里則想這才是真正的江湖，今日方才真正認清了自己，受此挫折，才明白什么叫作人外有人，天外有天。

　　因受那少年一擊，周處半身酸麻，難以動彈，好容易挨了半日，酸麻漸止，方的才爬起身來，去尋那亢龍锏。卻見锏身已經(jīng)完全陷入山石縫里，只留數(shù)寸長的半個手柄在外，因為嵌入緊密，竟然無法拔出。

　　周處心不禁苦笑兩聲，心氣反而漸漸平和：錢財來得快，去得也快；坐騎死了，短刀折了，連相隨多年的亢龍锏也無法取回。看來一切皆是身外之物哇！那些財寶原不在自己眼里，亢龍锏也算是便宜得來，奈何自己空以英雄自詡，卻一敗至此，更有何面目再見父母與昔日朋友？

　　周處心中難過，一時竟然想起當日父親給自己兵器起名“亢龍锏”時的真義：“詩經(jīng)有云‘上九，亢龍有悔。’意為身居高位，不可倨傲行事，懂得進退，方可免受災(zāi)禍。你須好好學(xué)習(xí)锏法，更須理解爹爹給銅锏取名亢龍锏的用意……”

　　如今想來，父親當時已經(jīng)看出自己年少輕狂，不知進退。只可惜當初自己未曾聽得進去，致有今日之辱，當真愧煞人也。直至負氣出走之前，父親依然用這句話教導(dǎo)自己，可恨自己卻教豬油蒙了心，什么也聽不進去。如今，竟教江湖人氏教訓(xùn)了一回，方才明白此理。

　　想到此處，周處索性連亢龍锏也不要了，陽羨老家也不去了，只是撿起地上那張被丟棄的魚網(wǎng)，折疊起來收好，隱居于鄉(xiāng)村野店做了那酒家翁的賣酒伙計，蹉跎時光。那酒家翁倒也不問來歷，待他甚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