宣承六年渭京的秋日來的格外早,方才下過雨的空氣微微泛潮,宮城內朱紅的高墻上滴滴落下雨珠,長汀苑內縈繞著淡淡的檀香,佛堂內有人跪在地上,雙手合十,垂首低聲祈禱著。
“主子,安排好了?!?p> 女子的祈禱聲一停,緩緩睜開眼,并未開口,只是微微垂著頭,半晌,偏過頭望向窗外,卻見一片安寧之景,唯有南天竹在風中搖曳,緋色的果實一搖一晃,分外惹眼。
“雨停了,”她笑了笑,低聲呢喃,“風該起了……”
“賢妃娘娘,”外頭傳來宮女的聲音,魏令虞摟了摟裙擺,站起身,外頭之人便又道,“林嬪娘娘來了?!?p> “這倒是稀奇?!蔽毫钣堇砹死砦y的衣擺,推門走了出去,便見一宮裝女子站在院子外頭,垂著首,極恭敬的模樣。
來人便是黔州知府之女,林嬪,林雁聲。
“臣妾參見賢妃娘娘?!币娝齺?,林雁聲忙福身,恭敬開口。
“林嬪今兒個怎么來了?”魏令虞上前扶起她,柔聲道,“平日里,可不見你往昭陽宮去幾趟,如今倒是稀奇?!?p> 林雁聲好似全然聽不出她言語間的不善,面色未改,垂眸輕聲道:“娘娘,昨兒個送去的并蒂芙蓉簪,您可瞧過了?”
“那玩意兒?”魏令虞抬手扶了扶發(fā)間的步搖,言語間帶了些調笑意味,“紋樣不錯,成色卻不大好。”
“娘娘,”林雁聲終是抬眸瞧她,正色道,“渝川六郡開的芙蓉最是好,若您愿意,臣妾那兒前日里剛得了株,回去便叫人給您送來?”
“林嬪這般盛情,本宮卻是不好拒絕了,”魏令虞捂唇輕笑,丟下一句話便是轉身往內室去,“倒是叫本宮瞧瞧,你的誠意。”
林雁聲目送她進去,終是福身,“是。”
——
已是不知過了幾日,直至月落星沉,天色微微泛白時,孟歸寧才滿身風塵的趕到亭江。
若是在尋常,此時亭江早已關上了城門,但此刻呈現在孟歸寧眼前的,是大開的城門,和四處流竄的難民。
孟歸寧面色一凝,握著韁繩的手緊了緊,騎馬向城內奔去。
洪水將城內肆虐的面目全非,大街小巷遍地皆是泥濘和不知從何處沖來的碎木碎瓷,剛才她看見的,多是來亭江做生意的外來人,真正世世代代住在亭江的人,除非有親戚可投靠,否則便只能靠著廢墟艱難生存、茍且偷生。
若不如此,又有何處可去呢?
孟歸寧嘲諷地笑了笑,如今亭江周邊之城多受水患牽連,遠些的地方難以到達,在路上便不知要死多少人;便是到了,入城之后無依無靠、身無分文,恐怕只能淪落街頭乞討了。
孟歸寧想著,忽的回憶起往日里見到的那些地方官,垂下眼簾,神色嘲諷。
能不能入城還說不定呢……
——
“簡直是胡作非為!”宣承帝將手中的茶盞猛地扔在地上,瓷器本就不經摔,落在地上碎開,發(fā)出尖銳刺耳的聲音,“孫敬……倒真是個能臣!”
“父皇息怒,為這般人氣壞了身子不值得?!鄙蚱畲嫔巷@出幾分擔憂,急急出聲。
“朕如何能息怒!”宣承帝動了火氣,指著地上的奏折怒聲道,“亭江是何處?驪川之地,魚米之鄉(xiāng),邳州糧食大多自此處來,他倒好,好好的地方給朕毀了,朕要他去那處,他竟這般膽大,貪到了朕的頭上,當真是不知死活!”
“可父皇,”沈祁川卻是開口,“此次水患確實嚴重,孫大人縱有萬般過錯,卻也不是一個折子便能定了罪的,如今當務之急,還是那城中百姓該如何。”
“罷了罷了,”宣承帝仍是怒氣未息,可卻一瞬間覺得沒了精神,只得嘆了口氣,看了他一眼,又不知想到什么,轉開視線,擺擺手,“你先回府吧……”
聞言,沈祁川雙拳緊了緊,又松開,俯身行禮后,直起身向門外走去。
“江盛?!?p> “奴才在?!?p> 宣承帝望著門外的眼神閃過一絲不忍,又逐漸轉為狠厲,“傳秦國公入宮,然后傳旨給辭晏,命她立刻前往亭江,好好查查那兒的官員,究竟做了些什么!”
有些人,該敲打敲打了,至少得知道——什么能碰,什么不能。
——
沈祁川走出宮門,夕陽余暉越過高高的宮墻在他面前落下一片陰影,他望著宮墻內的亭臺樓閣,高臺軒榭,半晌,轉過頭,徑直上了馬車,一語不發(fā),只靜靜靠著,心中萬千思緒飄忽不定。
“父皇倒還真是偏心,”沈祁川笑著,輕撫著手背上被茶壺碎瓷劃過留下的幾道紅痕,只覺隱隱作痛,眼中閃過一絲殺意,“若真如此,怎么辦呢?”
恐怕,他也沒有退路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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渭京發(fā)生了何事孟歸寧一概不知,南紀從渭京趕回只傳了陛下口諭,他常年在外不知渭京形勢,自是不敢久留,而她此時站在孫府前,看著里頭的人將東西一件件搬上馬車,滿車的金銀珠寶和糧食,而城中的百姓卻食不果腹、衣不蔽體。
多可笑。
“你們快些回老家躲著,亭江的事我自會處理,若是……”
“孫大人,”孟歸寧出聲打斷了他的話,“您這一家老小,這是要去哪?。繋е@一車東西,可不好走吧?!?p> “你是何人?”孫敬聽見聲音一愣,回過頭,發(fā)覺是個姑娘,不由得心口一松,輕視了些。
“在下孟歸寧,亭江發(fā)了水患卻無人上報,陛下?lián)挠衼y臣賊子意欲欺上瞞下,犯上作亂,便指派我來此察看,若是無事……也可在旁幫著大人重建亭江,”孟歸寧話鋒一轉,看著那一車東西,接著開口,“瞧這一家老小,孫大人莫不是要……畏罪潛逃吧?”
孫敬在聽她自報家門時臉色已然變了變,見她看著那一車財物,略有些僵硬的開口,“怎會,這些……都是要用于賑災的,孟少卿誤會了?!?p> 聽到他對自己的稱呼,孟歸寧挑了挑眉。
在外多年,功績沒多少,朝廷人事變動倒是知曉得很。
她這少卿之位不大,權柄也小的很,按察使之位更可稱得上虛職,按理來說,如他這般外放多年的,應當以她岓南軍將領之職稱她孟將軍,而不該是孟少卿。
如今想來,她以女子之身入朝對朝中這些個迂腐儒生影響倒是大的很,怨不得幾乎人人將她視做眼中釘肉中刺,恨不得除之而后快。
至于理由——女子入朝乃冒天下之大不韙,乃是違背祖宗禮法,不遵祖制的荒唐事,他們動手,是為天下大義。
嘖嘖嘖,孟歸寧想著,心下暗嗤。
將私心視為大義,將臉面重過天下,這才是真真荒唐。
“若是這樣……南紀,將這些東西帶走,煮粥買藥通通發(fā)下去,可別浪費孫大人一片好意?!被剡^神來,孟歸寧上前一步,開口道。
“是?!蹦霞o應聲,上前幾步奪過馬車,孫敬卻是按住,開口,聲音顯得有些沉,“本官乃此處父母官,陛下親任,這些事情,還是由我來得好。”
“孫大人,”孟歸寧側了側頭,語氣卻是淡淡,“本官先前也說過,陛下派我來此,是為賑災監(jiān)察,若孫大人年歲大了耳朵不好,本官不介意再說一次?!?p> “此處乃是亭江,”孫敬面色沉了沉,“陛下只讓你協(xié)助,卻沒給你越俎代庖的資格!”
孟歸寧挑眉,這就忍不住了?
“若我非要呢?”孟歸寧向前一步,卻見孫敬衣袖微動,身后的那些家丁便是狠狠盯著她,好似要把她盯下塊肉似的。
事已至此,孟歸寧也沒心思與他周旋。
“我乃朝廷正三品官,你豈敢動我?”孟歸寧開口,見他面上顯出遲疑,卻是嗤笑一聲,又道,“況且……孫大人就認為,這些歪瓜裂棗,能在我手下過了一招?”
此話一出,孫敬看了看他身后那些人,倒的確是覺得有些看不上眼了。
眼前這位馳騁疆場,縉安在她手上不知吃了多少虧,這般人,沒點武藝傍身,倒的確不敢只帶一人便外出走動。
“孟少卿……好膽色,”孫敬看著她,卻是笑道,“你當真要這般?”
“哪般?”孟歸寧笑了笑,看著孫敬,“不是孫大人說這些財物乃是用于賑災的嗎?孫大人年事已高,不宜再勞累,此等小事就不必麻煩孫大人了?!?p> 看著孫敬面色鐵青卻因忌憚而不敢動她的模樣,孟歸寧頗有些舒心的笑了笑。
“若是無事,在下先行告辭?!闭Z畢,不再多言,徑直拉上那一車財物離開,只余下孫敬在原地低聲咒罵。孟歸寧往前走了兩步,翻身上馬,不知想到什么,忽的笑道,“孫大人大可多休息幾日,亭江事務,交于在下便是。”
說完,不顧孫敬難看的臉色,孟歸寧便駕著馬車,徑直離開了。
孟歸寧騎在馬上不知行了多久,瞧著大抵是到了城郊,路邊偶爾略過的廢墟長著野草,荒涼與生機并存。
見此,她不由得放慢速度,身后卻忽的傳來一道聲音,略帶戲謔,“孟少卿今日表現可真是讓我大開眼界,看了一出好戲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