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是夜里,寒風凜冽,氣溫漸落,這深夜里本該是最冷清的時候,徐府卻是燈火通明,正院里頭滿地狼藉。
“庫房里的東西可都備上了,還有我房里頭那幾錠金子,可都拿上了?”院里頭仆婦小廝來來往往理著東西,婺州知府之妻楊氏看著正院里頭人來人往,卻是神色惶惶,失態(tài)地抓著身旁侍候之人的手,顫聲道。
“丹娘,東西可都理好了?”知府徐孟則自屋內(nèi)走出,心雖懸著,到底比楊氏瞧著鎮(zhèn)定些。
“老爺,”楊氏見他好容易自房中出來,好似找到了主心骨,忙上前開口,扯著手中帕子的力道卻是不減反增,“大房當真會幫我們?說到底當年那事鬧得那般難看,也不知大伯如今消氣了沒……”
“你慌什么!”徐孟則見她這般卻是厲喝一聲,冷聲道,“到底我也是徐姓,便是不愿他也要想想族里那些老骨頭會不會放任他袖手旁觀,況且……”
想了想,徐孟則似是自我安慰地輕聲道:“那位雖精于用兵之道,官場這些事卻未必明白,如今也未必有證據(jù)……”
轟——
府門應聲而開,徐孟則心口猛地一震,抬眼看去,便見一人端坐于高頭大馬之上,兩旁隨從兵卒齊整排開,火光影影綽綽,那光影落在徐府眾人眼中,卻好似地獄的幽冥鬼火。
來人是女子,眉眼冷寂,偏生了副明艷模樣,倒似極寒冰原開出的世間最烈的花,一身甲衣在火光下映出明滅的光影,頭發(fā)高高束起,發(fā)頂?shù)陌子窆趨s是奪眼。
“徐大人,”孟歸寧垂眸看去,將手中卷軸丟出,眼見那卷軸在地上滾著鋪開,又是道,“走吧?!?p> 看著那卷軸上罪名樁樁件件明明白白,便連何時何處何人都寫得清楚,徐孟則卻是雙腿一軟跪倒在地,楊氏一時撐不住,竟是昏了過去。
“來人,”孟歸寧抬手,“帶走?!?p> 很快便有人來將徐孟則如死魚般拖了出去,最后再看了眼那輝煌的府門,孟歸寧卻是收回目光,打馬前行,再不往后頭瞧一眼。
諭陽,宣承六年七月既望。
玧河以南,是為婺州,時官府強占民田,適大旱,民無以果腹,食樹皮枯草,父母妻子不為養(yǎng)。
八月初三,婺州大亂。
帝聞訊大怒,令右前司使少卿孟歸寧即往,以除佞臣,定民心。
八月十七,婺州知府徐孟則及地方官員總?cè)呷讼陋z,押送回京,其余人等牽連共二百四十一人,下獄候?qū)彙?p> 八月二十三,亂象既平。
時至桐秋,渭京的天已有些冷了下來,婺州卻尚如槐序時那般熱的發(fā)悶,漫山遍野仍是一片連綿的青綠。
林中靜謐,唯有長劍劃過的颯颯聲,落下的竹葉被悉數(shù)斬開,滿地狼藉。
“何人?”耳邊傳來細碎的響動,孟歸寧將劍收回的動作一頓,猛地轉(zhuǎn)身,長劍在空中劃過一道白光,堪堪停在距少年脖頸尚一寸之地。
“微臣拜見岐王殿下。”待孟歸寧看清身后之人,面上戒備之色一泄,收斂好神情,抬手作揖行禮道,“微臣不知殿下駕到,多有失禮,請殿下恕罪?!?p> “孟少卿不必多禮?!鄙蝥Q朝伸出手,在孟歸寧掌下幾寸處停住,孟歸寧便順勢直起身,只看了一眼便垂下眼簾,視線落在他的頸下。
少年穿著一席荼白色長衫,只在袖口繡了幾枝墨竹,以白玉冠束發(fā),沒有與年紀相符張揚肆意的少年氣,反倒顯出幾分難言的清雋溫和。
皇家出身之人,對外大抵都是如此模樣。
“本王不知孟少卿在此,否則斷不會貿(mào)然前來打擾,還望見諒?!鄙蝥Q朝揉了揉懷中的毛團,眼中漫出幾分清淺的笑意,開口說到。
孟歸寧未做回應,只微微頷首。
“呵?!鄙蝥Q朝勾了勾唇,發(fā)出一聲淡淡的笑,忽的有些明白宣承帝口中對于孟歸寧是朝中少見的耿直到略顯固執(zhí)的忠正之臣的評價。
“婺州是個好地方,”他看著孟歸寧,眸中滿是贊賞敬佩之意,“孟少卿之才,實在令人佩服?!?p> “殿下謬贊?!泵蠚w寧神色淡淡,客套開口,“婺州便是沒了臣,也會是如此盛景?!?p> 那倒也未必,沈鶴朝暗道。
婺州騷亂可大可小,這般百姓與官府的矛盾,文臣怕壓不下去,武將卻好似朝廷不顧民生派人鎮(zhèn)壓,兩頭為難。
她這般,雖為武將,卻是女子,有足夠的威懾力,又不會太甚,再好不過。
“再有兩月,孟少卿便該回京了罷。”
“是?!泵蠚w寧掩去眸中的錯愕,回道。
“婺州亂象既平,父皇也不會再留你在此處了?!?p> “本王還有些時日,”沈鶴朝輕笑,“那便愿大人,一路平安?!?p> “謝殿下?!泵蠚w寧吃不準他這般為何,言語間便也是不遠不近的。
“若有機會,待我回京,該要前去拜訪的?!?p> “殿下厚愛,”她道,“只是臣向來行蹤不定,此次回京怕也待不了多久。”
這便是變相拒絕了。
“無妨,”沈鶴朝仍是笑吟吟,說出來的話卻是讓孟歸寧頗感心累,“日后,機會多的是。”
“婺州初定,尚有公文未曾處理,若殿下無事,臣先行告退?!泵蠚w寧臉上依舊沒什么波動,見他不再開口,淡淡地出聲。
“若真說來,還是本王打擾了孟少卿,若孟少卿有事,自可先行離去?!鄙蝥Q朝微微頷首,神色慵懶,語氣顯出幾分漫不經(jīng)心。
“如此……臣告退?!闭Z畢,孟歸寧自行了禮,見沈鶴朝頷首,就轉(zhuǎn)身向山下走去。
“孟少卿的劍,可得收好了。”
身后傳來一道似有似無的聲音,孟歸寧腳步一頓,低下頭,這才發(fā)覺自己忘了將劍收回,長劍在日光下閃著寒芒。
將劍收回劍鞘,她回過頭,不遠處的少年已斂去方才的神色,換上一副單純得顯出幾分人畜無害的笑容,靜靜地看著她。
見此,孟歸寧不禁眸色深了深。
“多謝殿下提醒,臣……自會注意?!闭Z畢,微微頷首,不等沈鶴朝回應,復又轉(zhuǎn)過身,繼續(xù)朝山下走去。
——
直至走到半山腰,孟歸寧才停下腳步,“出來罷?!?p> 竹林中竹葉輕晃,風聲呼嘯而過。
“少主?!蹦侨藦臉渖弦卉S而下,對著孟歸寧行禮道。
南紀?
她皺了皺眉,有些意外。
“可是渝川出了事?”孟歸寧遲疑著出聲,看著面前的人,不由得皺了皺眉,有些不解為何他會在此時出現(xiàn)在婺州。
孟家起源于渝川,先是從商,倒也算富甲一方。后來祖上有人立了功,得了天恩,破了商賈不入仕的規(guī)矩入朝做了官,祖上累積的產(chǎn)業(yè)大多變賣,只余下一些較大的商鋪和祖上傳下的老宅。
后經(jīng)戰(zhàn)亂,亂世烽火不斷,靠著祖上的產(chǎn)業(yè)孟家才得以保全,從那時起孟家歷任家主皆會守在渝川,守著祖上傳下的家業(yè),便是又傳了幾輩,亂世平定,天下安寧,族人入朝為官,世代家主亦會派親信駐守渝川。
這一規(guī)矩延續(xù)百年,傳到她時,已是第三十四任,南紀便是她派回渝川的,若非當下之事急于星火,他絕不會擅自離開渝川。
“渝川發(fā)了水患?!?p> “何時?”孟歸寧心頭一緊,又接著問到,“為何無人上報?”
“此次水患主要發(fā)于亭江,與渝川相隔甚遠,屬下也是今早才收到的消息,算來已有幾日,因著事態(tài)緊急,便并未寫信,直接來了婺州?!?p> “亭江……孫敬,”孟歸寧低喃,面色一凝,似是想到了什么,低聲嘲諷到,“呵,恐怕是為了銷毀貪污的證據(jù),才遲遲未上報?!?p> “南紀,你立刻上京,將此事報與秦國公,我先去亭江看看究竟如何,切記要快?!?p> “是?!?p> ——
“殿下?!?p> “何事?”沈鶴朝睜開眼,眸中恢復清明,出聲問到。
“亭江發(fā)了水患,帶累了周邊各州,孫敬隱而不報,如今孟少卿正往亭江趕去。”
“哦?”沈鶴朝發(fā)出幾聲悶悶的笑,神色嘲諷,“孫敬……二哥?”
“常在河邊走,哪有不濕鞋?”沈鶴朝神色中顯出幾分的不置可否,挑了挑眉,“這回的麻煩……可有點大呢……”
不知他那位好二哥,還能否……全身而退。
“舟衡。”思慮了片刻,沈鶴朝出聲。
“屬下在?!贝巴獾娜藨?。
“先不回平昭了,動身去亭江,還有,傳消息給父王,將此事詳細說明,切記,定要趕在秦國公之前?!?p> “是?!?p> 窗外的人不再作聲,只余下馬車的車輪聲和竹林中的風聲瑟瑟作響。
沈鶴朝微微勾唇,神色難辨,“就當是順手幫你這一把了……”
他這兩日常覺這位孟少卿可憐,成了這朝堂棋局博弈的犧牲品,可每每有如此想法,他便又會想到——
他,又好到哪兒去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