等到陳立三回到船上時,月亮已上了中天。
水手們早已回了船艙休息,甲板上只有幾名護船伙計在懶散地值夜。
趙震也在甲板上,他正拿著十字測天儀測算著皮島的經(jīng)緯度,打算完善自己新制的海圖。
如今那張草繪的地圖上已經(jīng)標注了登州、廟島列島、旅順、大小長山島的坐標,大致顯露出了黃海西岸的精準輪廓,有了這張圖回程至少能節(jié)約一般的路程。
甲板上突然響起了腳步聲,趙震側(cè)頭一看,原來是回來的陳立三。
清冷的月光照在老人臉上,去把趙震嚇了一跳,陳立三去了一天皮島,回來時竟像老了十歲一般。
往日威風凜凜的老東家,如今卻佝僂了身子,蒼白的臉上看不見一絲血色,沒走幾步還不斷咳嗽。
“趙先生這么晚還不回倉休息?”陳立三有些納悶地問道。
趙震拱了下手,樂呵呵地道:“哪有老板未睡,伙計先睡的道理?”
陳立三聞言也是一笑,隨即問道:“趙先生可知去朝鮮的海路?”
“我只識得去漢城的方向?!壁w震一皺眉,不明白對方為什么問起這個,他只記得首爾、群山、木浦、釜山幾個海港的坐標。
“那就好,先生再陪我去趟朝鮮吧,回去之后,陳某必然會多付酬勞?!标惲⑷氐?。
跟聰明人說話就是方便,肯加錢,那還有什么解決不了的呢!
皮島在后世歸屬朝鮮,被稱稱為椴島,此地距離朝鮮海岸不到十海里,往返也就多幾日的功夫,趙震立時便答應下來。
這一夜陳立三睡得很晚,在趙震返回艙中時,他屋中的燈還在亮著,門縫處傳出一陣濃濃的人參味。
就在他準備離去時,突然聽到艙中方掌柜的喊聲:“買糧,你拿什么買,沈世魁拿出那些貂皮、鹿茸、山參朝鮮哪個沒有?!?p> “老六船上不是還有五千兩銀子嗎,天啟六年朝鮮糧價也就三分銀子一石,足夠了!”
這是陳立三的聲音,比剛才的疲態(tài)更濃了。
“你瘋了,那可是給黃龍的銀子?。 狈秸乒耧@得很激動。
“活人要緊,等從朝鮮回來再給他便是,咳!咳!咳!”
在陳立三一陣劇烈的咳嗽聲,屋子里的聲音又低了下去。
趙震不敢多停留,趁著陳立三再次咳嗽之時,趕忙走回了自己的艉樓。
黃龍、沈世魁,這些東江將領的名字聽在趙震心中,卻沒有一點見到愛國將領的激動感。
他兩人也好、乃至丁卯之役后的毛文龍也罷,這些人都稱得上為國盡忠、大節(jié)無虧,但是也只剩下這八個字而已。
拋開前兩位橫征暴斂之外,毛文龍于皮島開市,大明、后金、朝鮮三地貨船云集,一年抽稅不下十數(shù)萬兩。
但是皮島幾次饑荒,卻未見毛帥開倉賑濟,只剩下數(shù)萬餓死的亡魂和自己金碧輝煌的帥府。
而剩下的東江諸將,也會在這樣的一次次內(nèi)斗中將東江最后的血放光,隨著兩人的戰(zhàn)死,東江軍在遼東也就畫上了最后的句號。
遼西的節(jié)烈文官、東江的忠義軍將,還有成天念叨著滿漢一家的黃臺吉,有誰把遼東漢民的性命當過一回事。
在趙震看來,這些人還不如成天叫囂殺盡無谷漢人的努爾哈赤,來的光明磊落。
但是自己又能對陳立三說什么呢,告訴他沈世魁購買的糧食很可能是為叛變準備的?
趙震搖了搖頭,就算告訴了又怎樣,陳立三敢選擇拒絕嗎?
要知道就算逃回到登州,不還有耿仲明這尊大佛嗎?
這就是封建時代商人的悲劇?。?p> 干他娘,這是什么世道,怎么就這么難活!
趙震怒視著遠處的海面,他感覺自己像后世文明向古代投出的一顆石子,問著一條亂世求活的路。
第二日天還沒亮,方掌柜就發(fā)布了起帆令,眼睛還沒睜開的水手被喝罵著趕回了自己的崗位。
早已堆放在碼頭上的貨物,在耿仲裕士兵的幫助下,迅速被搬上了貨船,那個叫李梅的小校再次出現(xiàn),還在甲板上砍掉了兩名私順財物士兵的手。
趙震的手表才走到六點,陳氏船隊的三條大沙船就急匆匆駛出了港口。
這次趙震擔任了導航的責任,再不似往日的清閑,他指著手表上的羅盤修正方向,方掌柜則在旁邊翻譯給舵手聽。
明代船只上沒有測船速的設備,趙震剛剛確定好航向,又喚過幾名水手教他們打繩結(jié)
繩子剛剛拋下,可他的頭頂上突然間傳來一陣大聲的叫喊聲。
“掌柜,有船從皮島方向追過來!”原來是攀在桅桿上的那個上斗在叫喊。
船上的人都聽到了那個上斗的呼喊聲,于是不約而同的都沖到了船舷處,伸長了脖子朝著前方望去。
“可能看清有多少艘船?或者打著什么旗號?”方掌柜跑到船艉樓一側(cè),一邊朝前望去,一邊大聲問道。
趙震也朝著皮島方向望去,可是除了茫茫的波濤之外,他卻連一個帆影都沒看見。
明代人雖不知道自己生活在一個球體,但也知道站得高看得遠,常時間待在桅桿上的上斗擔負的就是警戒海面的職責。
“太多了,根本數(shù)不清!”上斗的聲音顫抖了起來。
方掌柜表現(xiàn)出了一個專業(yè)船長的素質(zhì),大聲對船員們下著命令:“快給老五和老六的船打旗號,通知下面的槳手給我玩命劃!”
此時是八月,南風正盛,漢城又在皮島東南方,剛出港的船只根本借不到風速,趙震的繩子雖然還未編成,但是他估測如今的航速肯定還不到三節(jié)。
過不多時,西北方向的海平面上,波濤間就開始隱現(xiàn)出一片帆影。
又過了不到一刻鐘,那個小船隊就沖進人們的視野,十幾艘小船如出籠群狼一般,拉出大片潔白浪花,正不斷搖晃著船帆向己方?jīng)_來。
“媽拉個巴子的,成行成列,這他娘要不是黃龍手下的廣鹿水師,老子就叫人一刀戳死!”方掌柜臉色鐵青地怒罵道,扯開身上長袍往旁邊一甩到:“兄弟們,抄家伙,準備迎戰(zhàn)!”
“即是東江船只,為何不派船與他們道明身份?”趙震趕忙說道。
方掌柜哈哈一笑:“道明身份?咱們這次是犯了忌諱,人家劫的就是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