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八章 東江泰山
陳立三看著面前的沈世魁,和幾年相比他又老了很多。
一身錦袍包裹的身體越發(fā)富態(tài),臉頰上都是或深或淺的皺褶,被魚尾紋包裹的眼角不可避免的耷拉下來。
只是眼神中那股舍我其誰的霸氣,讓他明白對方再不是開原城里那個仗義疏財?shù)男∝浝桑鞘治罩乇?,一聲令下就能讓人頭落地的一方大將。
但是,有些話卻不能不說。
陳立三緩緩站起,走到沈世魁面前,撩起袍子,窟通一聲跪在了地上。
“陳老弟,你這是干什么,咱們可是三十年的老交情了。”沈世魁趕緊伸手去扶,但陳立三并沒有起來,而是哀聲說道:
“今年三月逆賊劉興治伏誅,韃子五月寇邊,七月方撤。陳立三斗膽請沈帥暫且忍耐些時日,也多為我東江軍留些底氣?!?p> 說完,陳立三重重地把頭扣在地上。
沈世魁收回攙扶的手,寬大袖袍向后一甩,坐回了帥案后的主座之上。
上下打量了陳立三半晌,終于冷笑一聲道:“暫且忍耐,為東江留些底氣。好啊,你陳立三是心憂東江的大忠臣,我沈世魁是個只顧一己私利,整日只想謀朝篡位的大奸臣,不配做這皮島之主。你是這個意思嗎?”
陳立三向前膝行幾步,急道:“沈帥何出此言,遼東誰不知當(dāng)年沈帥孤身入朝,為我東江爭來鐵山義州屯田之地。后又率孤軍深入建奴之后三百里,兵圍深河寨,逼得奴酋阿敏千里回援。今年六月十二日、十九日,沈帥以半百之年乘舟入蛇浦,親自上岸,浴血殺奴。皮島若無沈帥,東江早亡矣!”
陳立三看見沈世魁的臉色稍霽之后,才又沉聲說道:“陳某只是見島上軍民困頓,沈帥何不休養(yǎng)生息,假意迎奉黃龍那廝,等到朝廷秋餉解至,再動手不遲?!?p> “等朝廷秋餉,哈哈哈?!鄙蚴揽齾s仿佛什么天大的笑話,居然在堂中哈哈大笑起來,只不過笑聲越來越慘。笑到最后,才又走到陳立三面前,淡淡說道:“我若和你說,朝廷今年給東江的兵額是兩萬三千人,你還要我等嗎?”
陳立三一下從地上站了起來,瞪圓了雙眼道:“不可能,崇禎元年八月,登萊道王廷試將我東江軍核定為兩萬八千二百有奇?!?p> “黃總兵已經(jīng)在文書上蓋印了,犬女私下傳來消息,明年四月之前,東江的兵額還要再裁八千。”
“那皮島上這數(shù)萬百姓可如何過活?寧遠(yuǎn)那些文官是要重演己巳年之禍嗎?”
……
待到日頭西沉,趙震已經(jīng)跟著吳彪子,把帶有他素描畫像的尋人啟事分別貼在了糧市、人市、妓寨、港口等五處。
吳彪子長得兇神惡煞,趙震的畫風(fēng)又偏寫實,那尋人啟示怎么看都更像通緝犯告示。
五張告示,在皮島這個接近二十平方公里的大島上,有如滄海一粟,但并不妨礙吳彪子回到船邊時還雙眼放光,好像下一刻他的姐妹就會找到他時。
趙震一回來就被水手們圍住講書,這些剛剛在肉體上得到滿足的家伙,迫切需要彌補他們精神上的空虛。
最近他們聽說聽得入了迷,郭楊兩家在金國家破人亡的經(jīng)歷,讓這些遼東流民感同身受。而趙震在其中添加的若干愛國主義私貨,也往往能讓這些血氣方剛的北地漢子豪情萬丈。
吳彪子今天破例沒去聽書,而是蹲在地上苦等,告示上地址寫的就是東港,一直等到日頭偏西,他才實在憋不住跑到海邊方便。
“吳大彪子,有人找你?!?p> 剛剛?cè)鐾昴颍陀腥嗽谂赃吅八?p> 一向大大咧咧的吳彪子頓時慌了,忙對著水面看看自己的臉,眼見自己滿面刀疤,頭發(fā)胡須如雜草般亂在一處,急切之間又趕緊捧著海水洗漱了一番。
顧不上海水的味道奇怪,就撒腿向船邊跑去。
“找俺那女子多大年紀(jì)?”吳彪子跑去后,并沒有直接找人,反倒問起旁邊水手。
水手捧腹笑了一番:“女子?吳大彪子你是想媳婦想瘋了吧,找你的人就在那里,自去尋吧?!?p> 若是平時,吳大彪子早一巴掌呼過去,但此時他只是皺了皺眉,便向前走去。
鉆出人群,他看見一位面熟的老漢正在左右張望。
“張大爺!”
“小彪子!”
吳大彪子緊跑了兩步,一下跪倒在了老漢面前,老漢慌忙將他扶起,倆人就這樣互相拉著手臂說起話來。
“張大爺,你可知俺姐和月兒他們的下落?!眳谴蟊胱蛹眴柕?。
老漢頓了一下,才嘆了口氣說道:“都死了,己巳年那年餓死的。”
“啥?咋能都餓死?”吳大彪子不相信自己的耳朵。
老漢搖搖頭道:“哎,那年皮島的兵爺不發(fā)餉,關(guān)寧那邊又禁什么海,大半年連一艘運糧的船都沒有。島上餓死的人有好幾萬呢,她們都還算好的,早早就餓死了,再往后不知有多少人沒餓死就被吃了的?!?p> “??!”東港的夜空中突然傳出一陣滲人的嚎叫,把正眉飛色舞講著柯鎮(zhèn)惡容貌的趙震驚得一頓。
等眾人圍到吳大彪子身邊時,那六尺漢子已經(jīng)哭得不成人形,一雙鐵手把老漢抓得也跟著痛嚎。
黃胡子單手成刀砸在他手臂麻筋處,旁邊的水手才堪堪救出了雙臂失靈的老漢。
黃胡子一個走神,吳大彪子狀若瘋虎地?fù)湎蛄粟s來幫忙的趙震,擒住他的雙肩吼道:“你們讀書人不都是天上的神仙嗎,那些當(dāng)官的也都是讀書人,他們?yōu)槭裁茨苎郾牨牥硞冞@些小民餓死!”
吳大彪子鼻涕眼淚混在了一處,瞪著血紅的雙眼,讓他的雙臂完整地感受著對方撕心裂肺的痛苦。
一只巨掌突然砍在吳大彪子的頸側(cè),他的身子軟軟地倒在地上,露出了黃胡子的方臉。
“先生沒受傷吧?”黃胡子緊張地問道。
趙震搖了搖頭,反倒蹲在吳大彪子身邊道:“我沒事,吳大彪子是傷心過度,你們把他帶回去時小心看護,若是他再有什么過激舉動就到艉樓找我?!?p> “先生仁慈,吳大彪子傷了先生,你竟然還關(guān)心他的安危。若是先生這樣的讀書人當(dāng)了官,我們百姓就有好日了!”
趙震救了陳東主,不但不以功臣的架子自居,還每天都給伙計們講書。
船上無論是水手還是伙計,都覺著這位新入伙的教書先生十分親近,此刻看見趙震關(guān)心吳彪子,很多人心中頓時升起了尊敬之感。
趙震臉上卻沒有什么喜色,反而在心中苦嘆道:大明的人民真好啊,這樣的慘劇出現(xiàn)在眼前,居然想得不是造反,而是盼望自己能做一個好官。
他們就不知道官字兩張口,吃完上面吃下面,最后能把小民吃得渣都不剩嗎!
崇禎二年,袁崇煥與毛文龍相爭,先禁海斷東江自立之路,令登州糧船都從寧遠(yuǎn)經(jīng)過,以糧餉為武器控制東江軍。
登州文官很快以東江軍昔年冒領(lǐng)糧餉,扣發(fā)當(dāng)年的新糧,以此包袱毛文龍崇禎元年躍馬登州之仇。
皮島不產(chǎn)糧食,東江在鐵山義州兩地的屯田又被后金占領(lǐng),毛文龍等人又不愿拿自己的存糧賑災(zāi)。
皮島上白骨如莽,文官上奏時簡簡單單的七個字,最終成了這場權(quán)力斗爭的結(jié)束語。
如今贏家與輸家皆以命喪黃泉,不知他們會以何面目卻見皮島數(shù)萬餓死的安安餓殍。
趙震心中突然泛起一個聲音:這大明,爛透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