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七章 皮島遼民
歸遼行的船隊并沒在港口停泊，反而在小船的引領下，一直開到皮島正東面的海灣之中。
“大當家，如今皮島已換了黃扒皮做主，南港里都是他的家丁，見著無引的船只就上船搶貨，有時他們就連沈帥的面子都不給。咱們多一事不如少一事，以后來往都走小東港便是。”
那叫李梅的東江小校，見陳立三有些不解，馬上解釋了原因。
陳立三點了點頭，冷笑一聲：“愛塔殺了，韃子退了，咱們皮島終于將這位黃總兵盼來了啊。”
“可是盼來了，他剛到島上就去了毛帥的官邸，站在門口喊著：‘人言毛文龍是海外天子，今日一見名不虛傳’，轉(zhuǎn)眼自己就住了進去。六月里皮島戰(zhàn)后續(xù)功，白日里稱病，晚上卻將后門大敞四開，傻子才不知道他啥意思。金銀貂參，來者不拒，授官大小，全看貨值。前日里還把袁賊殺毛帥時給東江漲的餉銀，足足減了一半！”說到最后，那小校恨不得把牙齒咬碎。
趙震在他們身邊靜靜聽著，努力將其和心中的歷史一一核對。
昔日袁崇煥殺毛文龍，擔憂東江士兵造反，先是命令東江副將陳繼盛接任將主，然后又引入從后金降歸的愛塔劉興祚，做為東江軍的掣肘。
劉興祚死后，其弟劉興治詐稱奉孫承宗之命誅殺陳繼盛，朝廷一面派副將周文郁安撫，轉(zhuǎn)年又任命黃龍作為總兵。
但是畏懼劉興治桀驁，黃龍并未第一時間登島，隨后沈世魁聯(lián)合張燾殺劉興治，暫攝皮島。
劉興治麾下有不少海西女真，逃回遼東的他們向皇太極匯報了皮島兵變的消息，時年五月皇太極任命總兵楞額禮為、喀克篤禮為帥，率騎兵千五百人，步兵四千五百人第一次南征皮島。
在張燾、沈世魁等人的通力合作下，終于在六月末擊敗了徹底擊退了后金的攻擊，黃龍也在這場戰(zhàn)爭中終于登上了皮島，成為了真正的東江之主。
但趙震知道，這并不是結(jié)束，反而是一場更大變亂的開始。
船身輕輕一震，側(cè)面船舷伸出幾支竹篙木棍，讓船停穩(wěn)。沙船底平，最適宜隨岸?？浚挥梅畔绿宕瑔T便可直接上岸。
這種設計大大方便了卸貨，在幾個家丁的指揮下，島上的士兵很快排成豎列幫助卸貨。
碼頭之上，早有一名軍將等在那里，見陳立三下了跳板，大步流星的迎了上來。
“何敢勞耿守備親自來迎，真是羞煞老夫了。”陳立三拱著手快步上前，搶在軍將之前開口道。
那軍將長得與耿仲明極為相似，只不過身材沒有那么高大，抱拳還了禮之后，便沖著港內(nèi)喊道：“東江的兄弟們，陳大當家又給大家送糧來了?！?p> 一聲呼喊，聲震四野，整個港口就好像活了一樣，不知從何處涌來了無數(shù)人丁。
他們個個蓬頭垢面，瘦的像骨骼標本似的，有的男女身后還跟著頭大如斗的孩童。
每個人都步履匆匆地朝著船口趕著，就連那些腿腳有殘疾，或者干脆餓得站不起來的人，也拼了命地往這里爬著。
若不是有些人拿著武器，趙震跟本無法從衣著或者精神狀態(tài)下分辨出哪些是兵，哪些是民。只感覺自己不是來了丐幫大會，就是碰到了喪尸圍城。
有些陳家的伙計跑到船尾，用米袋粗粗堆成個臺子，短刀在袋子一劃，就接過饑民手中的破碗開始放糧。
趙震抬眼看去，居然看不見隊伍的尾部，就連一些士兵也在排隊等著施糧。
他簡直無法想象眼前的乞丐兵，在這種缺衣少食的環(huán)境下，是如何與后金的鐵蹄下抗爭這十余年。
陳立三帶著幾名外房掌柜，跟著耿姓軍將一起去向島內(nèi)走去，應該是去赴沈世魁的酒宴。兩人身后捧著禮物的小廝，足足有二十人之多。
卸糧的工作足足持續(xù)了兩個時辰，等到午時，艙中所有的貨物才被全部被搬干凈。在方掌柜分完輪休隊伍之后，船上的水手和護船的伙計都分批到島上放松。
即使在后世，長期行船的水手生活都極為枯燥，更遑論沒有任何電子設備的古代。
這五天的航海生涯，因為趙震的存在，實際上已經(jīng)是他們最愉快的一次航行了。
每天晚上吃飯時，這個新來的教書先生就會化身說書先生，給大家講郭大俠的故事。此事一出，就連方掌柜都暗下決心，有機會一定綁要個說書先生上船。
不過那趙先生一會說包娘子生得芙蓉秀臉、星眼如波，一會又說那姓穆的小娘明眸皓齒，容顏娟好，反倒更惹人心熱。
等到方掌柜宣布下船的時候，這群剛才差點被累到半死的漢子，瞬間原地滿血復活，三五成伙地扛著米袋，走進了皮島街市。
趙震也分到了一個米袋，里面足足裝了十斤小米，是普通船員的兩倍。
皮島之上只有將軍們開的產(chǎn)業(yè)才收銀子，普通百姓皆是用糧食交易，像小米這種細糧，可是在整個島上都暢行無阻的硬通貨。
一路上到處都是簡陋的窩棚，里面躺著些奄奄一息的難民。有些得了施糧的婦人，合著昨日的剩飯剩菜煮起了午飯，發(fā)出一股泔水的餿臭。
走著走著，趙震的眼淚就無聲地流了下來，不知是被海風吹的，還是被滿街的怪味熏的。
由于第一次來皮島，趙震被黃胡子帶在身邊，其實跟誰無所謂，因為大家的目的地都是一樣的——妓寨。
登州的失足婦女有地域歧視，對于遼人一般要多收費用，還賣身不賣笑。
而皮島則完全不同，陳氏商隊的水手不但很受尊重，而且這里的價格也要便宜太多。
一座八間平房連成的窯子，無疑說是水手們的最愛，一次不但只要二斤小米，兄弟們還可以互相交流。
這里沒有床，只有大通鋪，人為的用簾子隔出許多獨立的隔間。
外面木板間的縫隙很大，這間露出男人不斷聳動的胸膛，那間又浮出女人前后搖晃的頭顱。
還有更便宜的，就在平房再往下的陰溝附近，那里的有很多草席平鋪在地上，每一塊草席上都躺著一個女人。
趙震親眼看見一個漢子躺到女人身邊，他遞過來一團吃食，那女子張口就咬，任憑后面的男人拽下她的褲子，露出雪白的臀腿。
身后的漢子聳動了幾下就沒了動靜，那女子也不理，只是繼續(xù)發(fā)出啃食的聲音。
沒進妓寨一共有三個人，趙震、黃胡子還有那天的刺頭吳彪子，黃胡子沒去是因為他在皮島養(yǎng)著個小娘，打個招呼便回去了。
“先生可是嫌這里臟？”吳彪子歪著嘴角沖趙震笑了笑，右手朝半山腰的小樓一指：“那是沈世奎開的產(chǎn)業(yè)，聽說里面還有不少流放來的官小姐，先生要不要試試？”
對于這種歡笑場所，趙震當然是不會去的，況且現(xiàn)在又沒有安全措施。看看一直蹲在地上的吳彪子，趙震好奇地反問道：“那你為啥不去？也是嫌臟？”
“不是，俺有一姐三妹都在島上，尋了幾年都尋不到。俺娘說女大十八變，我怕到時候認不出她們來，做下禽獸不如的事。”吳彪子一改平日的潑皮嘴臉，說話聲音也低了八度。
趙震聽他說的可憐，便生出想要幫忙的心，也蹲在他旁邊問道：“你怎么去尋的她們？”
“我就這島一間窩棚一間窩棚的找，看見有婆娘的屋子，我就進去瞧?！眳潜胱诱J真地說。
你這是稿人口普查嗎？趙震有點弄不清這廝的腦回路，又問道：“這皮島上的女人都讓你看了？”
“沒有，去找了三回，被人用刀捅了三回?！眳潜胱佑行鈶嵉卣f。
“你能活到現(xiàn)在當真不易啊?！壁w震有些感慨地說道，隨即從懷中掏出紙張和炭筆道：“我?guī)湍慊ㄕ孪?，再寫個尋人告示，說不定能尋到?！?p> 吳彪子聞言，感動得連給趙震磕了兩個響頭，第三下磕到一半，突然抬頭對趙震說道：“先生，俺說不清她們長啥樣，這可咋整?！?p> “誰要畫她們，畫你就成，若是她們看見了，自然便會來尋你?！?p> 趙震突然感覺很無語……
皮島一處精巧官邸內(nèi)，陳立三正與一位穿著萬福綢袍的老者把酒言歡。
“陳老弟，最遲三十天內(nèi)，我要兩千石糧食，還有四萬兩白銀。東西我都給備好了，人參、貂皮、熊掌、鹿茸還有三十顆大東珠，貨值只多不少?！?p> “沈老太爺，你這太難為老朽了，銀子倒還好說，我把宅子賣了也給你湊上。但是這糧食卻不同，今年直隸、山東都是大喊，登萊地界百姓手里再無余糧。能不能寬限點時間，讓我去濟南府看看？”
“來不及了，下個月，我就要行大事！”綢袍老者說完，便將一海碗白酒，盡數(shù)喝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