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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三個志愿者走進藝術現場。
貝莉。來自巴西東部。
我出生在貧民窟里，父母都是窮人，家里兄妹一共七個人。在我五歲的時候，被一個有錢人領養(yǎng)，后來到了里約熱內盧，那是一座很大的城市。我五歲以前的記憶除了一片低矮的破房子，就是一群很臟的孩子滿街亂跑，無論大人還是孩子，幾乎就一身衣服從來不換也不洗，我對親生父母沒有什么印象。我已經不記的自己出生的家庭是什么樣子，長大以后再也沒有回去過，沒有見到過我的父母，也沒有見到過我的兄妹，仿佛我的生命是從五歲的時候開始。
貧民窟長大的孩子很難改變自己底層的命運，他們幾乎只有一個選擇，男孩子做足球運動員，女孩子只能去做妓女。城市里的富人從來都不會知道貧民窟是個什么樣子，這里的窮人過著怎樣艱辛的生活。這些窮人的孩子沒有一個光明的未來，每天他們都在饑餓的死亡線上掙扎，父母瘦骨嶙峋的身軀不能給家庭提供更多的營養(yǎng)，他們只能在骯臟的街巷尋找著過路人吃剩下的扔在路邊的食物，很多孩子會為了爭搶半截變質的香蕉而扭打在一起，這里更像是一個動物的叢林社會。從很小的時候，這些孩子就懂得適者生存，只有擊敗對手才能贏得面包。
來到里約熱內盧以后，養(yǎng)母把我送進最好的學校，接受教育，大學畢業(yè)以后，我進入一家跨國銀行工作，成為這座城市少數白領中的成員。那時候，經濟發(fā)展的腳步還很緩慢，金融領域的大面積融資還沒有開始，既沒有新建成的摩天大廈，也沒有家樂福的全球連鎖，這座城市在上個世紀末期還是很陳舊的古老的模樣，如同這個國家依然被傳統(tǒng)的力量統(tǒng)治。
進入二十一世紀，仿佛一切都變了，瘋狂的世界喚醒了這個沉睡的國家，全球化的浪潮沖擊著這座城市。高速增長的經濟讓許多普通家庭富裕起來，里約熱內盧的大街小巷都是剛買的新車，家庭里的每個成員都開始變的忙碌起來。這座城市的每個人幾乎都在加班加點地努力工作，他們只是想掙更多的錢，買更好的車，如果誰的家里還沒有汽車，會讓鄰居瞧不起。即使每天出門都要堵車，那些剛買了新車的家庭，還是愿意開著自己的車，在路上長時間的等待。堵車如今已經成了城市的首要問題，然而有錢人總是要比普通人有特權，巴西的私人飛機擁有量居世界第一位，坐直升機出行已經成為富豪身份的標志?，F在，每一座新建的高樓，樓頂都會有停機坪，當富人坐在直升機中，從窗戶里面看腳下的城市，到處都是塞滿車輛的街道，一定會嘲笑這些剛有了錢的工人階級愚蠢的行為，汽車并沒有給他們帶來出行的方便，而是將生命浪費在沒有任何意義的等待中，還要承受擁擠帶來的心情煩躁。
我的養(yǎng)母是基督教徒，從小我的生活都受到她的影響，她的生活里教堂成為主要的精神支柱。也許是她的信仰讓她的生活總是風平浪靜的時候，她的財富足夠她去過奢華的生活，她卻習慣了簡單的生活。我每次走進教堂都感覺到一種神圣，一種偉大的精神力量控制著我的身體，似乎只有教堂是可以讓心靈純凈的地方。走出教堂，又回到城市，覺得到處都是喧囂的聲浪，噪音淹沒了周圍的空間，這世界仿佛沒有片刻安寧的時候。欲望的洪水沖毀了這個國家傳統(tǒng)價值的大堤，家用電器，名車，時尚品牌，金錢用盡一切辦法誘惑著這些純樸的人民。
我是幸運的被命運選中，開始了另一種生活。從我的家鄉(xiāng)出來的那些女孩子，她們?yōu)榱烁纳萍依锏呢毟F，不得不依靠出賣自己的身體來掙錢，這些女孩子很多都沒有上過學，她們沒有其他的工作技能，幾乎這就是唯一可以從事的職業(yè)。這些女孩來到城市以后，即使生存再艱難，也不愿意回到自己的家鄉(xiāng)，因為她們知道貧民窟里除了絕望一無所有，留在紅燈區(qū)出賣自己的肉體或許還會有一絲一毫的希望。掙到錢以后，又會怎么樣呢？很多女孩子既沒有回到家鄉(xiāng)，也沒有從事其他的職業(yè)，而是像城市人一樣被虛榮心牽著走，用名牌奢侈品來填補自己的精神空虛。其實，她們很迷茫，從離開家鄉(xiāng)的那一天開始，她們就錯了，從來到城市的那一天起，她們就錯了，這里從來都不是窮人生活的天堂。在貧民窟里的生活雖然艱苦，但是，至少她們的身體是干凈的，她們的靈魂是干凈的，她們的未來是干凈的。
只是虛空，只是虛空，一切都是虛空。這個世界的匆忙到最后又會剩下什么呢，或許，灰燼都不會留下，忙碌的人是多么無知，為什么不能夠停下自己匆匆的腳步，而去想一想自己的生命去向何方？物質堆積的世界只能引誘我們的貪婪，我們伸出雙手要抓住欲望的翅膀，可是欲望總是不停地飛翔，你又怎么能夠抓得住。我們總是在聽這世界制造的各種各樣的聲音，這些聲音轉瞬即逝不會留下任何痕跡，卻從來不去聽來自自己心靈的聲音。
這個世界的腳步太快了，就像一個瘋子，沒有人能夠跟得上，既然跟不上一個瘋子的腳步，那么我們就不如慢下來，讓生命回到生命應該有的狀態(tài)，而不是變成一臺機器晝夜不停轟鳴著奔跑。我的生活里只有一本打開的《圣經》，每一頁經文都是消毒劑，讓我這顆被污染的心回到原來的顏色，從來的地方來，到去的地方去。
貝莉覺得自己是站在一座肅穆的教堂里，自己是自己的牧師，自己在給自己布道，講經的聲音發(fā)自內心，她仿佛看見自己的靈魂在閃閃發(fā)光。這個世界里，她覺得只有她一個人存在，她穿行在夢與現實的邊緣?，F實的碎片從身體上紛紛墜落，夢的種子在身體上茁壯成長，世界只是她的幻覺。
貝莉的聲音還在空間里發(fā)出陣陣回音，她低下身，從書包里拿出一本《圣經》，她走到麥克風后面的空地上，將書放在那里。她從書包里又拿出一本《圣經》走回來，又放在地上，往返來回，地上已經出現好幾本相同的書。最后，二十一本黑色封面的《圣經》在地上呈現出一個十字架的形狀。她又回到麥克風的前面。
我相信很多人都見過教堂里的十字架，無論你是不是基督教徒，對十字架都不會陌生，這里出現的十字架是一個奇跡，我相信許多人第一次見到，也是最后一次見到這樣脆弱的十字架。其實，十字架每時每刻都存在，你無法逃避上帝的眼睛在看著你，十字架在每個人的心中，只是很多人忘記了，讓塵世的灰土覆蓋在十字架上面，就像離開世界的那一天靈柩上面的十字架一樣，慈祥地看著天空，也慈祥地看著大地。即使沒有讀過經文，也可以重新開始生命的旅途，只要你發(fā)自內心的懺悔，罪惡就會離你遠去。在上帝的懷抱里，我們都是帶罪的羔羊，在上帝的目光里，我們都是無辜的孩子，這個世界每時每刻都在引誘我們，閉上眼睛回到上帝的懷抱，你會感覺無限的溫暖。寒冷來自于我們那顆冰冷的心，而不是這個世界。
告別一個舊的世界，才能夠走進一個新的世界。我的世界和你的世界一樣，你的世界和他的世界一樣，所有人的世界都是一樣的世界，我們都是走在回家的路上。
貝莉說完剛才的話，離開麥克風，她從書包里拿出一只小鬧鐘。這是一只在中國二十世紀七十年代很流行的一款鬧鐘樣式，她上緊發(fā)條，傳來鬧鐘滴答行走的聲音。一只母雞隨著秒針的移動低頭啄食著表盤上的米粒，樣子非?？蓯?，這只母雞旁邊是兩只蹣跚學步的小雞，遠處是田家的農舍。貝莉將鬧鐘設置好定時裝置，她走到用書籍擺成的十字架旁邊，她躺在十字架上，將小鬧鐘放在耳朵旁邊，雙腿并攏兩只胳膊平展伸開，她就像一只用肉體做成的十字架，她的身體壓在鋪開的《圣經》上面，她緩緩閉上雙眼。
時間在一分一秒過去，她好像進入安靜的睡眠之中，周圍的空間卻依然醒著，她的身體如同死亡一樣平靜地躺在那里，這個世界卻依然活著。六臺攝影機從不同角度，窺探著這個躺下的女子，想要發(fā)現這個女子隱藏的秘密，可是，她將秘密藏在心里的深淵，將秘密藏在靈魂的花園，將她眼里的這個世界藏在生命樹的根部黑色的泥土下面。攝影機睜著發(fā)亮的眼睛，可以看見一個世俗世界里任何一個角落，卻看不到靈魂的河床上那些正在曬太陽的貝殼。每一個人的心底都有另一個世界，被身體這面高墻阻擋著，社會的冷箭無論如何鋒利都無法穿透這層薄薄的皮膚，這個藏在心底的世界只屬于自己一個人。
這是一個寂靜的時空，貝莉平穩(wěn)地呼吸在考驗著現場每一個人的耐心，他們習慣了被速度催趕著往前跑，從來沒有遇到過安靜的時光。他們不知道還要等多久，安靜之中就能聽到自己靈魂的聲音，他們害怕與自己的靈魂相遇，他們不愿意看到靈魂那雙流淚的眼睛在看著自己。沒有人知道下面會發(fā)生什么，只有等待。
突然，鬧鐘的鬧鈴瘋狂響了起來。從貝莉躺在十字架上到此刻已經過去二十一分鐘。鬧鈴響聲過去以后，她開始收拾地上的書籍，一本本《圣經》摞放在一起，地上的十字架消失在空中。
貝莉又回到麥克風的前面，她有些惆悵有些迷惘。
在這個時代，你還會相信《圣經》的力量嗎？還有多少人相信《圣經》可以拯救我們迷失的靈魂，上帝的光芒在這個世紀黯然隕落，大地上只剩下漫漫長夜，只剩下在人生的荒野痛苦地掙扎，因為人類已經失去信仰?？纯茨愕闹車?，看看這世界上無論哪一座城市，有誰不是在物質的王國里盡情享樂，有誰不是在欲望的花園里貪婪饕餮，有誰還會想起頭頂一直有神靈的存在，有誰面對神圣的十字架還會懷有一顆敬畏之心，有誰還會在寂靜之中默默懺悔洗凈靈魂，這個世界如今已經陷入瘋狂，正在開足馬力向著死亡沖刺。
無論是哪一種宗教，在這個時代都會退去神圣的光環(huán)，沒有人再去愿意靜靜傾聽來自宗教的聲音，沒有人再會相信宗教對人生有著不可阻擋的凈化力量?？茖W才是這個時代唯一的宗教，貪婪才是這個宗教唯一的教義，技術才是這個時代唯一的傳教士，金錢才是這個宗教唯一的傳道書，成千上萬的商品才是這個宗教忠實的子民。無論這個星球上的哪一個國家都無法拒絕科學的力量，也不愿意拒絕科學的來訪，總以為科學能夠推動社會的發(fā)展，總以為科學能夠提高社會的生產力，總以為科學能夠帶來進步，可是，沒有一個國家的政府清楚地認識到，科學產生的技術，會讓大量的商品涌入市場，每一件新奇陌生的商品都會引起購買的欲望，這些欲望釋放出關在人民道德籠子里的那頭魔鬼，從此，這個國家就不會再有幸福和安寧。在軸心時代到來之際，這個世界也是很迷茫，孤獨的星辰劃過大地照亮人類的長夜，璀璨的星空之下無數偉大的思想家悄然誕生，從中國的老子到印度的佛陀，從古希臘的蘇格拉底到以色列猶太教的先知，這些思想者的智慧源遠流長滋潤著人類的心靈。在公元一千年開始的時候，這個世界也是如此的動蕩不安，從東方到西方經歷著無數翻天覆地的變化，每一個國家都充滿活力迎接著自己的未來，每一個國家都相信世界已經翻開新的篇章。那時候，文明還是一個孩子，世界還很廣闊，每個國家守著自己的疆域幻想著天長地久，沒有人知道地球是圓的，更沒有人會想到在自己的國家之外還會有不同膚色的人類過著和自己不一樣的生活，每個國家都以為自己就是世界的中心?？茖W的種子就是從這時候開始萌芽，只是沒有人會想到經過一千年的漫長時光以后，科學會成為這個世界的統(tǒng)治力量。
我們今天的生活并不幸福，只是沒有人去承認，沒有人愿意承認，這個世界的高速發(fā)展并沒有給我們帶來更多的快樂，也沒有讓我們的身體更加健康，這個時代里每個人都很忙碌，只是因為要去滿足自己無休無止的欲望。這個時代過去以后，很多年過去以后，無數個世紀過去以后，將來的人類看現在我們生活的這個荒謬的時代，一定會嘲笑我們的愚蠢無知。
欲望這個魔鬼一旦從理智的鐵籠中掙脫出來，就會變得萬分可怕，像瘟疫一樣迅速蔓延到地球上的每一個角落，吞噬掉每一個人的靈魂。你看看現在我們生活的這個世界，這個瘋狂的時代已經讓很多人失去理智，這個金錢的社會已經讓無數人變成機器，到處都是市場，到處都是商品，到處都是交易，人類已經沒有靈魂只剩下一副干癟有病的軀體，等待死亡的來臨，卻絲毫不知反悔，依然沉浸在欲望的狂歡中手舞足蹈。
這個世界已經無可救藥。
貝莉講完最后一句話，站起身，離開話筒，她坐在地上，面前是一摞擺放整齊的《圣經》。她拿起一本，輕輕撕去其中的一頁，然后再撕去一頁，一頁又一頁經文散落在她的面前，最后《圣經》只剩下封面。她將每一頁地上的經文繼續(xù)撕碎，撒向空中，經文的碎片紛紛揚揚如同一場大雪降臨。第一本，第二本，第三本，時間不知道過去多久，她的面前堆滿經文的碎片，當第二十一本《圣經》只剩下封面，貝莉已經淚流滿面。她站起身，抱著《圣經》的封面，仿佛有一種說不出的重量壓在身上，艱難地向著玻璃門走去。
玻璃門裂開，貝莉走入空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