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十一章那只蓮花形的盤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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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十五個志愿者走進藝術現(xiàn)場。

　　蒼景空。來自日本京都。

　　我在一個知識分子家庭長大，父母都是大學老師，小時候和爺爺奶奶在鄉(xiāng)下渡過我的童年。我父親的家鄉(xiāng)是福島縣，那是一個風景很美的地方，在我的記憶里，每年秋天都可以看見遍山的紅葉。三十年前的福島縣，還保留著許多沒有被破壞的古老傳統(tǒng)，還可以乘坐老式的蒸汽機火車穿行在山間進行一趟飛躍時光的浪漫旅行?，F(xiàn)在，這一切早已經(jīng)蕩然無存，這一片美麗的土地已經(jīng)飽受創(chuàng)痛，只能在憂傷的回憶里去慢慢尋找從前的福島。祖祖輩輩的福島人生活在這片富饒的土地上，享受著安穩(wěn)的歲月，沒有對物質(zhì)的太多奢求，可是，這些并不能阻擋外面這個喧囂的世界對他們生活的入侵，并不能阻止一場意想不到的災難會突然發(fā)生。

　　上中學的時候，我回到了父母身邊，陌生的城市最初讓我很懼怕。一個新奇的世界出現(xiàn)在我的面前，開始我很膽怯進入這座陌生的城市，城市里的一切都是冷冰冰的，無論是來往的行人，還是沒有表情的建筑，都讓我害怕走出家門。后來，和同學漸漸熟悉，我也在慢慢適應這個眼花繚亂光怪陸離的世界。一個進入青春期的女孩子很容易被身邊的環(huán)境改變，對于周圍的世界總是充滿好奇，我也不例外?？偸呛苋菀捉邮苌磉叺男迈r事物，總是沉迷在卡通片的王國里不愿意醒來，總是幻想著身邊會出現(xiàn)一個白馬王子，總是有做不完的七彩繽紛的夢。

　　上個世紀八十年代正是日本經(jīng)濟高速發(fā)展時期，商品化的浪潮很快將日本各大城市淹沒，名牌，高消費，夜店，色情享樂漸漸成為當時的一種社會風氣，人們的購買欲望仿佛一夜之間被喚醒。學校也是這個社會的一部分，我們這些正在讀中學的女孩子也無法逃脫社會的影子，周圍的同學開始穿名牌衣服，用高級香水，為了能夠買到自己喜歡的東西，每個人都在想盡一切辦法。

　　（刪除部分內(nèi)容）

　　我的父母總以為我是模特公司的簽約藝人，他們一直不清楚我到底在做怎樣的工作，日本畢竟是一個傳統(tǒng)價值觀占主流地位的東方社會，很久以來一直受到中國儒家文化的影響，很多人的觀念還停留在幾十年以前。他們無法接受眼前這個荒誕的世界，也不能忍受互聯(lián)網(wǎng)出現(xiàn)以后這種支離破碎的生活，更不知道如何面對這個人情冷漠的機器社會。上一代人仿佛依然活在過去的時光里，他們從前和子女交流的方式已經(jīng)沒有人能夠理解，他們用恐懼的眼神看著周圍的陌生事物將自己熟悉的生活淹沒，他們的行為和思想在這個時代的人眼中總是很古怪，他們在一條沒有被污染的河流里反復清洗著人生。

　　每個時代的生活都會改變一代人看世界的角度，每個人在不同的生命階段都會去做不同的事情，沒有人愿意一直停留在過去的模式中。無論是誰，總是想要創(chuàng)造一個完全嶄新的自己，總是想要開始一種與過去截然不同的日子，總是渴望翻開生命新的一頁。新千年到來以后，我終于能夠進入真正的影視界，但是并不后悔從前走過的路，如果沒有從前的地下時期，又怎么會等到今天的收獲。眾人的目光只會看到一個人此刻的成功，而不會去想那些付出的汗水有多咸多澀，摔倒的疼痛只有自己最清楚。過往的艱辛困苦，不需要對別人去訴說，不需要讓別人來理解，別人的同情也不會對你有絲毫幫助，更不能改變你過去走過的路。一個人只要目標正確，無論用什么樣的方式去完成，那是自己的選擇。

　　蒼景空講述著自己的人生往事，每個人的生命過程中，都會有曾經(jīng)陰暗的一面，只是都愿意掩蓋，而不想敞開，讓陽光照耀進來。她走過的道路并不后悔，在人生的每一個十字路口，她都是依靠自己的直覺去做決定。生命中的許多偶然，就會在一瞬間改變?nèi)松姆较颍缤鲞@次藝術作品的志愿者，直到上飛機以前，經(jīng)紀人還是反對她的決定。這是蒼景空唯一一次堅持自己，她覺得藝術可以拯救人的靈魂。

　　蒼景空講完剛才的話，她立起身，從自己漂亮的書包里拿出一只蓮花形的瓷盤。她將盤子放在麥克風后面的空地上，回轉(zhuǎn)身，又從書包里拿出一個塑料袋，那個袋子里裝的是土。她蹲下身，將袋子里的土緩緩倒進蓮花形的盤子中。她的動作輕盈，姿勢優(yōu)美，周圍一片寂靜，她嬌小的身影仿佛荷葉上一滴晶瑩透明的露珠。袋子漸漸變空，盤子里的土堆積起來，在她的眼里就是一座須彌山。

　　她又回到麥克風前面。繼續(xù)講述著自己從前的生活。

　　每個人都不會忘記童年生活過的地方，只有那里才是自己的故鄉(xiāng)，每個人都會為自己故鄉(xiāng)的美麗而驕傲，我的故鄉(xiāng)福島卻是因為一場巨大的災難，讓這個世界知道她的存在。這場災難過去以后，在很多人的心底留下一道永遠無法愈合的傷疤，這場災難過去以后，很多福島人再也看不見從前的美麗家園，這場災難為什么會發(fā)生？沒有人去思考答案，這場災難給這個商業(yè)化的社會提出警告？沒有人去注意。世界依舊忙忙碌碌，這場災難并沒有讓生活在大城市里的文明人去反思。

　　每一座國際化的大都市，都在日夜不停生產(chǎn)著如饑似渴的消費者，人們在瘋狂滿足著自己的欲望，可是，欲望并沒有滿足的時候?？茖W家推波助瀾改變著這個世界，他們發(fā)明的核技術是在毀滅世界還是在造福人類，沒有人知道。我看見的是很多無辜的人卻在承受著物質(zhì)化的浪潮帶來的傷害，他們沒有來到過城市，只是守著自己祖輩留下來的土地過著知足的日子，可是，他們卻要承受城市人膨脹的欲望帶來的災難。如果沒有大量家電商品的迅速涌現(xiàn)，我們這個世界會需要那么多電能嗎？如果沒有對電力能源的巨大渴求，一座又一座拔地而起的新建核電站還有存在的必要嗎？為什么我們不能學習一些西方國家來推廣普及風力發(fā)電，太陽能發(fā)電，這些綠色企業(yè)在日本出現(xiàn)？無非是因為利益二字。人類每發(fā)明一樣新的科技產(chǎn)品，就會帶來一些不可避免的對環(huán)境的污染，我們的生存環(huán)境在這個世紀如果還不拯救，有誰會看到人類正在走向死亡之路。

　　日本是一個很有危機感的民族，總是謹小慎微保護著自己，可是，全球化的浪潮席卷而來，沒有一個國家可以躲得過。全球化究竟給我們的生活帶來什么好處？商品的泛濫讓我們的生活空間從未變得如此狹小，膨脹的欲望讓每個人的腳步加快，卻不知道去向何方，麻木的身體，麻木的神經(jīng)，太多的刺激早已經(jīng)讓感覺器官遲鈍呆滯。日本在上個世紀八十年代經(jīng)濟高速增長時期，這些社會問題就已經(jīng)出現(xiàn)，只是沒有人去重視，只是沒有人愿意面對，只是依然迷戀著去制造下一個市場神話，隨之而來的經(jīng)濟大衰退，也沒有讓這個國家的人民清醒過來，重新認識世界。今天的世界仿佛回到四十年以前的日本，經(jīng)濟增長是這個世界唯一的寵兒，資本的力量推倒所有國家的圍墻。世界上還有哪一個國家不是商品社會，還有哪一個國家不是被金錢統(tǒng)治，資本的雄心壯志正在按照自己的意志改變著這個世界，這個世界正在變成一臺依靠資本做燃料日夜運轉(zhuǎn)不停的機器，每個人都是這臺機器上的零件。

　　蒼景空短暫的沉默過后，繼續(xù)講述著自己的人生往事。

　　今年秋天，我又回到童年生活過的地方，那里的一切都被改變，不再是我記憶里的家園，這個世界毀滅了我美好的記憶。曾經(jīng)美麗的福島，曾經(jīng)安寧的鄉(xiāng)村，曾經(jīng)充滿詩情畫意的這片土地，已經(jīng)從現(xiàn)實之中消失的無影無蹤。唯一不變的是依然純樸的福島人，默默守護著自己的家園，默默繼續(xù)著自己的歲月，默默在這片土地上繼續(xù)自己殘損的人生，我們生活的這個世界給他們造成多么大的傷害，沒有人去關心這個問題，也沒有人能夠理解這個問題，仿佛這是一個不存在的問題。離開的時候，我?guī)Щ貋砉枢l(xiāng)的土與我一同遠行，這樣做，童年的故鄉(xiāng)就可以一直留在我的身邊。從現(xiàn)實社會退回來，在寂靜之中一個人退到自己心靈的花園，退到靈魂的海洋深處，你會感覺到一種完全不同的生命狀態(tài)。

　　人類一直相信科學的力量，總是以為技術的進步可以帶來更好地生活，卻沒有人去問科學究竟要把我們帶向何方？每個人只關心這個外在世界的千變?nèi)f化，只關心這個現(xiàn)實人生的狂風暴雨，卻從來不去看看自己的內(nèi)心深處是個什么樣子。這里也有生命的存在，這里也有陽光，這里也有黑暗，有誰聽到過自己內(nèi)心的呼吸，每個人的心都是脆弱而敏感，卻被很多人忘記這顆心的存在。外在的現(xiàn)實無論付出何種努力，只能讓我們越來越疲憊，只能讓我們越來越迷茫，只能讓我們越來越困惑，因為我們總是在追著這個現(xiàn)實跑，現(xiàn)實的本性就是變化不定，我們又怎么能夠追的上現(xiàn)實的腳步。每個人都在羨慕別人的生活，而不喜歡自己的生活，每個人都在渴望更多物質(zhì)的擁有，而不會看到這些太多的物質(zhì)已經(jīng)成為生命的負擔，每個人都在追求事業(yè)的成功，而不去思考人生的成功。

　　我們生活在共同的世界里，但是選擇的權(quán)力卻在你的手中，能夠改變你的人生的人，只有你自己，不要去幻想依靠任何人。只要你有一顆想要改變的心，隨時都可以改變自己人生的方向，不要遲疑，改變就從現(xiàn)在開始。

　　蒼景空講完最后一句話，她離開面前的麥克風，走到那只蓮花形的盤子面前。她蹲下身輕輕端起那只盤子，神情很虔敬將盤子端到胸口的位置，她凝神注視著盤子里的土，好像看見她遙遠的日本故鄉(xiāng)。她那已經(jīng)在時空之中消失的故鄉(xiāng)，仿佛此刻又回到她的眼前，在對著她說話，從這只蓮花形的盤子里，她聽到了來自故鄉(xiāng)的聲音。她端著這只蓮花形的盤子神情莊嚴凝重，如同在捧著她童年的那顆心，朝那扇玻璃門緩緩走去，她的腳步輕盈。這只蓮花形的盤子里仿佛盛放著蒼景空過去的生命，她小心翼翼捧著這朵純潔的蓮花，不讓這個世界里的灰塵落在上面。行走到中途，突然，她的雙手微微松動，這只蓮花形的瓷盤向著地面墜落，一瞬間，她的身體停在原地如一顆釘子釘在那里。盤子裂成幾片散落在地面上，土落在地上濺起灰塵向著空中飛揚。她像一個受到驚嚇的孩子茫然四顧，稍微停留了一會兒，從盤子的碎片上走過去。

　　玻璃門迅速打開，她走向黑暗的空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