葉子朔首先握住的是一雙粗糙枯燥的手，隨后，他緊緊抓住了對方瘦長的胳膊。對方也緊緊抓住了葉子朔的小臂搖晃著，顯然，大家都很激動。
葉子朔把他拉到窗口，借著從鐵柵欄間透進來的微弱的光線，把他整個人看得清楚些。
這個人身材瘦小，頭發(fā)已經(jīng)灰白，那大概是受苦和憂慮的結果，眼睛深陷有神，幾乎被那灰色的眉毛所掩沒了，一把又長又黑的胡子一直垂到胸前。他那神色疲憊的臉上刻滿了皺紋。
他的額頭正淌著大滴的汗珠。他的衣服已破碎成了片，披在身上，已看不出它們原來的樣子了。
他看上去六十歲到六十五歲之間，但他行動上倒挺利索。長期囚禁使他顯得比實際年齡老一些。盡管他有些失望，他還是很激動地看向葉子朔。
原來，他準備挖洞逃跑，而現(xiàn)在卻挖進了另外一間地牢。
“噓?！彼檬种阜旁谧爝叄f，“我們要嚴守秘密，千萬不能讓獄卒知道?！彼呦蚨纯?，彎下身子，輕而易舉地把那塊大石頭拿了起來。然后，又把它塞回原位說：“你挖這塊石頭的時候太不小心了，你沒用工具吧？”
“工具？”葉子朔吃驚地問道，“你有工具嗎？”
“我自己做了幾樣，除了少一把銼刀以外，其余的我都有，我有鑿子，鉗子和錘子?！?p> “噢，太了不起了，能不能給我看看！”
“你看吧，這是我的鑿子?！闭f著，他拿出一片尖利結實的鐵塊，上面有一塊木棒做的柄。
“你是怎么做的？”葉子朔問。
“用我床上的一根鐵楔子做的。我就是用這個工具挖通了到這兒來的路，至少有五十尺的距離?！?p> “五十尺！”葉子朔驚叫了一聲。
“小聲點兒，小伙子，說話輕點兒！”
“不錯，那差不多就是你我兩個房間之間的距離?？上覜]有把轉彎弄對，我因為缺少必要的幾何量具來計算，本來只要挖一條四十尺長的弧線就行了，我卻挖了五十尺。我本來是想挖到外墻，挖穿它，然后跳進海里的，但是，我卻順著你房間對面的走廊挖，沒有挖到底下去。一切都白費了?！?p> “那么？”老犯人答道，“看來是命該如此！”當老人慢慢地吐出這些字的時候，一種聽天由命的神情漸漸顯示在他陰云密布的臉上。葉子朔望著他，既驚訝又欽佩。
“請告訴我，我求求你，你是什么人？”他終于說。
“好吧，”那人回答說，“我可以告訴你，不過，我現(xiàn)在幫不了你了?！?p> “沒事，依我看，你是強者中的強者?！?p> 怪客凄然微笑了一下?！奥犞?，”他說，“我是方士安心，江湖人稱滄海老人，是在贏王政二年關到秦城天牢來的?！?p> “奧，關到這里都要重罪要犯??！”
“不錯，”安心答道，“我是犯了重罪才被關起來的?！?p> “你犯了什么罪？”
“以前，我跟隨扁鵲先生在各國行醫(yī)，救死扶傷。多年下來，也懂得了不少救死扶傷和養(yǎng)生延年的方法。贏王政登基以后，第一件事情就是修建陵墓，修建陵墓最重要的問題是墓室主人登天成仙。呂不韋從全國各地搜集了一批方士高人，秘密送往咸陽，研制不老丹藥。當年，扁鵲先生在咸陽遭秦太醫(yī)李醯妒忌被殺，郡守指令我代替扁鵲先生到咸陽，研制不老丹藥。在試藥中，有士卒當場就死了，我就被關到這里了。這里給皇上試藥的事情永遠沒有外人知道?！?p> 在葉子朔聽來，這一切都是無法理解的，他是行伍出生，不懂醫(yī)生能搞出什么高深的學問。不錯，他知道一點扁鵲，因為小時候他曾見過他。但修建秦王陵墓和研制不老丹藥，他聽都沒聽過。
“你是不是就是那位有病的方士？”葉子朔說，他開始有點相信獄卒的話了。
“你是想說他們叫我仙翁，對不對？”
“我不敢那么說?！比~子朔微笑著回答。
“好吧，那么，”安心帶著苦笑重新接著說，“我來說，我就是他們拿來打趣的仙翁。
“很多年來，他們都把我當作笑料，指給來參觀監(jiān)獄的官員看，說我如何如何地胡說八道?！?p> 葉子朔默默無言地呆立了許久。最后，他終于說，“你不想逃了嗎？”
“逃是沒指望了?！?p> “不，不要泄氣。你第一次嘗試就希望成功，那未免期望太高了吧？咱們在另一個方向找一個出口呢？”
“你把重新開始說得這么輕松，你知不知道我以前是怎么做的？首先，我花了四年的功夫來做這些工具，然后又花了兩年的功夫來挖那象花崗石一樣硬的泥土，然后我又得搬開那些我曾認為連搖都搖不動的大石頭。我整天都做著這種非人力所及的工作，如果到晚上我能挖下一寸見方這種堅實的水泥，就認為自己是很不錯的了。然后，我又得把挖出來的大量泥土灰沙藏起來，我不得不掘通一條樓梯，把它們扔到樓梯底下的空隙里?，F(xiàn)在那兒已經(jīng)塞得滿滿了。你再想想看，我用盡了所有力氣，本來以為，目標就要實現(xiàn)了，而現(xiàn)在……”
葉子朔低下頭，他倒是并不感到怎么遺憾，他只是不想讓仙翁看到他臉上的這種表情。
說老實話，葉子朔的心里現(xiàn)在只有高興兒，因為他發(fā)覺自己已不再孤獨了，不再冷清了。
葉子朔仍然站著。他以前從未想過要逃走。有些事情看來實在是不可能的，以致他的腦子里從沒有過那種念頭。在地底下挖一條五十尺的地道，用三年的時間來干這事，即使成功了，也不過是把自己帶到了河邊的一塊懸崖邊上，從高處向下跳，可能在巖石摔得粉身碎骨。
即使哨兵的子彈沒打死你，你逃過了一切危險，也還得再游三里路的河面，這一切在葉子朔看來實在是太難了，他做夢都沒有想到過。
但現(xiàn)在，他看到一個老人竟這樣不怕死的在尋求活路，他也就有了一個新的希望，勇氣和精力也被激勵起來。已經(jīng)有別人嘗試過他希望連想都沒有想過的事，而那個人，還不如他年輕，不如他強壯，也不如他這樣靈敏，卻憑著耐心和技巧給自己配備了一切工具。
那個人既然做到了這一切，那么，葉子朔就沒有什么做不到的事了！
年已五十的安心，用了三年的時間挖洞，他才二十幾歲，卻虛度了六年的時光。
葉子朔下決心以這位大無畏的前輩為榜樣，并牢牢地記住，曾做成過一次的事，是可以再一次做到的。
年輕人繼續(xù)沉思默想了片刻，說道，“我有辦法了！”
安心吃了一驚。“真的嗎？”他趕緊抬起頭來說道，“什么辦法？”
“你從你住的地牢挖過來的這條通道，是不是和外面這條走廊是同一個方向？”
“是呀?！?p> “而走廊離你的地道不過十五步左右？”
“最多這么長。”
“我們在地道的中間處開一條丁字形的路。我們可以挖到你講過的那條走廊邊上，殺掉哨兵，然后逃走。咱們一定能行?！?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