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移花接木案

34.重演的戲碼

移花接木案 甌南生 9412 2022-06-14 21:00:00

  “有秦嗣王,敢用吉玉瑄璧,使其宗祝邵鼛布忠,告于丕顯大神巫咸,以底楚王熊相之多罪……”

  “你在說些什么?”熊完對著八歲的長子熊啟瞪圓了眼睛,懷疑是自己聽錯了。

  秦昭襄王四十四年、楚頃襄王三十六年(西歷前263年),小孟嬴公主府。

  今日一早秦王宮來人,說是有場祭祀,需要小孟嬴和熊啟母子出席。各國王室祭祀眾多,把已婚的王子、公主們召進宮也是實屬常見,熊完和黃歇起先還沒太在意。

  直到小孟嬴回來后,說自己先回房換身衣服,熊啟念起了這么一句,熊完和黃歇才察覺不太對勁。幾乎同時,他們還發(fā)現熊啟的左手食指纏著布條,此前似乎被割破了。

  “父親你怎么兇我了?”熊啟似乎完全不怕父親,而是大膽反問。

  “太子,我來?!秉S歇對熊完提了聲醒,又走到熊啟面前,蹲下身道:“公子,你方才念的,是由何處聽來的?”

  看黃歇態(tài)度這么好,熊啟才回答道:“是寫在帛書上的,外祖父一字字教我念,好多字太傅都還沒教過呢,我好不容易才念順了?!?p>  “你能不能完整地背出來?”黃歇繼續(xù)探問。

  “嗯……”熊啟想了想,才天真地開出了條件:“我若背得出來,明日父親能不能帶我去郊外騎馬?”

  黃歇看向了熊完,示意答應。

  熊完驚懼未散,一味地對著兒子點頭。

  熊啟對于父親的回復似乎非常滿意,然后又重新背了起來:“有秦嗣王,敢用吉玉瑄璧,使其宗祝邵鼛布忠,告于丕顯大神巫咸,以底楚王熊相之多罪。昔我先君穆公及楚成王,實戮力同心,兩邦若壹,絆以婚姻,袗以齊盟。曰:葉萬子孫,毋相為不利。親即丕顯大神巫咸而質焉。今楚王熊相康回無道,淫佚耽亂,宣侈競從,變輸盟制。內之則暴虐不辜,刑戮孕婦,幽刺親戚,拘圉其叔父,置諸冥室櫝棺之中;外之則冒改久心,不畏皇天上帝,及丕顯大神巫咸之光烈威神,而兼倍(背)十八世之詛盟。率諸侯之兵,以臨加我,欲滅伐我社稷,伐滅我百姓,求蔑法皇天上帝及丕顯大神巫咸之恤。祠之以圭玉、犧牲,逑取我邊城新隍,及於、長、親,我不敢曰可。今又悉興其眾,張矜億怒,飾甲底兵,奮士盛師,以逼我邊競(境)。將欲復其兇跡,唯是秦邦之羸眾敝賦,鞟?棧輿,禮使介老,將之以自救也??垼ㄒ啵芑侍焐系奂柏э@大神巫咸之幾靈德,賜克劑楚師,且復略我邊城。敢數楚王熊相之倍(背)盟犯詛,箸諸石章,以盟大神之威神?!?p>  熊完聽完這段詛咒,癱坐在了席上,驚恐道:“完了,秦王這是又要興兵伐楚了?!?p>  顯然,秦王借助楚王熊橫嫡長孫的血,秘密進行祭祀,詛咒了楚國,列出楚國諸多或實際存在或胡編亂造的罪狀,告知了巫咸、大沈厥湫、亞駝這三位神祇,祈求他們能夠庇佑自己在接下來對楚國發(fā)動的戰(zhàn)爭中取勝。

  熊完身為楚國押在秦國的質子,很有可能會被拿去威脅楚國,畢竟這種無恥的事秦國做過也不是一回兩回了。若楚國不愿答應秦國的某些條件來換取熊完,以秦人這暴戾的性子,他很有可能被押到陣前祭旗。

  熊完想起祖父楚懷王被秦國扣留時,父親坐上王位后也不打算救他,只顧著自己享受。對父親都這樣,還指望他能答應秦國什么條件去救兒子?

  而此時的黃歇卻沉著道:“公子,此事是你和父親還有太傅之間的秘密,不能讓其他人知道,尤其是母親。否則,明日只怕不能帶你出城騎馬了。明白了嗎?”

  “明白,啟全聽太傅的。”熊啟答應道。

  黃歇繼續(xù)說:“行了,去找二公子玩吧,今日不用讀書了?!?p>  熊啟就這么被支開了。

  “太傅,這可如何是好?”熊完沉聲問道。

  “太子,沉住氣?!秉S歇目前也只能這么說。

  “太子、左徒。”此時厲炎帶著軫云,一前一后急匆匆地趕過來。

  見厲炎進門后,軫云左手緊按劍鞘與劍柄銜接處,右手去關門,就這么將自己關在了門外。

  “有什么消息?”門內黃歇低聲問。

  “楚國來的消息,大王病勢已成,恐遂不起。”厲炎簡單說了句,但已經足以說明事情的嚴重性。

  “難怪……難怪秦王已經在冢祀開始詛咒楚國了,他等這一天已經等了九年了。太傅,怎么辦啊太傅?”

  熊完更加驚慌地抓著黃歇的手,此刻他想到的并不是那個混賬父親的安危,而是自己還能不能離得開秦國。

  黃歇卻淡定地提醒著:“太子莫急,還記不記得,范雎還欠咱們兩個人情未還?”

  就這么一句話,熊完的氣慢慢喘直了,“對啊,我居然沒有想到還有他?!?p>  黃歇繼續(xù)道:“王病篤而太子留于秦,萬一不諱,太子不在榻前,諸公子必有代立者,楚國非太子有矣,臣請為太子謁應侯而請之?!?p>  見黃歇已經有了對策,熊完又稍稍冷靜了些,道:“善。”

  “厲炎,即刻幫我去約見范雎,老地方等他,是該用掉其中一個人情了?!秉S歇吩咐。

  “諾?!眳栄壮鲩T。

  “太子,一切盡在預料之中。你要做的,就是別讓公主看出端倪?!秉S歇告誡著熊完。

  熊完又使勁地點點頭。

  黃歇和軫云馬上去換了兩身不起眼的衣服,隨即去往一處荒廢的老宅。

  沒過多久,厲炎帶著范雎出現在了黃歇面前。

  “看來你已經得到消息了?!狈饿乱粊砭蛯χS歇說出了這句話。

  都是老熟人,見范雎也不多客套,黃歇也就直接問了句:“相邦誠善楚太子乎?”

  范雎誠懇道:“然。”

  于是黃歇說出了自己的擔憂:“今楚王恐不起疾,秦不如歸其太子。太子得立,其事秦必重而德相邦無窮,是親與國而得儲萬乘也。若不歸,則咸陽一布衣耳;楚更立太子,必不事秦。夫失與國而絕萬乘之和,非計也。原(愿)相邦孰(熟)慮之。”

  范睢想都不多想,當即首肯道:“君言是也?!?p>  于是范雎即刻入宮面見秦王,將此番利害言明。

  秦王聽明白了,也覺得很有道理,但他忌憚熊完身邊那個叫黃歇的謀臣,于是想了個折中的辦法,下令道:“令楚太子之傅先往問楚王之疾,返而后圖之?!?p>  收到這樣的命令后,黃歇知此事已是刻不容緩,又對熊完說:“秦之留太子也,欲以求利也。今太子力未能有以利秦也,歇憂之甚。而陽文君子二人在中,王若卒大命,太子不在,陽文君子必立為后,太子不得奉宗廟矣。不如亡秦,與使者俱出;臣請止,以死當之?!?p>  黃歇遞給熊完一枚照身帖,上面刻有熊完的面孔,但文字部分刻的卻是黃歇的氏、名以及簡介。很明顯,此前協助田文一行人逃脫秦國的那個善于偽造憑證的墨者,其技藝也被記錄在了《墨典》之中,為黃歇所用。

  接過照身帖后,令熊完吃驚的是,這枚照身帖無論是看上去還是摸上去,都有些年頭了,可見黃歇早有準備。

  若熊完能成為楚王,黃歇就前后侍奉過三代楚王了,他們有個共同點,那就是都在秦國當過人質,對于秦人的狡詐多變,黃歇早就有經驗了,因此早在九年前就已經為各種突發(fā)狀況做好了一切打算。

  “太傅,只怕除了我三叔那兩個兒子,我還得防著我二叔吧?”熊完加了一句黃歇不敢直說的。

  “他是大王信賴的令尹,黃歇不敢多言?,F在在門口等‘臣’出去的楚國使臣叫弦展,曾是臣的門客,你可以信他,到了楚國他會與臣其他門客為你安排好一切。記住,入境后千萬不能過早暴露身份,去屈家找屈承貞,他會和景陽帶領三閭子弟充當你的扈駕,公開護送你入宮,讓你行使應有的監(jiān)國之權,莊辛、江漢、黃鉞都是可以信賴的人。好了,趁范雎現在拖著秦王議政,快換上臣的衣服,趕緊跟他走,厲炎、軫云會保護你?!?p>  說完,黃歇跟熊完迅速互換了衣服。

  黃歇正要叫熊完往外走,卻聽見了“吱呀”一聲。

  “你們在干什么?”小孟嬴忽然帶著兩個兒子推門進來。

  見事情敗露,熊完上前從小孟嬴懷中抱過次子熊負芻,另一手又牽起了長子熊啟,簡單解釋道:“回楚國。你們不能留在這,也得跟我走?!?p>  小孟嬴一聽,直接伸手要去搶熊負芻,熊完下意識斜身去閃,卻不料腳上傳來一陣疼痛!

  “把二弟還來!”是熊啟的聲音,他正怒視父親,并使勁甩開了父親的手,還在父親腳上狠狠踩了一下。

  熊完分了心,熊負芻又被小孟嬴奪了過去。熊啟則帶著母親往后退了幾步,張開雙手似乎想阻擋父親再對母親和弟弟采取行動。

  不過兩歲的熊負芻哇哇地哭了起來。

  “熊啟你放肆!”任熊完性格如何溫和,在這樣的雙重背叛之下也來了火氣。

  “你說你要去楚國,是不是不要我們母子了?”熊啟厲聲質問父親。

  “我說了我要帶你們回楚國!楚國是咱們的家啊!”熊完強調著。

  “我們都是秦人!我們的家都在秦國!為什么要跟你去你的那個家?”這是熊啟的回應。

  面對兒子這樣的態(tài)度,熊完搖了搖頭,原來他的兒子一直自認為是秦人。但熊完轉念一想,這或許也怪不了兒子,畢竟他自小接觸到更多的是秦國的教育,講秦語、寫秦文、讀秦史、守秦法,你臨時跟他說要一起去只在故事里聽過的楚國生活,他怎么能接受得了?

  “你可是我熊完的家督!那你要怎么做?上你那個外祖父那告發(fā)我?”熊完連問。

  “我……”熊啟頓時沒了主意。

  告發(fā)父親,那叫不孝,得遭神罰;不告發(fā)父親,那叫不忠,按秦法還要連坐。

  “好啦!熊完,你若真的要走,我們母子絕不會跟你背叛秦國。但你若念在這點情分上不走了,今日所見我們只當什么都沒發(fā)生過?!毙∶腺o了熊完兩個選擇。

  熊完雙眼通紅,萬念俱灰道:“去告發(fā)我吧,這樣至少還能保住你們的性命?!?p>  “太子不可!公主不可!”黃歇無奈,只得跪在這對夫妻中間。

  小孟嬴猛然落淚,哽咽道:“你……你寧愿被處死,也不愿……不愿留在秦國跟我們一起?”

  “哈哈哈!”熊完大笑一陣,“秦人害死我祖父并燒其陵寢、殺我三叔、脅迫我父親、強攻我國境、奴役我百姓、詛咒我楚室——這累世之仇,你竟會覺著我想做秦人?做你的夢去!我不過是任由你們擺弄的人質!就讓那天殺的秦王,烹了我吧!”

  九年了,熊完在秦國當人質兼贅婿整整九年了,日子過得那叫一個提心吊膽、如履薄冰,忍辱負重至此,卻又眼見已無回國可能,他終于說出了內心的真實想法,打算從容就義。

  小兒子哭得更厲害,大兒子則以更加兇狠的目光仇視父親。

  “你走吧,我不會攔你。”這是小孟嬴最終的決定。

  得知妻子做出了這樣的選擇,熊完轉身面向黃歇跪下,拜了一拜,“太傅舍身救熊完,不愧是熊完的骨鯁之臣。事若成,楚國當與太傅共之。”

  說完,不等黃歇回應,熊完猛地起身,無視妻兒,徑直走出門去,上了弦展的馬車,厲炎、軫云上馬護送,一行人打著楚國左徒黃歇得秦王允許回國探病的名號,快馬加鞭駛向東邊。

  黃歇則假扮熊完,日日關在房中不出門,自稱染了病。這個說法還挺管用,熊完在秦國雖然衣食無憂,但卻日夜擔驚受怕,時不時是會得些病,也都是見怪不怪了。

  小孟嬴倒也算是說到做到,去了孩子的房中住,配合著黃歇一起隱瞞。

  此時白起剛攻下韓國南陽,又繼續(xù)進軍太行山,前方戰(zhàn)事焦灼,再加上范雎盡力將秦王的注意力集中在戰(zhàn)事之上,六十二歲的老秦王實在無力分心去理會熊完病沒病。

  半月之后,黃歇料定了熊完應該早已抵達楚境,于是推開了房門,帶上小孟嬴母子三人,入宮求見秦王。

  “大……大王……”宦者令吱吱唔唔著,不敢說事。

  秦王正和范雎等人研究太行道的沙盤,沒空轉移視線,淡淡道:“說?!?p>  “黃……黃歇求見?!被抡吡钫f。

  “呵。這才半個月,就一來一回了,他可是夠急的啊。都九年沒回去了,怎么也不多陪陪妻兒?”秦王的眼睛還在注視沙盤。

  “只怕是心里記掛著咸陽這五個更年輕漂亮的姬妾吧?”范雎故意調侃了句。

  “呵。相邦說得有理,他在咸陽都生了七個兒子了。平日里見他缺什么寡人就給他送什么,可不比在那楚王手底下舒坦?”秦王也接著調侃。

  “大王,那黃歇,他就……就沒離開過公主府,公主帶著兩個楚王孫也在外頭跪著呢?!被抡吡钸@回終于是把話給說完整了。

  秦王猛地一扭頭,臉色大變,似乎意識到了些什么,“給我叫進來!”

  得召,黃歇極為冷靜地入室,先是對著秦王作了個揖,再道:“楚太子已歸,出遠矣。歇當死,原(愿)賜死?!?p>  小孟嬴則帶著兩個兒子,跪在地上一句話都沒有,只是聽候發(fā)落。

  “他怎么歸的?”秦王沒急著治罪,先問緣由。

  “穿著我的衣服,用了假的照身帖,跟我互換了身份,就這么通關的。此事公主和兩位公子都不知情,請秦王明鑒。”黃歇簡單解釋著,并將熊完的妻兒撇清關系,把罪名都往自己身上攬。

  “寡人就知道……你這個欺君之徒!三十五年前也是這么欺騙寡人的!”秦王氣得那叫一個熱血倒流。

  “外臣歇恐楚王一旦不諱,太子不得立,無以事君,已擅遣之,今出關矣,歇有欺君之罪,請伏斧锧?!秉S歇面不改色,還是一心求死。

  秦王大怒道:“楚人乃多詐如此!來人,賜楚王劍!念在你還顧著熊完的妻兒,自裁吧!只不過你在秦國生的那七個兒子也別想好好活了!”

  宦者令即刻取來了當年扣留楚懷王時繳獲的王者佩劍,遞到黃歇面前,只等黃歇接劍。

  范雎掐準時機,上前勸諫道:“大王,萬萬不可。”

  “相邦何來此言?”秦王已經目眥盡裂。

  范雎淡淡地解釋道:“歇為人臣,出身以徇其主,太子立,必用歇,故不如無罪而歸之,以親楚?!?p>  秦王向來聽范雎的話,范雎一開口,秦王的火氣就被澆去了一半,腦子里空出來的部分開始重復地響著范雎的話。

  范雎繼續(xù)道:“況黃歇那五妾七子,可都是出自我秦國重臣之家啊。既然熊完和黃歇都已與秦國是親戚了,原本也就是要將他們送歸的,此事不如就到此為止?!?p>  秦王又一陣細思,似乎很快就想明白了,終于對黃歇賣了個笑,道:“你想成為狐突、介子推那樣為護主而死的忠臣鬼雄,然后好讓后世稱頌是吧?哎——寡人偏偏不吃你這套!”

  無可奈何的秦王像個賭氣的孩子一樣,強行為自己找了個臺階下。

  對此,黃歇和范雎,包括在場所有人,都只好強忍著不笑出聲。

  “來人,給寡人重重地賞!”秦王繼續(xù)強顏歡笑著。

  黃歇盯著尚未被自己接過的楚王劍,大膽開口道:“秦王,方才您賜外臣楚王劍,外臣謹從命?!?p>  秦王沒想到黃歇竟敢如此得寸進尺,能夠戲弄他兩次的,除了藺相如,居然還能找出第二個。

  這下子他不僅真不生氣了,反而欣賞著回道:“依你了。”

  “外臣謝秦王開恩?!秉S歇接過了楚懷王的遺物,感觸良多。

  說起這些寶劍,在吳越爭霸結束之前時常有名劍問世,因為鑄造水平有限,好劍的普及率實在是低。極少的好劍與極多的劣劍對撞,是完全有可能將后者劈斷,故而好劍能夠成名。在以劍為主要兵器且還能代表身份地位的大背景下,這些好劍也就顯得更加珍貴。

  而此時距吳越爭霸結束已經過去兩百多年,各國的冶煉技術都有質的飛越,尤其好戰(zhàn)的秦國和楚國在這方面都是莫與之京的,甚至已經逐漸掌握了鐵器的鑄造工藝。因此,上古傳下來的名劍也就只剩一個“名”是比較有用的,很多時候往往都是用來收藏。

  這也是為什么,楚懷王這么輕易將越王勾踐的佩劍賜給黃歇,秦王同樣輕易地將楚懷王的佩劍還給黃歇。想要再造出與二者相當的好劍,對這兩個王來說都不是什么難事。

  只是對于黃歇來說,拿回這把劍的意義還是比較大的。

  秦王又看向了一直不吭聲的女兒和外孫,柔聲道:“小孟嬴,你等母子,要隨黃歇去楚國嗎?”

  “不!我是秦人!我才不要做什么楚人的王子!等我長大了就給外祖父當相!打楚國!”熊啟已經搶先開口,他無法原諒父親的“背叛”。

  秦王大喜,“好!像是我秦王室的子孫!小孟嬴,好好培養(yǎng)你這個兒子!”

  雖然手心手背都是肉,但見雙方決裂已成定局,小孟嬴只好順從了父親和兒子的意愿,而放棄了丈夫,于是謝恩道:“謝父親?!?p>  “來人,取寡人誡劍給啟!”秦王呼喚。

  宦者令又取來另一柄寶劍,長三尺,遞交秦王。

  秦王移步至外孫面前,雙手將寶劍降下,鄭重道:“此乃寡人元年歲次丙午特鑄,銘曰誡,現今賜予你,你就跟大秦的王子等同,誰都不能將你看成楚人。”

  熊啟雙手接劍,雙眼通紅,咬了咬剛換好的牙,喊道:“承外祖父厚愛,啟謹受之!我要向秦人證明自己,我同樣也是秦人!”

  見證了這一幕,黃歇用最小的幅度搖了搖頭,但這已經是他預料中最好的一個結果了。

  就這樣,黃歇不僅好好地活了下來,還帶上了豐厚的賞賜,跟一千多名門客由小將王翦帶著一百騎兵護送,在穿過咸陽向西南方向的藍田之后,由在秦國稱為“秦楚古道”而在楚國稱為“楚秦古道”的峽谷通過,經武關而出,去往楚國郢陳。

  可當車隊行至已歸秦境的宛邑東郊,即將抵達楚境,王翦卻喊了聲:“止!”

  “小將軍是要還轅復命了?”黃歇坐在車上問。

  王翦騎著馬,稍稍走近,低聲道:“黃公,相邦有話托我?guī)??!?p>  “請講?!秉S歇莞爾。

  “與我軍分開后,全速駛向東面。寡君派出了數千精銳偽為盜,只等你等到了楚境,便取你性命?!蓖豸搴靡馓嵝阎?p>  “秦王也太看得起我了,當我是范蠡?!秉S歇又笑了笑,并作揖道:“謝過相邦,也謝過小將軍了?!?p>  “謝就不必了,此行一別要再相見,只怕不是你打秦國,便是我打楚國了?!毕騺韴A滑的王翦放下了這句話,調頭就走。

  “舍棄財物,只走大道,全速返楚!”

  黃歇一聲令下,自己也從車上換到了馬上,身后所有車馬一律丟棄沒用的財物,一陣塵土高高揚起,在黃土地上劃出一道長長的痕跡。

  行不過幾十里,身后果然又揚起了另一陣塵土,那是一路足有三四千人的騎兵隊,全體不穿鎧甲,只著各色各樣的輕裝,但極具組織性與紀律性,看不出來他們之中有誰去撿過黃歇卸下的那堆財物,只是在全力追趕他。

  “弩機準備,不斷向后放箭!”黃歇繼續(xù)下令。

  雙方的速度幾乎是不相上下,一追一逃,就這么跑出了十幾里地,相互之間用弩機對射,但后者的箭愣是夠不著前者,這一路下來反而讓占了優(yōu)勢的前者射殺了上百人。

  畢竟前者是一直在向前跑的,只要保持一定的間距就不容易被射殺。可后者不一樣,一直在追趕前者,這就意味著一個不留神就會自行進入前者的有效射程,而且由前方揚起的塵土對后者的視線干擾更大。

  不僅如此,追了這么遠,后者發(fā)現前方的塵土范圍在不知不覺中,已經隱約加到了兩倍不止!而且隨著距離越來越近,那塵土還在不斷擴大!

  有援軍?

  “舉盾!與敵軍沖殺!”這名叫張?zhí)频男l(fā)布了這一號令。

  而黃歇這頭,他看到的是另一支騎兵隊正由正面向自己沖來,隨著兩隊人馬越走越近,即將進入射程范圍,遠遠望見對面已經開始列陣。

  “即刻分兵南北兩路!”千鈞一發(fā)之際,黃歇做出了判斷。

  得到指令后,黃歇所帶的上千人呈人字形各自向著南北兩路散開。

  也就是眨眼之間,秦國的追兵終于撥云見霧,看清了前方的前方還真有一路兩三千人的騎兵隊,占據著略高的地勢,但箭雨已然落下,來不及再多加思考了。

  高地上的那隊人馬面對這樣的情景,也是有點傻眼——消息只說黃歇帶著上千人,可沒說后面還跟著一支兩三千人的護送隊啊!也來不及了,先打吧!

  秦軍雖然勇猛,但為了全速前進都沒穿甲胄,這一陣沖殺下來,直接損失了近千人,才終于是殺到了高地,丟下弓弩后短兵器和長兵器混著用,雙方進行了近距離作戰(zhàn)。

  高地上的人馬在這一沖擊中也有一定損失,但很快就反應過來,形成了一張弧形的包圍網。

  打了一陣,張?zhí)瓢l(fā)現這隊人馬雖然是正規(guī)軍,但也都沒穿甲胄,可他還沒覺得不對勁,只是單純地以為這是黃縣前來接應黃歇的子弟兵。

  可直到更前方又襲來了一陣密集的箭雨,竟連同兩方人馬無差別一同射殺,張?zhí)平K于感到情況不太對!

  “撤離!撤離!”

  可等張?zhí)茙送爻?,黃歇的人馬又已經重組,并對他們發(fā)出箭矢。

  “箭不能停!但不許追擊!”黃歇下令。

  張?zhí)粕砩鲜芰撕脦滋巶?,拼死突圍,他帶來的人死的死、傷的傷,逃出敵方射程范圍后,僅剩一千人不到,個個疲憊不堪。見暫時無望再重整旗鼓與黃歇一戰(zhàn),張?zhí)浦缓脦е鴼埐肯蚯貒较蚧伊锪锏靥痈Z。

  而這時黃歇將兵力集中到了高地,在本陣與援軍的夾擊之下,高地上的人馬全面潰敗,能活著的只剩一半。

  “棄兵投降!棄兵投降!”高地上的帶頭人下令。

  很快,黃歇帶人上了高地,出現了四張熟悉的面孔。

  “黃歇,算你命大!還知道叫我們帶三千人馬提前部署!”越玉笑說。

  “多謝的話我也就不多說了。”黃歇輕笑。

  “真要說啊,你找江漢說去!要不是他,我可不打算救你?!痹接裰噶酥刚驹谒磉叺慕瓭h。

  但黃歇和江漢這兩兄弟一見面,卻都不打算主動跟對方打招呼,想來他們都還在意十六年前江漢殺害昭滑之事,場面略顯尷尬。

  “父親!”黃陸離見了父親,對黃歇一跪。

  黃歇沒再去理會越玉的話,而是將身披犀甲且英姿颯爽的兒子扶起,欣慰道:“我的長子二十五歲了,像個男人了?!?p>  “都給您生了三個孫子了,茂行、若木也各生了一個?!秉S陸離終于能夠親口告訴父親這一消息。

  “我都知道了?!彪m然嘴上是這么回應,但黃歇聽兒子親口說起卻是格外高興。

  “來看看,敢刺殺你的是不是和上回一樣!”越玉讓人將頭目押了過來,上去又是狠踹一腳。

  “黃公饒命啊!我們是打錯了!”那人求饒道。

  “此人有些面熟,是誰?”黃歇離開楚國太久,接觸的人又太多,一時很難認出之前見過的人。

  “令尹府的二公子上官峻。”黃陸離告訴父親。

  “又是他的人,就這么著急想讓我死?!秉S歇倒是完全不意外。

  “我們是真的打錯了!完全是因為接到邊防消息說西境有盜!”上官峻還在試圖掩蓋罪行。

  “你們家的封邑在上官邑,那伙人從追殺我們到現在也不過一個時辰,你說你接到消息,特地從千里之外的上官邑奔赴而來平定?”黃陸離提了個問題。

  “這……”這可就把上官峻難倒了。

  “帶下去,押回郢陳?!秉S歇下令。

  上官峻離場,黃陸離又道:“父親,母親還有二弟、三弟都在盼著您回……”

  “師兄,你的家眷帶過來了,沒有損傷,只是受了些驚嚇?!边@時宋玉趕著幾乘載有婦女和孩童的馬車過來,將黃陸離的話打斷。

  “父親!父親!父親……”那一堆孩童對著黃歇猛叫,一個個都還長得很像他。

  “父親……這是……”黃陸離驚得都不敢往下問了。

  黃歇又一次感到尷尬,輕聲解釋道:“車上那五位……有些是秦王送我的,有些是我……是我主動去跟秦國重臣要的。但是,都沒有舉辦過昏禮。那七個孩子,都是你弟弟,從四弟到十弟,都在這了……”

  說到這里,黃歇稍微頓了頓,然后又補充道:“沒別的了。”

  黃陸離對此簡直是嘆為觀止:“為了保命,您也太拼了吧?還有,這都生了十個了,就沒一個女兒?”

  黃陸離知道父親在秦國這么多年,肯定有女人,但從沒想過生了一堆的男娃一起帶回來。

  “嗯……回去后,幫我跟你母親解釋,你得站我這邊?!秉S歇開始籠絡起了兒子。

  “難怪你終于開始有些老了!你這都快趕上一年一個啦!我也才五個孩子!”

  越玉拍了拍黃歇的背,力道不大,但差點沒把黃歇拍倒。

  “咳!你嗓門怎么還是這么大?”黃歇瞪了越玉一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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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太傅!您回來了!”熊完激動地親自起身迎接黃歇。

  “太子,你現在在監(jiān)國,還請注意禮法?!秉S歇卻依然淡定地以師長的身份告誡熊完,根本不像是死里逃生后才站在楚國東宮的。

  “我知道,我知道?!毙芡赀B忙點頭。

  “大王怎么樣了?”黃歇問起自己最關心的事。

  “恐怕熬不過今年冬日?!毙芡甑幕卮鸱浅娜?,似乎大限將至的不是自己的父親,而是個事不關己的陌生人。

  “這幾日太子可有見到令尹?”黃歇接著問。

  熊完想了想,回答道:“有兩日不見了,說是甌越國有異動,帶走了幾萬舟師?!?p>  “看來是逃了?!秉S歇猜測著。

  “逃?”熊完不解。

  “帶上來?!秉S歇對著門外吩咐了聲。

  上官峻被押了上來,跪在熊完面前就開始求饒:“太子我全都說!千萬別要我的命啊!”

  “這是……”熊完更加不解。

  “是我父親要我?guī)巳ソ貧⒆笸降?!我早就說過不能這樣了他不聽!”上官峻喊冤。

  “你帶人去殺太傅了?”熊完大驚。

  “我父親怕他回來會威脅到自己的地位,但我真的勸過他?。∧阆嘈盼?!”上官峻繼續(xù)大叫。

  “帶下去吧,留著當人質?!秉S歇吩咐了聲,上官峻又被押走。

  熊完被這事情嚇得不輕,連忙問道:“太傅,接下來該怎么辦?我二叔他不會是要回上官邑謀反吧?”

  “不著急,先清剿了朝中這幫奸佞?!秉S歇似乎又有了對策,然后又將手中的劍端平,“來,這是你祖父留下的劍,臣從秦國取回來了?!?p>  一聽是祖父的劍,熊完略微顫抖著雙手,去接了過來。他慢慢將劍拔出,鋒芒依舊,都能清楚地映出自己那雙彷徨的眼睛。

  “我祖父……真的像他們說的那么不堪嗎?”

  熊完是在楚懷王去世之后出生的,自他記事以來,楚國基本上都是挨秦國暴打的一方,他的父親總是將罪名扣到祖父頭上,說楚國是由那代開始壞掉的,從而去逃避自己的責任。

  “不,他是個英雄,值得每一個楚人敬畏的英雄?!秉S歇卻告訴了熊完一個完全不一樣的答案,當然他已經不止一次這么教過。

  得到了這樣的肯定,熊完從劍身清楚看到自己的眼神開始由彷徨轉為堅毅。

  他將劍收回鞘中,說道:“祖父不聽屈子,招致禍端;父親不聽太傅,亦招致禍端。他們都信了一個人,那就是我二叔。我只要廢黜二叔,好好聽太傅的,在位期間全權委政于太傅,就不會犯錯,就會是一位好楚王?!?p>  “太子高抬老臣了?!秉S歇作揖,表示不敢當。

  “太傅,還有……我的妻兒……”熊完終于問起了這么一出。

  “不會回來了,至少目前看來是不會?!秉S歇擺擺腦袋,“此后他們便是敵人了?!?p>  熊完再次失落,感嘆道:“啟是我的冢子,那么聰慧又有主見的一個孩子,怎么就甘愿去給秦國賣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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