墨云霄垂眸望著繡棚上的繡樣，淡聲道：“當年朱遠為了娶妳煞費苦心，縱使恩寵不再，也不至于如此凄冷，妳這又是何苦？”
清蘭一愣，低頭道：“清蘭年輕時所托非人，無奈入了朱家為妾侍，有負娘娘教誨，這些年......委實也活夠了。”
“教誨？”墨云霄面無表情，“母妃都說過什么？”
清蘭更加慚愧，聲如蚊鳴：“當年娘娘喜愛蒔花養(yǎng)草，尤其是一棵自南方故鄉(xiāng)分株而來的鳳凰木......南有喬木，不可休思；漢有游女，不可求思......娘娘總念著這首詩，說道心之所向，可見而不可求，多情總是徒勞。”
想起那段歲月，她神色又有些恍惚，“娘娘還說，真心相愛卻不能相守之人，絕非良配......但是比起日久天長守著一棵不開花的樹，還是如曇花般有過最美的一瞬吧！”
朱遠并不愛她，清蘭比誰都明白，當初被未婚夫拋棄，她就傷透了心，自甘墮落地選擇了依靠朱家而生。
自從夢佳被送走后，清蘭心頭余熱燼滅，便隱居在這方小院，不再見任何人。
有一日，朱老夫人憐惜過往的情份，讓清蘭陪著到城外的秋水寺禮佛，途經(jīng)一處因水患流離失所的乞丐窩，老夫人大發(fā)善心，命下人奴仆廣施粥糧，清蘭無事可做，便幫著分發(fā)，沒想到卻撞見了當年與她私定終身，卻又棄她而去的未婚夫。
那人名喚盧修，往日何等的英俊爽朗、溫柔體貼，如今卻窮困潦倒，連雙眼都已失明，混在乞丐堆里討食殘羹剩菜，甚至還被同伴排擠，大肆的嘲笑羞辱，如同一條喪家之犬，活著比死了更難堪。
清蘭還記得當年被拋棄的錐心之痛，麻木的心不肯再起波瀾，但是命運卻不肯放過她——在那些乞丐奚落的言語中，她隱約聽出一個殘酷的事實——他們嘲笑盧修自命清高，未婚妻被大財主看上了，還自不量力的想反抗，最后被挖去雙眼、毒打一頓，丟到荒郊野外自生自滅。
盧修被一戶善心人家救起，勉強在村里教書維生，還得了個“盲眼先生”的名號，洪水沖垮村莊以后，他居然命硬的沒死絕，上天這是留他一條生路，還是沒折磨夠本呢？
清蘭的世界再度崩塌了。
十幾年的光陰倏忽而過，她不僅所托非人，還錯恨了盧修一輩子。
盧修身在煉獄，她卻為兇手生兒育女，享受著不配擁有的錦衣玉食......她早該隨他而去了！
清蘭渾渾噩噩地隨著老夫人去佛寺住了幾日，逃不過良心的譴責，偷偷遣人拿著銀子去安置盧修，沒想到這次依舊晚了一步——盲眼的盧修無意間沖撞了當?shù)氐募w绔子弟，竟被綁在馬車后頭拖著走，血肉模糊綿延了兩條街，當場殞命，了結(jié)痛苦的一生。
事已至此，清蘭除了怨自己茍活于世，也不知道該恨誰。
慕榕靠著檐角屈膝而坐，靜靜地聽著屋里那軟弱女子自述悲慘過往，望著漆黑夜空，輕嘆了口氣。
清蘭將行差踏錯的遭遇，歸咎于有負云妃的教誨，而云妃拚死生下的孩子，未曾聽母妃說過一句話，卻在泥濘中忍辱負重、一步一步走到今日，不忘一身君子骨。
二月二......不正是他的生辰嗎？
她怎會如此粗心大意地忘了呢？
慕榕正懊悔不已，突然間一道陰影籠罩而下，赤炎冷峻的臉半隱沒在陰影中，無聲遞過來一只小巧的鑲嵌銀絲手爐，守在一旁為她擋風。
“多謝?！蹦介哦喑钌聘械赜謬@了口氣，人家赤炎當年也是個皇子，即使從云端跌入泥塵，背負著亡國滅族之痛，依舊傲然不屈的站在這兒，她何德何能呢？
慕榕抿了抿唇，從衣袖里掏出油紙包的倒糖餅兒，這是白天跟顧旻上街時無聊買的零嘴，小小聲地說道：“我揣著手爐會捂化了，你吃。”
赤炎呆了呆，一只兔子形狀的倒糖餅兒？王妃娘娘當他是三歲娃兒？
盡管覺得莫名其妙，他還是毫不反抗的接過塞進懷里——這還是人生第一次有人給他糖吃，感覺很詭異，也很奇妙。
屋頂無聲的交流，屋里的氣氛卻有些詭譎。
墨云霄對清蘭的遭遇不置一詞，伸出如玉雕般的手指，輕觸絲繡上的梅花，一如談?wù)撎鞖獍阍频L輕，拋出來的問題卻如平地驚雷。
“二十三年前的今日，母妃究竟因何身亡？”
兵法有云：“攻其不備，出奇不意?！蓖蝗缙鋪淼钠嬉u往往能詐出一個人最直觀的反應(yīng)，除非清蘭城府極深，或者早為了眼前的質(zhì)問在心中演練過千百回，否則必定會露出破綻。
清蘭似乎早料到墨云霄會提起此事，唇角浮上一絲苦笑，“回殿下，娘娘生產(chǎn)那日，奴婢已經(jīng)不在月華宮中當差，只聽說娘娘突然發(fā)動，待奴婢想前去探望......已然天人永隔。宮里傳得沸沸揚揚，娘娘是誤食有毒的蔘湯才會仙去，實情如何，奴婢也不敢妄言?！?p> “嗯?！甭犃藷o數(shù)次如出一轍的說法，墨云霄早已不感意外，又問道：“母妃生產(chǎn)前可有與誰來往？有無任何異常之處？慢慢想，任何蛛絲馬跡都不得疏漏?！?p> 身為月華宮的二等丫鬟，平常近身伺候主子生活起居，這等問題若還一問三不知，那才是真的事有蹊蹺。
清蘭細細思索了半晌，猶豫地開口：“娘娘素來與世無爭，懷了殿下以后，除了每三日一次向皇后請安，從未踏出月華宮半步?！?p> 當時先帝對云妃上心得很，甚至百忙之中還親自過問她的日常飲食，照顧得無微不至，有心人決計尋不著見縫插針的機會。
若說真有什么異常之處，那便是云妃隨先帝至白馬寺參拜，為當時的太后祈福，得知了云家慘遭滅門的噩耗，回來后就終日神思恍惚，甚至在夜闌人靜時對著平日彈奏的琵琶以淚洗面。
再后來，云妃命人將那琵琶與一支木笛、幾張字畫盡皆焚毀，灰燼灑在那株鳳凰木下，就連三日一次的請安也托辭不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