恰此時,一員金兵左顧右盼著倉惶走來,于戈壁的灰茫中,瞄見趙佶正端著一紙雪白在那里“指點江山”,不由喜上眉梢,遂搶步上前,探手扯去,急忙忙奔入一座山包后去了。
君臣二人相顧無語,不住地搖頭嘆氣。
常夢初深知趙佶“藝術(shù)為大,仙丹次之,江山最末”的秉性:想當(dāng)初,金軍破了汴京,擄走珠寶、美女無數(shù),趙佶皆若無其事,淡然處之,惟在得知宮內(nèi)珍藏的詩書畫卷也被金寇哄搶一空后,方仰天長嘆,淚流滿面!
常夢初想到此節(jié),便忿然道:“竟不知這些個粗鄙無禮的蠻夷如何就勝了咱大宋?待老奴討要去!”趙佶不安道:“區(qū)區(qū)一軸畫紙罷了,何必徒生事端!”常夢初泰然道:“‘人非草木,孰能無情?’金寇雖蠻,只消懇切哀求,他自會體恤老奴的這番赤膽忠心,或還了官家的墨寶亦未可知。”趙佶遲疑道:“你雖長于此道,亦須斟酌而言、量力而行,萬不可觸怒了他!”
常夢初一邊應(yīng)諾,一邊盤算著走向那座山包。不料剛至山角,即有惡臭撲鼻而來,常夢初忙使衣袖掩了口鼻探頭去看,立時呆若木雞:山包之后竟是金人棄尸、排遺的所在!
抬望眼,但見那些病死的、餓死的、凍死的、被野獸咬死的、遭強暴而死的、拒不受辱而被殺死的、以及自盡而死的、數(shù)以萬計的宋室嬪妃或王妃或帝姬或嬪御或王妾或宗姬或御女或近支宗姬或族姬或?qū)m女或采女或宗婦或族婦或歌女或貴戚或官女或民女的新鮮或腐爛的尸體,如同垃圾一般遍布戈壁。幾只豺狼擁在一具胎兒的尸首邊,從容地輪流品嘗;一群禿鷲蹲在一株旱柳上,開心地“點評”著那些來自文明世界的松軟腐尸的味道,它們是戰(zhàn)爭中唯一的永恒勝利者。宮中婦人,皆才貌雙絕,天下薈萃;大內(nèi)書畫,俱奇珍異寶,千年所積,一旦國破,則死于溝渠,棄之荒野,成孤魂野鬼,與榛莽同朽。哎,實在是令人悲痛啊!
常夢初的出現(xiàn),引起豺狼和禿鷲的警覺,它們用戈壁主人的目光盯著常夢初,顯得十分不滿,甚而做出威脅和驅(qū)趕的姿態(tài)。鷹視狼顧中,常夢初憂心忡忡,惟恐落得個“青蠅作吊客”的不了局。然而,他到底還是陪著笑,周旋于尸、獸、糞三者之間,并不辱使命,找到了那幅趙佶賴以自慰的墨寶。一條由荊棘圍成的狹長地帶里,許多被金兵搶掠的上古字畫競相成為他們擦糞的手紙,而趙佶的這幅《北狩圖》,所用的院絹乃是皇室特供,潔白細密,很好識別,顯見得也在其中。常夢初欲要去撿,委實下不得手,有心棄之而去,又恐落個不忠的罪名,躊躇再三,終于挨將過去,拈起畫作,用一塊砂石將排泄物抹去后,藏在懷中。
常夢初悶悶而返,見趙佶正撿修荊枝,為一朵奇異的兩瓣兩色花作藩籬,便莫名氣憤道:“該殺的蠻夷,竟沒個憐香惜玉的心思,這一路上,少說也碰到十幾回了!”察趙佶不以為意,這才憂心忡忡稟告道:“金人無知,暴殄天物?!壁w佶略帶愁容,伏身去嗅那朵花,不料一股怪風(fēng)刮來,原本鮮艷的兩瓣兩色花竟瞬間一瓣枯萎一瓣開,將他嚇了一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