趙佶駭異了多時，瞥見不遠(yuǎn)處有一塊巖石很是奇特，形狀類似蘑菇，又很像帝輦之上的華蓋，便不由自主地踱了過去，藏身其下打坐遐思。
過了一會兒，趙佶忽長嘆道：“金人失信，‘假途滅虢’，朕為了一個燕云十六州壞了祖宗基業(yè)，此乃金虜蛇狼本性使然，奈何我大宋臣民教化萬端，也要負(fù)朕，聞金虜輒喪膽、望金虜而遁逃，心中何曾還有‘忠君’二字？唉，社稷山河皆為臣民所誤也！”
常夢初附和道：“食君祿卻不恪盡職守，官家確實被臣民害得不淺啊！”
二人正凄惶間，只見一個荊釵布裙的孱弱少女，捧了一副方形平底的紫檀托盤，盛著一只臘梅繪就的漆金斗笠碗，顫巍巍走來，跪倒在趙佶面前柔聲道：“請?zhí)匣视酶 ?p> 趙佶打量少女，見她面目清純，舉止溫婉，便問道：“你姓字名誰，出自內(nèi)宮何處？”那少女垂首答道：“稟太上皇，民女姓柯名道梅，本是汴京念佛橋邊常慶樓里店小二柯本分之女，此番乃是被開封府尹徐秉哲搶來，冒充名門宦戶家小姐支吾金寇的，并非出自掖庭！”少女回罷，啜泣不止。
常夢初搶話道：“念佛橋妓館甚多，酒市尤盛，依著新門里東墻下，有一處會仙樓，廊廡掩映，吊窗花竹，老奴最愛惠顧，每每‘好酒打兩角，牛肉切一盤’，再喚些躥子肘、干鹿脯，蘸著梅汁，喚妓歌笑，頗得逍遙！”
趙佶吞了吞口水，伸手接過斗笠碗，凝圣目來端詳這碗羹。說是羹，實則“奶菜湯”：馬奶之中蕩著幾片枕頭草，腥臊粗陋，如廁中擁丑婦。趙佶對著湯面胡亂吹了一氣，便影影綽綽浮現(xiàn)半碗憔悴，難免滋生無限傷感，再念及“柯道梅”這個名字，心頭遽然一酸，幾乎落下淚來。
常夢初見狀，忙匍匐上前，嗚咽道：“官家乃萬民之主，不為龍體，也要為天下蒼生望眼欲穿，盼官家歸位著想啊！”
趙佶點了點頭，語重心長道：“朕本‘長生大帝’，飲玉漿，食元氣，無翅而能飛。自屈降以來，久淹塵世，沾染濁臭，長生或?qū)⒉荒?，何以重歸仙班，惑乎，悲夫！”失落半晌，這才勉強吮了一口，捧著羹碗下一道口諭：“柯道梅，你能忠君報國，甚是難得，朕來日復(fù)祚，賜你入宮罷了。”
常夢初賀喜道：“姑娘能忍辱負(fù)重，伴君萬里共風(fēng)霜，咱們官家是絕不忘來日寵幸的，還不快快謝恩！”
柯道梅聞聽，忙抹去淚花，俯伏于地，木木然道了一句：“謝主隆恩！”起身候在一旁，再不言語，依舊是愁眉苦臉。
趙佶掃了二人一眼，遺憾道：“兩位愛卿雖俱忠信，只可惜一個老而無力，一個幼而柔弱......”
常夢初驀地大義凜然道：“遙想當(dāng)年，夫子落難，曾于衛(wèi)國僦居宦官癰疽家中，亦曾在齊境叨擾過宦官瘠環(huán)，足見宦者也可力助圣人啊！”又抑揚頓挫道：“老奴智勇固非所長，然一路之上憂悸無眠，忠義之心可鑒日月！等到了蠻都，見了蠻主，老奴舍了這副朽骨，也要效那申包胥‘依于庭墻而哭，日夜不絕聲，勺飲不入口七日，終感動秦哀公，出兵助楚昭王復(fù)國’的忠勇之舉......”
常夢初誦到此處，忽頓悟道：“申包胥那廝必定體態(tài)肥碩，不然，怎能七日不食而不死，尚哭不絕聲的？！”又正色道：“然老奴生性厭‘七’喜‘三’?！庇謱w佶悄然道：“提到‘三’字，老奴情不自禁想起來，龍津橋邊‘涴花院’里曾有個相好的，藝名喚作‘小山’，‘國破山河在’的那個‘山’。每年春花秋月夜......”
常夢初追憶多時，方咂舌道：“‘往事已成空，還如一夢中’！”又模仿汴京瓦子里的副末色說唱道：“也罷，就來它個‘三天三夜泣金庭，送終官家歸汴京，莫誤了八月十五，與臣民歡度中秋’，好讓那些蠻酋知道‘生為趙家奴，死為趙家鬼’的儒門教化不是扯淡的！”
趙佶因常夢初提起“小山舊事”，不免念及與李師師的“樊樓誓語”，卻聽他多發(fā)“破、空、死、鬼”不祥之語，更將“終送”說成“送終”，好生郁悶。
常夢初察言觀色，急申辯道：“非是老奴無能，實在這副殘軀，撐不得七日七夜！”說罷，竟?jié)釡I橫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