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放道:“可這百余年,從未聽說有人練過這《白馬經(jīng)》?”
柴九道:“不是沒人練過,就我自己所知,就有十七人試過。”
沈放急道:“結(jié)果如何?”
柴九道:“十七人都死,無人幸存?!?p> 沈放一時不知柴九究竟何意,但這十七人練過,十七人都死,想是不假。一個兩個也就罷了,十七人都是如此,難道還不是這書的問題?
柴九道:“你莫驚疑,聽我細(xì)細(xì)道來。內(nèi)家煉氣,吞吐陰陽,是以后天補先天。人受生之初,于母體內(nèi),胎兒隨生母呼吸受氣,胎兒之氣通生母之氣,生母之氣通太空之氣,太空之氣通太和之氣。胎兒無口鼻呼吸,與天地卻無隔閡,謂之胎息,此亦為先天之氣。待到十月胎圓,裂胞而出,剪斷臍帶,其竅閉矣。常人呼吸,上起于口鼻,下斷于尾間,此乃后天之氣。
“夫觀乎胎兒,有先天之氣所助,初始不過寸許,手腳皆無,不成人形。但十月之后,便能長大百倍,更是孕育出胎毛肌體,眼耳鼻舌,手足臟器。既出母胎,聞風(fēng)而長,日新月異。待十余歲,又重大數(shù)倍,齒骨愈堅,蓋因先天之氣尚有余。再漸大,人不見長,體力愈衰。何也?先天之氣漸散也。
“是以內(nèi)功,便是借吐納,返本還源,借助外息,勾動先天之氣,以后天之氣為補,壯大先天之氣。這先天之氣散入四肢百骸,便是武林中人所說之內(nèi)息。內(nèi)息可化為內(nèi)勁,排出體外,也可開辟氣府,化為真氣。體內(nèi)先天之氣壯大,自然身強體健,百病不侵。
“世間內(nèi)功,皆是以吐納為始,后天之氣行于經(jīng)絡(luò),與腹內(nèi)先天祖氣溝連,漸漸壯大。那位張擬和你一般,也是經(jīng)絡(luò)虛弱,難抵氣息沖撞。于是他終其一生,遍訪天下高手,探究內(nèi)功之妙,終于獨辟蹊徑,創(chuàng)出這本《白馬經(jīng)》,欲從‘通絡(luò)’處下手!”
沈放愈加驚奇,忍不住道:“自‘通絡(luò)’始?”
柴九道:“不錯,數(shù)百年來,武林中人,都道打通任督二脈,便是武學(xué)巔峰。但也有人問,任督二脈,不過是奇經(jīng)八脈之其二,這兩脈既然能通,為何其余六脈不能?張擬走遍天下,終于讓他找到一位‘通絡(luò)’境的高手,才知任督二脈,也不過是才剛剛開始,后續(xù)之路,仍是漫長。
“如今天下,有‘通絡(luò)’手段的內(nèi)家功夫,已是屈指可數(shù)?!?jīng)脈’與任督二脈各一支別絡(luò),再加上脾之大絡(luò),共十五支,合稱‘十五別絡(luò)’。這十五別絡(luò)網(wǎng)絡(luò)全身,有溝通表里內(nèi)外之效。但這十五條別絡(luò)究竟在何處,完全無跡可尋。若不是內(nèi)功登峰造極,絕無可能覓得蹤跡。這‘十五別絡(luò)’一旦通暢,也是非同小可。尋常內(nèi)功,都是以‘十二正經(jīng)’為主,溝通先天后天之氣。但‘十二正經(jīng)’在人體之內(nèi),不過如十二道細(xì)線。而‘十五別絡(luò)’則是遍布全身。內(nèi)家吐納,口鼻而已,若得‘十五別絡(luò)’之助,卻如全身都能呼吸。溝通內(nèi)外之力,豈止大了十倍百倍。依靠‘十二正經(jīng)’之力,奇經(jīng)八脈的其余六脈未必不能打通。但依照先前內(nèi)功,每進一階的難度而論,只怕任督二脈之后,再一百年,也未必能再打通一處奇經(jīng)。故而言,若無‘通絡(luò)’之助,后面的境界是想也不要想?!?p> 沈放搖頭道:“是啊,我也聽說此言,‘十五別絡(luò)’完全無跡可尋,又如何修煉?”
柴九道:“困難之處,就在這里。張擬想了一個辦法,‘十五別絡(luò)’既然溝通里表,為何不讓他自己出來?”
沈放愈覺不可思議,道:“什么法子?”
柴九不答反問,道:“你可知解表法?”
沈放熟知醫(yī)理,自然懂得,答道:“《素問·生氣通天論》謂,‘體若燔炭,汗出而散。’玉機真臟論曰‘今風(fēng)寒客于人,使人毫毛畢直,皮膚閉而為熱,當(dāng)是之時,可汗而發(fā)也?!L(fēng)寒之癥,身閉而熱,可以發(fā)汗解之?!?p> 柴九微微點頭,又道:“那你可知這汗液從何而來,又從何以出?”
人體出汗,乃是交感神經(jīng)控制,汗腺中出。人身之上,除了手掌、足趾之外,其余皮膚解可出汗。但古人自然不懂什么汗腺,只能根據(jù)結(jié)論猜想,沈放道:“汗乃氣血所化,自是從經(jīng)絡(luò)而出?!?p> 柴九道:“不錯,烈日之下,人汗流浹背,汗無所不出,但卻不知其源。張擬以為,這汗出之處,就是別絡(luò)所在?!?p> 沈放搖頭道:“人人都會出汗,卻沒哪一個能憑出汗循到別絡(luò)之途徑?!?p> 柴九道:“尋常出汗自然不行,吾等習(xí)以為常,自然不知所源。但若是毒呢?”
沈放奇道:“毒?”
柴九道:“不錯,是毒。張擬以囚徒為驗,中毒之人,發(fā)出汗來,喂與小蟲小魚,一般中毒而亡。張擬因而大悟,若有一種毒藥,所過之處,都能留下痕跡。這毒藥游離而出之軌跡,豈不就是別絡(luò)之走勢?”
沈放只覺匪夷所思,但細(xì)想之下,卻又似有幾分道理。
柴九道:“說來簡單,但要做到卻是太難。尋常人中毒,多是上吐下瀉,自上下兩處排出,且時日較短。張擬嘗試許久,方才發(fā)現(xiàn),其一,其毒必烈,柔弱之毒,感觸微弱,不足以刺激內(nèi)腑經(jīng)絡(luò),標(biāo)記走向。其二,其毒需久,經(jīng)絡(luò)遍及人身各處,找尋十五別絡(luò),不是一日一時之功。其三,不能服解藥抗毒,自能靠自身修煉,一點一點將毒素逼出體外。”
沈放搖頭道:“毒發(fā)全身而不僵,烈而不死,豈不是自相矛盾?”
柴九道:“自然不是尋常的毒藥。你應(yīng)知,內(nèi)功一脈乃是道家所創(chuàng),修真煉性,吐故納新,筑坎離以延年,煮鉛汞以濟物。道家還有一樣神通,你道是什么?”
沈放不假思索,道:“煉丹!”
柴九道:“不錯,說是毒藥,其實是煉就的‘毒丹’。這張擬當(dāng)真是天縱奇才,將道家烹煉金石的‘外丹’法門與‘內(nèi)丹’心法融合,推敲出了丹方。更配合祛毒之術(shù),創(chuàng)了這門以別絡(luò)為始的內(nèi)家奇學(xué)出來?!?p> 沈放越聽越覺匪夷所思,忍不住問道:“那張擬自己試過么?”
柴九嘆了口氣道:“他不是不想,只是未曾等到。那丹藥太過復(fù)雜,到他身死,材料都未湊足三分之一。”
沈放道:“那……?”
柴九道:“我先前說過,張擬訪得一位‘通絡(luò)’境界的高人。這位高人對他的奇思異想也甚感有趣,這本《白馬經(jīng)》雖然署的是張擬名字,實則是兩人合著。
張擬死后,這位高人仍是堅持不懈,不斷嘗試。又?jǐn)?shù)十年后,這丹藥終于在他徒弟手中煉制出來,一共一十八粒?!?p> 沈放道:“這位高人究竟如何稱呼?這丹藥又怎會害死十七人?”
柴九道:“那前輩高人連《白馬經(jīng)》上都不愿署名,如何會留名字下來。他那徒弟煉成丹藥,不忘師傅遺命,就去尋那張擬的后人。誰知那張家后代也在做官,對此根本不屑一顧。知曉那丹藥乃是劇毒,更是不由分說,將他趕了出去。這徒弟一生煉丹,武功雖是泛泛,但他師傅何等人物,自然認(rèn)識不少高手。尋了兩人相助,找人試驗此丹。可惜連找五人,無一人撐的過去。甚至有三人,只因太過痛苦,乃是自絕而亡。消息傳開,引為笑談,再無人愿信此事。不久那徒弟郁郁而終,只留下一部《白馬經(jīng)》和十三顆丹藥?!?p> 沈放道:“那后面的人?”
柴九道:“這《白馬經(jīng)》數(shù)易人手,自然不乏膽大之人。到我手中,這丹藥已只剩最后一顆,顯是已有十七人試過?!蓖蚍牛溃骸肮适乱呀?jīng)說完,你心意如何?”
沈放心中亂成一團,若不是說此事的是柴九,只怕他早已出言質(zhì)疑。那張擬閉門造車,顯是走錯了路。這十賭十輸?shù)馁I賣誰愿下注,除非是腦子壞了。
從心底,他不愿相信此事,但鬼使神差,心中卻還有另一個聲響在不斷回響。說些什么,他自己也聽不真切。只覺愈發(fā)心煩意亂,搖頭道:“不知這丹藥里面究竟都有些什么?”他也算熟知藥理,聽聽藥材,應(yīng)也能猜到八九。
柴九搖頭道:“那徒弟死后,這方子早已湮滅,只知此丹叫做‘絕路’?!焙呛且恍Γ溃骸澳`會,張擬取此名,實乃是‘天無絕人之路’之意?!?p> 沈放卻是大吃一驚,道濟大師給自己的,不正是一顆“絕路”么!聲音不覺已有些顫抖,道:“柴先生,不知這丹藥能否借我一觀?”
柴九道:“自然?!弊孕渲刑统鲆粋€小玉瓶,遞與沈放。
沈放接瓶在手,從中倒出一顆丹藥。圓圓滾滾,呈蛋黃之色,乃是以上好的蜂蠟封存。
看了兩眼,便已是篤定無疑,這顆“丹藥”與道濟大師給自己的一模一樣,也是一顆“絕路”??蔀楹蝺扇硕颊f是最后一顆?
沈放面肌肉不自禁抽動,手中一顆丹藥重愈千斤,壓的他整個人都在顫抖。半晌功夫,沈放忽然道:“如果我此際就試,可否?”
柴九微微一怔,道:“也不急于一時。”
沈放緩緩點了點頭,道:“我想清楚了?!?p> 柴九道:“你不要先看看那本書?”
沈放道:“此書流傳百年,若能繞開這一關(guān),早有人練成,我又何必多此一舉?!?p> 柴九看向沈放眼神,又有不同,似是面前這少年真的叫他有些驚奇,緩緩道:“你是怕若一遲疑,你便再無決心?”
沈放蒼白面上露出說不清道不明的微笑,道:“就算走出這道門,我也再無勇氣嘗試。”面色一整,道:“我還有一事相求?!?p> 柴九道:“你說?!?p> 沈放道:“我若熬不過去,勞煩先生對花姑娘,還有師兄,還有我其余幾位朋友說一聲?!睆埩藦埧?,卻未能出聲,頓了一頓,方又道:“就說前輩留我練功,需要閉關(guān)兩年?!?p> 柴九緩緩點了點頭,道:“好。”
沈放深吸口氣,進了屋子。大門一關(guān),屋內(nèi)立刻死寂如永夜。
沈放吹滅油燈,將那本《白馬經(jīng)》揣入懷中,端坐蒲團之上。他手中不只一顆“絕路”,而是兩顆。
兩顆圓圓的丹藥在手心,輕若無物。沈放輕輕一捏,兩顆蠟丸破裂,露出兩枚漆黑如墨的丹藥。
蠟丸密封,百年如舊,宛如新生。
看也不看,一揚手,將兩顆丹藥一齊吞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