與鐘道一戰(zhàn)迫在眉睫,而如今的鐘道無論是修為還是勢力都早已今非昔比。
極樂殿雖毀,但各大仙門宗派,異界各族,皆已投靠鐘道。若是一舉攻打焚影,就算是魔界舉全族之力,實力也相去甚遠(yuǎn)。
幾人思來還是決議將計就計,既然鐘道安排一個假魔君在焚影做眼線,不如趁這個機(jī)會以真亂假,或許尚有一線生機(jī)。
于是沒過幾日,為了給真魔君重新上位的機(jī)會,凝淵殿里這位“新寵”就因得罪公子,被趕出了焚影。
這些日子皇宮里也發(fā)生了很多事,五皇子顧承屹造反伏誅,皇后被廢打入冷宮后自戕,而支持皇后的玉氏一黨也被皇上下令株連九族。
玉北辰因極樂殿一事便為庶人后,早前去了邊塞療傷,靠假死躲過一劫。經(jīng)此一事,即使是昔日里最受寵的昭容公主,如今皇上也是不愿再管其死活,大抵是覺得顧昭容尚在焚影,無論做妾還是為奴,皆與皇室無關(guān)了。
就在昨日,玉氏一族被處以極刑,玉啟山的頭顱更是要被高懸城墻頭三日,以儆效尤。不過當(dāng)晚就被偷偷人取下了,想來多半是玉啟山舊部所為,以念并未深究。
今日二人正用午膳,倚翠就從殿外走進(jìn)來,蹙著眉道:
“公子,冥姑娘,玉北辰求見......”玉北辰如今這個時候還貿(mào)然進(jìn)皇城,又找上焚影,始終是個隱患,也難怪倚翠說話間有些躊躇。
蕭元徹卻不以為意,“讓他進(jìn)來?!?p> 以念心中咯噔一下,玉北辰與蕭元徹為敵多年,此時找來焚影,恐怕只是想求一死。
她雖然對玉北辰憎惡多年,但也僅僅是憎惡而已,萬萬沒到要他生不如死的程度。如今玉氏慘遭滅門,僅剩他茍且偷生,這滋味恐怕是真是生不如死。
“經(jīng)此一劫,他恐怕已無活下去的念頭了。”以念咬了咬筷子,嘆息道。
蕭元徹淡淡道,“他是來求救的?!?p> 以念扒拉一口米飯,邊吃邊道,“你就這么篤定?”襯著一雙黑亮眼眸,讓人覺得可愛。
蕭元徹很是篤定得點了點頭,“嗯,不信的話來打賭,你輸了,你就親我一下?!?p> “那要是你輸了呢?”
“那我親你一下。”
“......”
二人正說著,玉北辰就在小廝的帶領(lǐng)下走了進(jìn)來。
這還是以念第一次見到一身粗衣麻布打扮的玉北辰。
素日里,他最是富貴招搖,云緞錦袍,金冠玉帶,還有手中價值連城的玉骨折扇,是一樣也不能少。
可而今他身上穿的衣服,甚至比起一旁引路的小廝穿的還要低劣破舊許多。
他步履踉蹌,身形蕭索地走進(jìn)來。不過二十來歲的年紀(jì),已經(jīng)兩鬢斑白,青白的臉上有了支離之態(tài),深陷的眼眸中更是一片如孤墳一般的空洞。
再也不見過去的雍容風(fēng)流,只剩下一臉枯槁,如斷壁殘垣,觸目驚心。
其實在玉北辰進(jìn)門前,以念以為他定是會帶著嗜血的仇恨和毀天滅地的不甘,拿著兵刃沖進(jìn)來發(fā)瘋亂砍,或是在蕭元徹面前尋死膩活。
可她都猜錯了。
他只是低著頭很平靜的站在殿內(nèi),沉默良久。
直到蕭元徹屏退四下后,他才顫抖著緩緩開口。
他的聲音沙啞,仿佛是刀子劃過冰面,掀起細(xì)小的冰碴,幾乎是一字一頓的艱難開口道:“蕭元徹,多謝你將家父遺體送回?!?p> 以念這才知道昨夜里玉啟山的頭顱,竟是蕭元徹命人取下的。
蕭元徹嘆道:“我雖與定遠(yuǎn)侯為敵多年,但他也是一代梟雄。他的結(jié)局,不該是身首異處死無尊嚴(yán)的?!?p> “我今日來,是想再求你一件事。”玉北辰終于抬起眼簾,泣血的眼眸里,帶著破碎的痛楚凝視著二人。
“說?!?p> 玉北辰忽而跪下,他再也按捺不住情緒,哽咽道:“求求你,救救昭容!”
說道顧昭容時,他死寂的眼中,迸發(fā)出一絲光亮,像是永夜里最后的微光,孱弱卻雪亮。
“她被顧承遠(yuǎn)關(guān)在地牢中,受盡折磨身不如死......你好歹與她有過婚約,我求你,念在她鐘情你多年的份上救救她......”
玉北辰真是哪壺不開提哪壺,此刻蕭元徹的臉都青了。
若是幾天前尚未恢復(fù)心性的蕭元徹,必定嗤之以鼻,嘲笑道:“她是死是活,跟我又有什么關(guān)系?”
但現(xiàn)在的他,卻笑不出來。他從未愛過顧昭容,并且還因為她差點害死以念,對她十分憎恨??捎癖背秸f得沒錯,顧昭容是對所有人都狠毒,卻對他鐘情一生。他與顧昭容卻有婚約,卻未曾有過坦誠相言,不過是將她當(dāng)作一顆棋子利用。
那么,他對顧昭容感情的利用,何嘗不也是一種狠毒。如此想來,生不如死幾個字似乎變得百感交集了起來。
他并未開口,而是有些擔(dān)憂地看向以念,而她此刻也正好望向他。
不錯,顧昭容是該死,甚至死上千百遍也難解她心頭之恨。
她是魔君,可不是什么圣人,打死也做不出去救自己仇人的舉動。
蕭元徹沉默不語,以念卻笑得月明風(fēng)清,她陰陽怪氣道:“居然還有這樣的大喜事,五師兄為何這才告訴我?”
“小師妹,我知道昭容她做了很多對不起你的事,可你已經(jīng)是魔尊了,而她如今什么都沒有了,就算能活著出來也是廢人了......”玉北辰說著,將頭重重地磕在地上,“我求你放過她,我愿替她受刑,替她去死......”
“放過她?”以念收斂了笑意,面色陰沉下來,“你憑什么替她?我又憑什么要放過她?我沒有將她挖去耳目,砍去手腳,做成人彘,放在城頭供眾人觀賞,已經(jīng)算是大發(fā)慈悲了!”她的聲音越發(fā)凌厲。
忽而,蕭元徹手心的溫度如熱鐵烙附在她冰涼的手上,刺痛的心驟然平靜了下來。
他明白,玥顏的死就是一根利刺,一直扎在以念的心上。
蕭元徹對玉北辰沉聲道:“你走吧?!?p> 正午的陽光沉默自窗格間篩下,像是一汪蒼白的死水,散在玉北辰的背上。
他神色一僵,方才緩緩起身,“......我知道了。”
最后的光也在他眼里熄滅,他如同一具傀儡般地朝外走去,在遼闊深幽的凝淵殿里留下一道頎長的影子。
以念突然開口,“我不會救她,但我可以殺了她?!?p> 聞言,玉北辰停住了腳步,他遲疑了須臾,回身望向以念,一片死寂的眼睛竟生出感激:“......如此也好?!?p> 有時候能有尊嚴(yán)的死去也已是一件幸事。
這或許是以念站在生為女子的角度,對同樣愛著蕭元徹的另一個女子,最后一絲善意。
三人來到顧承遠(yuǎn)的王府前,看門小廝見蕭元徹與以念十分殷勤的引路,而后面跟著的玉北辰并沒有人發(fā)現(xiàn),都只當(dāng)是個隨行下人,無人在意。
顧承遠(yuǎn)清風(fēng)滿面,步履悠然地迎了出來,已然是一副勝者之姿。
“徹公子,念......冥姑娘,你們來了?!?p> 蕭元徹有幾分玩笑之意地冷哼一聲,“別以為我不知道,背著我你可都是喚的念兒?!?p> 顧承遠(yuǎn)垂頭尷尬一笑,“承遠(yuǎn)以后一定注意。”
蕭元徹傲然道,“我又沒說不可以?!?p> 顧承遠(yuǎn)抬眸,對蕭元徹今日的態(tài)度有些詫異之色,細(xì)看他似乎周身戾氣少了許多。正要言語,卻又注意到蕭元徹身后跟著的小廝打扮的玉北辰。
顧承遠(yuǎn)眼神陡然陰冷起來,“玉北辰!你身為朝廷重犯,居然還敢來皇城送死!”
言罷,頓時向著玉北辰出手,只見顧承遠(yuǎn)身形猶如銀狐,指尖的靈力凝聚起點點金光,向他飛掠而去。
“承遠(yuǎn)?!币阅顢r下顧承遠(yuǎn),“是我們帶他來的。”
“這是為何?”顧承遠(yuǎn)不解。
以念沉聲道:“顧昭容一直在你這里吧?!?p> 顧承遠(yuǎn)微微一頓,隨即恢復(fù)了燦然的笑意,“是的,我這就帶你們?nèi)タ纯?。?p> 以念又道:“我是來殺了她的?!?p> 顧承遠(yuǎn)看起來有些遲疑,很顯然他不想顧昭容就這樣容易的死了。
“嗯,玥顏姑娘的仇是時候報了?!钡€是答應(yīng)了下來。
四人通過書房,下到密道,陰郁的風(fēng)在空氣里來回流動,兩壁的燭火被吹得明滅不定。
玉北辰一路上都在發(fā)抖,就像是穿著單衣的人,走在冰天雪地的寒冬中。自心間的而出寒意將他席卷,他停下了腳步,直愣愣地瞪著密道盡頭那扇上鎖的鐵門,雙目紅得要溢出血一般。
“你怎么了?”以念見他未跟上,回過身對他道。
他微微搖頭沒有說話,扶著墻垣艱難地繼續(xù)前進(jìn),周身得如秋風(fēng)中殘留枝頭的枯葉,仿佛一下秒就會陷入死寂。
隨著鐵門打開的瞬間,濃重的血腥氣撲面而來。玉北辰脈搏的跳動漸漸急促,怦怦怦怦直擊著心臟,胸口像是有什么即將要迸發(fā)開來。
牢中的顧昭容依舊穿著大婚那件緋紅的嫁衣,上面繡著五層繁復(fù)的鸞圖,裙底蓬松,一層一層的緞帶疊起,好似如煙的層云,紅得泣血。
嫁衣依舊是那件嫁衣,可嫁衣下的人,卻已不是那個明艷動人的公主了。
只見她整個人被凌空吊著,黑洞洞的眼眶內(nèi),眼珠已被挖掉,爬滿了蛆蟲,聽到來人聲音聲嘶力竭的凄厲大叫著。
“顧承遠(yuǎn),你這個畜生,你有種就殺了我!殺了我!”
被活生生挖去雙目,身上蠅蠅爬滿了各種各樣的毒蟲,日日夜夜蠶食著肌體。
羅裙之下空空蕩蕩。
這些日子,她都在日日夜夜在極度清醒的意識中,受著這樣無休止的痛苦折磨。
別說玉北辰了,就連以念也有些看不下去了。
而玉北辰只是看了一眼,便已崩潰,他瘋了一般的奔上去,嘴里不駐地念叨著,“昭容!昭容我來救你了,來救你了!你別怕,別怕......”
“玉北辰?”顧昭容難以置信的虛弱道。
“是我!是我......我來救你了?!?p> 玉北辰顧不得她周身的蛇蟲鼠蟻,想要將她救下??墒氰F鏈穿過了她的肩胛骨,他如今沒有修為,無能為力。
他轉(zhuǎn)身,痛哭著跪倒在以念前面,“小師妹,我求求你......救救她,救救她!我可以去替她的,你們折磨我吧,不要再折磨她了,不要再折磨她了......”
顧昭容知曉以念再也場后,撕心裂肺地怒吼,有蟲不斷從她嘴里爬出,“玉北辰!你不要求她!我不許你求她!”
以念直視著她體無完肌的樣子,想在心中找一絲復(fù)仇快意,可是沒有,什么都沒有。
她本以為顧昭容最多受些殘酷的皮肉之刑,卻沒想到顧承遠(yuǎn)可以這么狠,這樣的刑罰不只是皮肉之痛,更是把她的驕傲與美貌踩碎,遠(yuǎn)勝于剝皮之痛千萬倍。
轉(zhuǎn)眸望向蕭元徹,他的神色復(fù)雜又平靜,抿了抿唇,最后別過臉去。
罷了。
以念抬手凝聚靈力,隨著一陣紫芒略過顧昭容身前,她周身的毒蟲都頃刻間化作粉末,肩甲的鐵鏈也隨之?dāng)嗔选?p> 顧昭容跌落在地上,因為身體的劇痛蜷縮成一團(tuán),不斷抽搐。玉北辰踉蹌著爬過去,將她扶在自己懷里,觸手所及之處皆是鮮血。
她艱難地抬起手,竭力拉住玉北辰衣領(lǐng),聲音顫抖道:“殺了我!殺了我!”
玉北辰何嘗不知,這樣的她就算是能活下去,沒了雙目,沒了雙腿,沒了美貌權(quán)勢,也會生不如死。也只有死對于她才是救贖。
可他又如何下得去手,玉氏一族滅門之災(zāi),顧昭容已經(jīng)成了他唯一存在的意義。
“玉北辰!你殺了我,殺了我!”她因痛苦而凄厲地叫喊著,“我求求你了,快殺了我!”
“昭容.......”玉北辰幾乎是嚎啕大哭,撕心裂肺,“我做不到......”
良久,他才緩緩抬眼,用一種祈求的眼神看向以念。
以念輕輕嘆了口氣,從指間發(fā)出一道強(qiáng)勁的靈流,刺入她的心脈。
這致命的一擊,卻像是一劑良藥,很快讓她平靜了下來。
以念轉(zhuǎn)身,對蕭元徹道:“我在外面等你?!?p> 顧承遠(yuǎn)見以念并未將她一擊斃命,而是留她一口氣,有些不解,“念兒你......”
“承遠(yuǎn),留給元徹哥哥一點時間吧?!闭f罷,她將顧承遠(yuǎn)一起推了出去。
蕭元徹的名字傳入顧昭容的耳際,她的聲音變得溫柔起來。
“元徹…….元徹是你來了嗎?”
“嗯......我來了?!笔捲獜乜拷鸬?。
“你來抱抱我好不好?我好痛......”
蕭元徹遲疑片刻,還是在玉北辰祈求的眼神中,將她扶了過來。
看著懷中的顧昭容此刻的慘烈,他的心中生出一絲愧疚,若不是出于對他的愛,顧昭容也不至于犯下那么多無法彌補的過錯,“昭容,婚約的事是我的錯......”
“不要說了,我不想聽......”她極力搖頭,血淚從她失去眼球的眼眶中流出來,她側(cè)過血肉模糊的臉,“我現(xiàn)在是不是很丑?你是不是覺得我看著很惡心......”
“沒有......”蕭元徹安慰道,又加了一句,“我記得你好看的樣子?!?p> “元徹,你真的會一直記得我嗎?”
“嗯。”
“你看......”顧昭容顫抖著從衣領(lǐng)里拿出脖子上戴著的子規(guī)玨,緊緊握在手中,碧玉早已被鮮血侵染成了血紅,“你送我的子規(guī)玨,我一直戴著的......”
蕭元徹看著她手中血紅色的子規(guī)玨,一時難言。玉北辰則是幾近虛脫,頹然的坐在一旁失聲痛哭。
顧昭容淺淺一笑,聲音低不可聞,蚊蠅般地道,“其實我知道的......”
她將子規(guī)玨放在心口上,眼淚不停地順著她血污縱橫的臉龐淌落,沖刷出一道道的白印子,“我知道......這是道以念不要你才給我的......但只要是你給的就夠了......”
蕭元徹凝望她,眼中閃動了一下微小的亮光,“昭容,我不該利用你的?!?p> 顧昭容輕輕搖頭,“如果不是利用,我又怎么能為你穿上嫁衣呢?我不怪你,真的......”
而后,她面目全非的臉上浮現(xiàn)出渙散的神情,“元徹,如果我不是公主,如果我們的開始不是這樣......你說,你我的結(jié)局會不會不同?”
恍然間,她似乎看到了陰冷地牢之上的晴空,看到了遙遠(yuǎn)的玄霄,那個容貌俊美的少年御劍而起,向她伸出手。聲音穿透了陽光,在春日里的玄霄山中回蕩著,“四師妹,別怕。你跳上來,我來教你御劍......”
握著子規(guī)玨的手最終無力的劃下,子規(guī)玨掉在地上,發(fā)出一聲清脆的叮泠。她逐漸無聲,安靜地靠在蕭元徹肩上,良久,良久......
“昭容!昭容!”玉北辰抱過顧昭容的身體,雙目如血,肝膽俱碎。
聽著玉北辰凄厲的呼喊,牢門外的以念心中一動,終于這些年的仇怨嗔恨都隨著她的死消散了。
可玥顏卻再不能復(fù)生,她與蕭元徹誤會的那十年,也再回不來。
許久后,玉北辰抱著顧昭容的尸體,從地牢中緩步出來。
他面容麻木蒼白,眼中一片荒蕪。
沿著綿長的甬道,一步步地走出去,燈火搖曳著照在他的身后,將那條慘淡的影子拉的很長。
以念闔上眼睛,一聲嘆息落入風(fēng)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