媽媽打電話來,吞吞吐吐。我再三追問,她才說出三姨家的事。我一聽就煩了。
春節(jié)的時候媽媽帶我去三姨家拜年,三姨跟我炫耀興凱在深圳干得好,說是在龍華的一個保健品公司做銷售,三個月賣了一萬件,拿到了公司銷售狀元,公司獎勵了他三萬塊,月工資漲到了五千。我媽當時就有些臉色不好,因為我來深圳五年了,至今也不過在一家餅干廠做倉管,每月工資四千多,年底連一毛錢獎金也沒有。那天回去的路上,我媽跟我說讓我春節(jié)后去龍華看看表弟興凱,如果他那個公司的確不錯,讓興凱找關系介紹我也進去。我說深圳哪像內地這么靠關系?他一個剛進公司半年的毛頭小伙子哪有那么牛,不要聽三姨吹,實際情況不一定怎樣呢。我媽就生氣了,說我嫉妒興凱混得好。
興凱是三姨家的掌中寶,三姨生了三個女兒才生出這一個兒子,八十年代三姨在肉聯(lián)廠開冷凍車,三姨夫做搬運工,每天把沉重的整只凍豬凍羊搬上搬下,累出的腰病現(xiàn)在還經(jīng)常犯,加班賺點錢養(yǎng)活年紀非常相近的這四個孩子。
興凱在部隊轉業(yè)后就到深圳找工作,當時連個招呼都不打就找到我們廠。保安打電話過來喊我去門口接人,我疑惑了好久不想去。因為那時候我職專的同學魏大強剛在QQ上問我深圳怎么樣,他想來深圳找工作。我不想接待他,因為在職專時他懷疑我勾引了他的女朋友朱莉,糾集三個人打過我。其實我根本沒有勾引朱莉,是朱莉勾引了我。我來到深圳后朱莉還曾找過我,她現(xiàn)在在一家酒店做服務員。朱莉來找我的時候化了很濃的妝,但我敏銳地發(fā)現(xiàn)她有些浮腫,另外腰身也臃腫了。她邊跟我說話眼神邊飄啊飄,用不恰當?shù)募傩ρ陲椝牟话?。我在她點了一根煙之后掩住嘴咽下去的一個惡心之后冷笑著問她,是不是懷孕了。她愣了一下開始哭,哭完就承認了。我給了她五百塊錢。那是我僅有的積蓄,每個月多出來的錢我都寄給在上海讀書的妹妹了。
朱莉拿五百塊錢走了之后,就再沒找過我,不知道是打了胎還是生了下來。魏大強在那個時候突然說來深圳,我還是有些恐慌。雖然魏大強和朱莉之間早已結束,但防人之心不可無,魏大強是一個強壯愚蠢的大塊頭。那天我站在倉庫的門口抽了一根煙才去廠門口,遠遠就看到欄桿門外面站著的是高大精瘦如一根竹竿的表弟興凱。
興凱當兵三年下來光長個了,沒長幾斤肉。我從小跟興凱玩的不多,倒不是因為我比他大三歲的關系,而是三姨把他看管得太緊了,只讓跟女孩玩,跟男孩玩一會兒三姨就大呼小叫的,生怕我們欺負他、磕著碰著他。這樣的玻璃人誰愿意跟他玩,大家都敬而遠之,慢慢地興凱就成為一個跟女孩一起玩娃娃的讓男孩嘲笑的孩子。不過他倒沒因此耽誤發(fā)育,十八歲那年沒考上大學,把一個同班女同學睡大了肚子,三姨賠了人家五萬塊錢,忙不迭地送興凱當兵去了。
那時我還挺羨慕興凱,我也沒考上大學,被爸爸揍了一頓,隨便找了家職專塞進去讀,學的是烹飪。每天切墩顛勺折騰了三年,畢業(yè)后爸爸的飯館剛好開業(yè),我準備大干一番。可是在一個春天的早上一個胖姑娘抱著嬰兒敲開了我家的門。然后爸媽就離婚了,爸爸和胖姑娘搬出去住了,飯館關張,爸媽把賣飯館的錢一分就散了伙。我買張火車票跑到了深圳。
后來每年過年回家,親戚們都不再提起這段事。我媽過得也挺好,她拿了分到的錢開了一家早餐鋪,用賣油條豆?jié){的錢供我妹上大學,還嫁給了聘來的炸油條師傅。炸油條師傅姓付,一只眼睛有點斜視。我每年春節(jié)回家他都對我挺熱情,但每次也都把早餐鋪的收錢抽屜上鎖。
我媽則熱衷于再生一個。我跟她說別開玩笑了,你都48了還生什么生。但她不信這個邪,大年初一還興奮得臉通紅,跟老付咬耳朵說這回可能有戲了,大年初二就沮喪了,因為月經(jīng)來了。
三姨旺盛的生育能力在我姥姥家這邊一直是令姐妹們艷羨的,我大姨、二姨和我媽都只生了兩個,而三姨在興凱之后還生了一個兒子,兩歲的時候因腦膜炎去世了。
興凱站在餅干廠門外笑嘻嘻地看著我,他還是那副少爺樣子,白嫩細瘦,完全不像個當過兵的,倒像個大學畢業(yè)生。他打量了我兩眼便把目光固定在我戴了手套的左手上,問我大夏天的戴什么手套,我說受了點傷,然后問他找好工作沒。他說沒,我拎起他的行李進了廠。
興凱住到了我宿舍的一張空床上。我的宿舍只有兩個人,另一個是食堂的廚師。我的床上面有個空鋪,長手長腳的興凱兩下就爬了上去。我問他打算怎么辦,他說找工作。我說工作可不好找啊,他說問題不大。說完就啪地打了一下打火機,吸一根煙,然后扔給我一根。天花板上的風扇轉著,發(fā)出點噪音,興凱說他早想出來了,他媽不讓。這回不管讓不讓他都得出來。我問為什么,他說男人連個家門都出不去成何體統(tǒng)。
成何體統(tǒng),是個很有文化的成語,我很少聽到。躺在下鋪我默默地念叨了幾遍這個詞,習慣性地在床沿上蹭著我戴了手套的左手。
第二天興凱就出去找工作了。沒多久就說找到了,在龍華一家保健品公司做銷售。我很驚訝,銷售這樣的工作總要有張大學文憑才能干吧?興凱說轉業(yè)兵的資格跟大學文憑沒啥兩樣。我不是很相信。但興凱輕輕松松笑著,瘦長的胳膊拎著行李,一晃一晃地走了,背影相當自信。
我媽在電話里吞吞吐吐地說,興凱可能被傳銷組織控制了,要我去解救一下。我冷笑著說,要我解救?當我是警察叔叔么?把地址電話給我,我去報警。我媽說千萬可別報警啊,報警他們會害了興凱命的,那些人在警方都有內線,你這邊一報那邊立刻知道了,神不知鬼不覺殺人滅口,連尸體都找不到。我說他不是賣了一萬件還得了三萬塊獎金嗎?傳銷組織會發(fā)錢?我媽說三姨也就是聽興凱那么一說,錢根本沒看到。而且興凱春節(jié)都沒回家,說加班,還跟三姨要了五萬塊去。三姨和三姨夫開的按摩診所生意不好,一年才賺了五萬塊,全都給他了。他給他的幾個同學打電話讓他們一起去龍華,說給他們介紹工作。結果那幾個同學有兩個跑回家,告訴三姨說就是傳銷,興凱現(xiàn)在人身自由都沒有,電話都是別人接。
我說那你指望我能干什么?我能打還是能殺?既然不能報警我去了能有什么用?我媽遲疑著說,那你去試試看能不能求那幫人把他放了,必要的時候……我說我沒錢,我也沒那個能力深入虎穴把人解救出來。你當我是孫悟空嗎!我去救他,再把我也扣下怎么辦?我媽頓時怒了,說那你到底管不管嘛?我說你是不是終于懷孕了?確定肚子里是兒子了?我就是被殺了你也有后了?我媽啪地一聲掛了電話。
坐在床上我抽了一根煙,想了想龍華怎么去。我還從來沒去過龍華,坐地鐵好像是四號線。我去跟主管請假,他瞪著因甲亢而突出的一雙環(huán)眼上下打量了我一陣,問我是不是要去面試新工作。我笑說你想象力真挺豐富,我表弟在龍華工作,我去看看他。他也笑說有什么好看的,找工作就說找工作唄,別當他是傻子。我心說你不就是個傻子么,我請個假你都聯(lián)想出這么遠,腦子不是進水就是被門擠了。這個甲亢禿頭中年胖子可能因內分泌異常已經(jīng)雌化,該長胡子的地方連毛根都沒有了,皮膚細膩白皙,聲音又細又尖,如今又添了聯(lián)想豐富的毛病。
你愛怎么想怎么想吧,反正這個周六我不加班了。我甩下這句話扔了煙頭就走了,留下他繼續(xù)轉著凸出的環(huán)眼胡思亂想。
來到地鐵站,人擁擠得像都趕著去參加什么盛大集會。我臨進到地鐵站前還被一個身材瘦小的小偷全身上下摸了個遍。他摸我的精細輕柔程度堪比女人,我莫名臉發(fā)起燒來,喝了兩口隨身帶的礦泉水才把那股突然襲來的熱壓下去。喝完水看到身邊一個穿短裙的胖女孩正在打量我。我趕緊扯了扯T恤。她捂嘴笑了。媽的,現(xiàn)在滿街是淫蕩的女人。
出了清湖站已近中午,我想了想接著要做的事,決定還是吃點什么。吃米粉的時候我打聽好了萬村怎么走,炒米粉拍檔的老頭看著我嘆了口氣搖搖頭。我知道他是把我看成傳銷分子了。那個村專門住傳銷分子,一窩一窩的。我吃完米粉把湯都喝盡,坐在凳子上了落了落汗,站起的時候還是有些頭暈。
地址是從這里跑出去的興凱同學提供的。他當時趁去火車站接人的機會跑了?;厝ズ蟾胰桃徽f,我三姨第一反應是發(fā)火,理由是他是興凱叫去的,他跑了興凱豈不是有危險?我三姨把人家罵了一頓,那同學哭著回家了。我三姨就去找我媽,我媽找我。我就奇怪為什么她們都不去找警察呢?
我敲了敲一扇裝了鐵柵欄的門。這是一個城中村,全是握手樓,樓梯窄得僅能讓體重在150斤以下的瘦子通行,黑洞洞的,完全靠估算上樓梯。我敲了三遍門,前兩遍都沒動靜,第三遍里面?zhèn)鱽硗蝗坏暮粑暎坪踉谕ㄟ^門鏡窺視我。門開了,里面站著一個頭發(fā)亂糟糟的中年男人。他問我你找誰。我說我找曹興凱。他說沒這個人。我說他前幾天剛給我打電話叫我來的。他說哦,那等我問問。然后他就轉身進去了。
過了一會兒,他又出來了,默不作聲給我打開了門。
我深吸了一口氣,進入了傳銷窩點。一股復雜的濃烈氣息先撲面而來?;祀s著霉味、腳臭、飯菜香、水果香、煙味、香水味、狐臭味。
這是個不小的三室兩廳,拐過狹長的堆滿了雜物的走廊,忽然眼前開闊起來,一間比較大的房間,沒有任何家具,地上鋪滿了席子。席子上只躺著一個人,他站了起來,高大精瘦,我一看正是興凱。
他沒瘦,好像還胖了點。他快步走到我面前,滿面笑容地握住了我的手,說歡迎歡迎,你咋才來,也不提前說一聲我好去接你。我說打你電話關機了。他說哦,這幾天忙沒去充話費,等會兒得去充了。吃飯沒?沒吃我請你。我說吃了吃了別客氣。他說那休息一下吧,來坐這里,這里風扇吹著涼快。
頭發(fā)亂糟糟的男人一直盯著我們的對話,盯到這里轉身走了。我跟興凱并排坐在地上的席子上。
我背對著門,嘴唇蠕動著僅僅發(fā)出一點聲音,問興凱,好走嗎?他搖搖頭,滿面笑容。我那說那咋辦?他沒吭聲。沉默了一會兒,突然對我身后喊了句,財哥,給我同學倒杯水謝謝!
我回頭看,頭發(fā)亂糟糟的男人端了一紙杯的水再次進來遞給我。我半站起弓著腰接了。興凱對他說我同學在內地開飯館的,老有錢了,這次是帶著投資來的。財哥立刻眉開眼笑,說是嗎?那太好了!我們的加盟店需要投資不多,有五萬就能開一家了。我說才五萬?好說好說,我打算開十家,我的飯館還在五個城市連鎖呢,旁邊再開家店是順手的事。財哥說你們聊你們聊,我要出去買菜。說完就走了,外面?zhèn)鱽黹_門關門鎖門的聲音。
我仍然小聲問:這里多少人?興凱說十個人,今天都去另一套房子開會了,財哥專門負責看管。我說那好機會啊,現(xiàn)在咱們就跑,這才三樓,爬水管也下去了。興凱苦笑說要跑早跑了,窗戶焊得死緊,沒個電鋸鋸不開。我說,那財哥呢?咱倆還弄不倒個他?我看他柴棒似的,不是對手。興凱更苦笑著搖頭:手黑著呢,前幾天剛把一個人雙腿打斷了。說殺人就殺人,還有槍。
槍?你見過?我問。
不僅見過,還見他開過。興凱說。
殺人了?我問。
不知死沒死,反正拖走了。
我沉默了。手里擺弄著喝完了水的紙杯。
哥,等會兒你走吧,就說去銀行拿錢。趁人多跑還是容易的。興凱說。
那你怎么沒趁人多跑了?你同學都跑回去了。我說。
我咋沒跑?你看。他撩起褲腿,我看到他的腿打著石膏。我趕緊去撩另一條腿看。他說,別看了,那條腿沒事,打斷雙腿的是另一個人,反抗了,所以打斷。我只是想跑,沒反抗,所以打斷一條。
哥,你出去就報警。別報這附近的派出所,去找個大的公安局。
那你不是完啦?我說。
興凱笑了。這小子笑起來也不怎么好看。他其實長得一般,沒有他那三個姐姐好,繼承的全是我三姨三姨夫的缺點。獅鼻闊口豆豆眼,咋看都不協(xié)調。唯一順溜點的就是那個身材,腰長腿長胳膊長,也就是這身材給了我三姨錯覺,總覺得這小子將來會有大出息。可現(xiàn)在已經(jīng)到了“將來”,他已經(jīng)25歲,出息也就這樣了,一個轉業(yè)兵,又被騙進了傳銷窩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