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鈴鈴鈴——”
背后傳來鈴鈴鐺鐺碰撞的輕響,他猛然回頭。月華傾瀉,穿著青裙白裳的女子一手提著橙黃燈籠,一手抓住鏈條扶手,踏上獨木橋向他而來。
獨木橋雖有扶手,卻也搖搖晃晃,要心志堅定且專注才可安然順利地通過。
“小心——”陸尋歌著急提醒道。
小皙微微朝他點頭,穩(wěn)了身形繼續(xù)走過來。獨木橋高度與雁臺持平,路程也短,而咸池的梅花樁高度要低一半過雁臺,路程也長。
小皙很快到了雁臺,走到岸邊朝淺水下的陸尋歌俯腰伸臂。
雁臺分兩邊,特意設(shè)置成女高男低的站位,不僅因為赤國重視女子,更是因為結(jié)緣成功靠的不是寵愛,不是倚仗,而是尊敬。女子有一個能正大光明俯視心愛男子的機(jī)會,而一貫高大居上的男子也需要一個仰視妻子的時刻。
長生之法,不過心甘情愿、你來我往,她、他憐你養(yǎng)家之難,你敬她、他持家之苦。
傳統(tǒng)習(xí)俗認(rèn)為一個不肯換位仰視對方之人不可托付終生。若男兒連這點胸襟氣量都沒有,也不承認(rèn)女子坤德,自然不配求娶赤國女郎,女子也不必妄自菲薄結(jié)孽緣。
陸尋歌比小皙高出許多,平時皆是低眸垂望,今日是第一次站著仰頭凝視她。
她身形瘦削修長,彎眸淺笑,目光堅定,俯下身朝他伸出手,身后是漫天星月,仿佛全身都被光籠罩著。她的手腕纖細(xì),指骨修長,明明脆弱得像風(fēng)中野草的嫩莖,卻充滿了力量。再微弱的蒲草,也可以強(qiáng)韌不折,予人安心。
因為尊重和珍惜,所以雙方才會心甘情愿地放低姿態(tài)去愛護(hù),去仰視。
尋歌伸出手回握,借著力躍過最后一層臺階。
雁臺中央有一對銅制大雁雕塑,兩人牽手穿過雕塑走過九曲橋才可到長生殿。
尋歌邊牽著她的手邊坦白:“我在走梅花樁時,回想相識過往,一步一步尋找自己如何相愛的心跡,到后來幡然醒悟——愛不需要理由。呵,便開始想了未來若能攜手該如何相處。你在廟前的一番話讓我又想了如果不能攜手該如何放手。最后打定主意要走雁臺,即便被拒絕,也可以將這段情感暫時休止,不再擾你。”
小皙難得解開了心結(jié),不由打趣他:“原來你小子是打著兩層主意呢,早知道就不來了,我要下去?!?p> 尋歌這次沒笑出來,捏著她的手忽然變成十指相扣,加重了力氣,逼近她,“陌離,你聽清楚了么,我說的是休止,不是放棄。既然你不喜歡,我自會去改變,去成為更優(yōu)秀的男子然后繼續(xù)追求。對你,我勢在必得。”
小皙張大眼,被這番言辭震驚,重新審視起身邊的人:他毫不避諱轉(zhuǎn)頭相視,灼灼的野心和目光就這樣放肆張揚的顯露出來,像一頭潛伏的狼,把灑脫的表面撕開,把野心和占有欲擺在臺面。凡是盯上了,就一定要拿到,哪怕新劍會失敗他也要說大不了等下一屆。
灑脫無賴、溫和謙讓,是我對你最大的誤解!她忍不住腹誹。
某種意義上,心志搖擺不定的她還是挺欣賞這類人,能一直堅定知道自己想要什么,并且可以調(diào)整計劃努力不放棄。
小皙緩了緩心神,同樣牽回手邁開步子邊走邊說:“我在花神殿長跪,想了自身的來處,想了未來想做什么……最后,還是忍不住額外為你祈求前途。盟主戰(zhàn)中有太多未明晰的定數(shù),愿那些未知的危險和險阻,都能成為你取勝的助力。而我,也會通過努力成為一個值得你可靠信賴的人?!?p> 月渡花香,清風(fēng)陣陣,兩人就這樣在雁臺通往長生殿的曲橋上慢慢走著,互訴心語。
尋:“關(guān)于我的身份,不是不愿告知,是不能。出師前,我曾在師父面前發(fā)下毒誓,在秘密任務(wù)未完成之前,除特定之人外,不可顯露身份,所以要處處隱瞞,很抱歉?!?p> 皙:“我對你忽冷忽熱,是因為既搞不清楚自己是誰,也無法確定是否會阻礙你的前途,所以一直猶豫,很抱歉?!?p> 尋:“除了不能問身份和任務(wù),我可以回答你其他問題?!?p> 皙:“你在竹葉齋安插眼線是多久以前的事?唐柳曳也是其中之一嗎?”
他想了想,道:“有五年了。唐柳曳確實是我的部下。除此之外,還有玄武幫八渡丞之一的林渡丞?!?p> 小皙脊背涼嗖嗖,倒吸一口涼氣,“嘶……我都要懷疑長泊是不是了?!?p> 兩人之間的緊繃氣氛終于緩和,尋歌難得有笑意:“放心,不是。是真朋友?!?p> “你問了我這么多問題,該輪到我問了吧?”
皙:“先說好,你知道了也不能干涉我的行動?!?p> 尋:“好。前提是你計劃周全的情況下。”
皙:“我承認(rèn),我確實有計劃瞞著你。我在齋中聯(lián)系了葉錚,某一天感受到鐵指環(huán)的異樣,正好與戴著另一枚指環(huán)來竹葉齋的顧慈相撞調(diào)換,還私自去了前任齋主的隱竹居查到尹無痕是赤國皇儲,與殷重火有書信往來,年代久遠(yuǎn),內(nèi)容無法獲知,只知道鐵指環(huán)是兩人新造,并非塔木多和赤國遺物。因不知其用途,只能先讓葉錚去皇宮盜圖,用顧醒曾經(jīng)的罪證殘卷威脅顧慈換回另一枚指環(huán)?!?p> 陸尋歌聽著微微擰眉:她竟脫離了自己干了這么多件危險的事!
說著說著前路已盡,兩人都走到了長生殿前。
小皙在進(jìn)殿之前又重復(fù)了一遍:“尋歌,不要忽視我的力量,好么?贏了,咱們都留下。輸了,就一起離開朔月盟另想辦法。無論怎樣,我都會與你一起,絕不放手。”
有個姑娘曾在新劍會時鼓勵他說,只要許下愿望,會有一個仙女幫他實現(xiàn),而這個仙女從來都不是別人。
陸尋歌淺笑頷首,一時感慨萬千,轉(zhuǎn)身平起手臂面朝蒼天一拜:謝這無形的緣分讓二人得以相遇。
回身又朝長生殿再拜:謝這陰差陽錯終能走到一起。
長生殿在兩邊天柱有一副對聯(lián),上書:
“不誠不專者,無以結(jié)良緣。
互尊互愛者,方可到白頭?!?p> 這是姻緣之神對萬千眷侶的告誡和祝福。
名字載入長生殿后,天意已至,接下來的姻緣便如殿外的對聯(lián)所說,由各位眷侶靠人力經(jīng)營延續(xù)了。
回了竹葉齋,二人皆無心睡眠,于是在竹林間的長廊下依偎靠坐,似要把曾經(jīng)隱瞞的所有傾露而出。
除了必須保密的身份和任務(wù),二人把已知消息都互換了一番。尋歌把自己所知的平南王府和秋鳳閣、相依山莊背后的朝堂勢力講給她,還轉(zhuǎn)述了付余歡死前的話,小皙則把打探的赤國、塔木多兵神秘密和盤托出。
有些情報不對不知道,一對嚇一跳,二人都不約而同感受到了背后面臨的遮天陰謀和無法逆轉(zhuǎn)的末日氣息。
陸尋歌只覺擔(dān)子更重了,聲音有些許顫抖?!翱磥磉@次于公于私都非贏不可……撇開那些大義,從眼前來說,我陸尋歌一介武夫,身無長物,何德何能讓心上人拿前程去賭我的未來?!?p> 他的神情凄切認(rèn)真,無一不讓人動容?!靶○?,從私心上來說,這戰(zhàn)我不能輸,更不能把你那一份也輸?shù)?,我不想你因為我而失去立足武林的機(jī)會?!?p> 在不暴露師父傳授的武學(xué)狀態(tài)下,茗山一戰(zhàn)就很明顯,他必敗。可為求勝暴露烈陽神功,任務(wù)失敗又怎么對得起師父和一同隱忍潛伏的部下?
“我沒有十足的把握戰(zhàn)勝申正炎,若阻止不了付家被分裂,讓他們更加肆無忌憚在盟會胡作非為,又憑什么受人敬仰,憑什么稱俠?”
“不用說了,我都知道。”小皙慢慢捧著他的臉,喃喃道:“都知道。”
“我從未看輕過你?!彼樦p手覆上小皙的手慢慢摩挲著輕聲解釋:“把你限制在竹葉齋也是為了保護(hù),各派私下都派了殺手偷襲,柳曳跟我匯報時已經(jīng)在齋外解決了第八批殺手。”
小皙有些繃不住臉色:“她一個人?”
尋歌很自然地點頭:“放心,對付殺手而已,專業(yè)的?!?p> 他親自任命的重火堂正廳之主,哪個殺手能匹敵。
小皙不明覺厲,收回手默默豎起大拇指,也立馬意識到唐柳曳是殺手,陸尋歌應(yīng)該也是殺手組織的一員。
本來想懷疑夜未央的,但他們身上都沒有圖紋,在堂中也從未聽過比自己武力高的殺手。而且,天鷹二老明知她“叛變”掌門,怎么還可能把自己交到同派中人手里,不免覺得這個推測太扯太離譜,是同行的概率還大些。
照這個勢頭,越臨近期限他們用的手段會越來越多,得搞點事來擋一擋,分散一下各派注意力。
小皙還是很想知道他消失的時間有沒有干別的,故問:“前段時間,你偷偷消失去練了沉音劍嗎?”
陸尋歌心虛地輕嗯一聲,試圖掩蓋掉練九陽功法的日子。
她又問:“那練到什么程度了?”
剛練二字他可不敢說出來,只好含糊道:“差不多了。”
小皙蹙蹙眉,根據(jù)女人的第六感直覺他肯定撒了謊,于是追問:“差不多是什么程度?沉音劍法共有幾式?你練到第幾式了?”
撒一個謊要無數(shù)個謊去圓,太費事也太麻煩。陸尋歌干脆不答了,松開手彎下腰學(xué)著小皙的樣子像貓兒一樣將頭埋在她頸側(cè)蹭蹭求抱抱。
你小子,竟然學(xué)會了我的撒嬌大法!
小皙只得回抱住他,兩手?jǐn)n住并摸著他的鬢發(fā)順毛。
“你呀你,每次到大事都要臨陣打個退堂鼓,上次新劍會也是這樣,你可是陸尋歌啊,平時那份狂傲不羈的勁兒去哪了?!?p> 陸尋歌還是倚在她身邊悶悶道:“其他大事都可以,這事關(guān)乎付余歡的囑托,更關(guān)乎你,必須慎之又慎?!?p> “你這是關(guān)心則亂,無論輸贏都是我的選擇,我不會后悔,你也不要自責(zé)。”
尋歌聽后默默點頭,果然安心許多。穩(wěn)定參戰(zhàn)人心神后,小皙循序漸進(jìn)地誘導(dǎo)。
“下一步你打算如何?”
“就留在齋內(nèi)一直發(fā)行畫冊和文章吧,我還得找時間精進(jìn)一下武學(xué)?!?p> 小皙并不滿意這個計劃,就剩幾天了還精進(jìn)什么呢╮( ̄⊿ ̄“)╭
他的舉動不過是自保,仍處于被動地位,即便贏了還是只能寄希望于各派掌門守信,沒有底牌在手的弱者無談判之權(quán)。
既然都打破常規(guī)挑戰(zhàn)盟主了,何不爭個反守為攻,化被動為主動?小皙并不想局限于目前的安穩(wěn),假意思索良久緩緩搖頭,“不夠。”
陸尋歌略有詫異,凝眉細(xì)聽。她一一道來:“你若是給不了實在的保證和可見的效益,一身正氣固然能引來眾人跟風(fēng),可那持續(xù)不了多久,眼下離盟主戰(zhàn)還有幾天?你得保證他們的熱情和擁護(hù)能持久到十月底,否則熱度一過你和淮安劍派都很危險。而且,你必須要給他們展示有能攪動一盟風(fēng)云的勢力,不管輸贏都站得住腳?!?p> 陸尋歌的劣勢在于有名無實和勢單力薄,無論他怎么說怎么做,都會被高層輕易否決。
尋歌:“可現(xiàn)在游說單派掌門已經(jīng)晚了,任憑你有三寸不爛之舌,也不可能說動任何一個掌門支持?!?p> 小皙:“能攪動一盟風(fēng)云的,不只有掌門人?!?p> 話已至此,瞧著她一副成竹在胸的模樣,陸尋歌才知她早有預(yù)謀,順著桿子虛心求問:“姑娘可有良策?”
鱘魚上鉤,小皙果然神秘莫測地嘻嘻輕笑,挨近他耳語一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