慕容萱：云破月來花弄影，庭前萱草生荒蕪。如意扣易得，如意卻難得，娥皇女英夢雖好，奈何世事蹉跎，得非所愿，愿非所得，焉為萱草？
“你是小娘生的庶女?！薄澳愕男∧锊灰懔??！薄澳阋犜?，不然你就要回到你的瘋娘身邊。”這三句話是自小便在我耳邊縈繞的，宛若夏日的蚊子般在我身邊飛舞，趕不走還時(shí)不時(shí)被吸走一口血，鼓起碩大的包讓人抓不得撓不得。
我是慕容羅睺的庶女，也是他最疼愛的女兒。只是他對我的疼愛不是因?yàn)槲沂撬ㄒ坏呐畠?，還是我的阿娘是他最愛的女子。而我自小不在自己的母親身邊，有人說我幸運(yùn)自小養(yǎng)在大娘子身邊，沒有人會拿我庶出的身份說話?？墒俏抑溃跓o人的深夜，她會拿我當(dāng)泄憤工具，只因?yàn)槲业哪赣H奪走了她的夫君，讓她獨(dú)守空房。
我無數(shù)次渴望自己像哥哥慕容玖那般是個男子，只有這樣我才能自己獨(dú)自開府另住，我開始穿男裝，學(xué)騎射，阿耶總是叫我是慕容家的二郎，他說我母親善騎射，而我像極了我的母親。
第一次遇見李世民的時(shí)候是在我四歲那年的元宵燈節(jié)上，我戴著昆侖奴的面具走在繁花似錦的長安街頭，人流涌動，我和哥哥走散了，可是那一刻我竟然想永遠(yuǎn)的離開慕容府邸，下一刻我的昆侖奴面具被人揭起，眼前的人，芝蘭玉樹，豐神俊朗。我呆呆的望著他，耳畔響起他溫柔地聲音：“小娘子見諒，我認(rèn)錯人了，還請問小娘子家住何處，我讓身邊的小廝送小娘子歸家。”
我抹著淚水告訴他我叫慕容萱，看著他黑白分明的桃花眼，乖巧的跟在他的身后去找慕容玖，我望著他披著的白狐斗篷，白色的絨毛堆在他俊朗的臉旁，隨著他的步伐而觸碰著他的臉，我突然很想成為那堆絨毛，觸摸他的臉。后來我在書里看到過一句話：“龍章鳳姿，天質(zhì)自然?！蔽蚁肽潜闶菍儆谒脑捳Z。
那晚我還遇到了長孫觀音婢，她穿了和我一樣的衣物，戴了一樣的昆侖奴面具，原來李世民尋找的人便是她。很久以后，我想起那晚總是滿心辛酸，明明先遇見李世民的人是我，為什么他心愛的人卻是長孫觀音婢？我曾以為是因?yàn)槟羌埢榧s，他們的緣分是父母之命，媒妁之言?？墒呛髞砦抑牢义e了，李世民望著長孫觀音婢的眼眸里永遠(yuǎn)帶著柔情和寵溺，那是別人所無法擁有的眼神，就算他納了別人為妾室，他不再是長孫觀音婢一人的夫君。
我有的時(shí)候看著大興宮朱紅色的宮墻會在想，若是我不是一直執(zhí)念的想要嫁給李世民，我的人生是不是會不一樣？長孫觀音婢待我極好，宛若親妹，就算我曾經(jīng)借著李世民酒醉和他行了周公之禮，她對我也如往常，我想她曾經(jīng)是真的想要圓了我娥皇女英的美夢。奈何世事弄人，李建成選中了我為妾室，一直疼愛我的父親為了慕容氏將我當(dāng)作禮物送給李建成。原來，無論我怎么學(xué)騎射，怎樣立志成為木蘭那樣的女子，對于我的父親而言都不如慕容玖的前程。自那以后，我入東宮成為太子寵妃，而慕容玖成了右衛(wèi)府的副將。
沒有人知道，承義其實(shí)是李世民的孩子，那晚醉酒讓我有了他的骨肉。所有人包括李建成都以為是我和李建成婚前有了承義。我小心翼翼的藏著這個秘密，歡喜在我的眉角眼梢蕩漾，我有了和李世民血脈相連的骨肉，那時(shí)候我總是摸著肚子祈求上天賜予我一個和李世民一樣的男孩，上蒼垂憐，我誕下一個男孩，可是自從承義出生那一刻，玉墨便想著要講承義奪走。于是，禁足失寵，缺衣少食，她想要將我無聲無息的餓死。
長孫觀音婢是唯一來看我的人，那時(shí)候她已經(jīng)懷了承乾，大著肚子小心翼翼，初為人母的喜悅讓她看起來越發(fā)的溫柔和順。很多人都說我和長孫觀音婢面容相似，在那段時(shí)間我總是在想，明明我和長孫觀音婢面容相似，為何我不是李世民的心愛之人，為何我不是李世民的妻。醉酒那一夜，李世民將我當(dāng)作了長孫觀音婢，他喚我卿卿，嘟囔著不愿去楊吉兒的房間。滿目柔情，行動溫柔，那是我不曾見過的李世民。
長孫觀音婢來探望我以后，李建成解了我的禁足，我憑借自己擅長的騎術(shù)獲得李建成的寵愛，自此，那個立志成為木蘭的，一襲紅衣策馬長安街頭的慕容萱死了。而我是溫婉柔順，隆寵十年不衰的太子寵妃。
“一雌復(fù)一雄，雙飛入紫宮。慕容嬌女初長成，承歡侍宴無閑暇?！边@首歌謠傳入我耳邊的時(shí)候，我只輕蔑的一笑，手里拿著長孫觀音婢送來的帕子，帕子上是纏繞著的鳳凰花和萱草。那是長孫觀音婢給我的承諾，我為她傳遞東宮的消息，用枕邊私語化解李建成對李世民的猜疑，她圓我娥皇女英的美夢。我看著那條帕子落下淚來，我想起幽篁院子里的那棵鳳凰花樹，盛夏時(shí)節(jié)開的紅艷的花朵，想起花朵紛紛揚(yáng)揚(yáng)落在秋千上，那些都是極好的，可是那不是我的，而我離那個時(shí)候的慕容萱已經(jīng)很遠(yuǎn)了。
一恍惚，十年都過去了。我總是喜歡晨起后在鏡子前坐一會，看著鏡中不施脂粉素白的臉蛋，然后看著宮人將我打扮成江南女子那般，混了梔子花、茉莉花、珍珠、云母的脂粉涂滿我的臉，西域進(jìn)貢的眉黛將我的眉毛描繪成柳葉，白玉胭脂盒里的嫩吳香將我的唇涂成櫻桃。我看著鏡子里的自己，眉角眼梢都如吳地女子，溫婉嬌媚，整張臉看起來像一只熟透的桃子，粉嫩飽滿。那是李建成喜歡的樣子，卻不是我本來的樣子。
我有時(shí)候會坐在階前看云卷云舒，花開花落，東宮的人說我越來越溫柔嫻淑，從前只是樣貌與秦王妃相似，如今連性情都與她有幾分相似?？墒俏抑?，長孫觀音的溫柔似水是因?yàn)樗焕钍烂駤蓪欀?，而我的溫柔嫻淑是看破紅塵后，對李建成的虛與委蛇。原來十年，足以讓人面目全非，不復(fù)當(dāng)年?？傉f紅顏易老，韶華飛逝，其實(shí)容顏可以嬌養(yǎng)著延緩衰老，可是心卻不能。慕容玖戰(zhàn)死的消息傳來的時(shí)候，我晨起照鏡子的時(shí)候發(fā)現(xiàn)我的眉角有了第一絲皺紋，自從父親戰(zhàn)死后，我和慕容玖相依為命，因?yàn)槔罱ǔ蓪ξ业亩鲗櫍饺菥翐Q班的時(shí)候可以來我這略坐一會，我會在階前擺上他愛吃的果子和茶水。那天我照舊在階前擺上他愛吃的果子和茶水，可是慕容玖卻失約了。
自武德六年起，李世民便猶如困獸般被關(guān)在長安。我開始日夜為他愁思，夜晚李建成入睡以后，我會打開窗戶看著清冷的月光，我在想李世民是不是也會看這輪明月，我和他賞明月共歡喜同悲哀。他身在花團(tuán)錦簇的天策上將府，卻被人剪去羽翼困在樊籠。我身在金玉滿堂的東宮，卻如籠中的金絲雀般被人豢養(yǎng)。我和他都應(yīng)該是展翅飛翔的雄鷹，不該在這長安城中茍且。
李建成賞賜毒酒給李世民那晚，所有人都說慕容娘子瘋了。那一晚我換上長孫觀音婢送我的衣裳，上好的白綢緞上，層層密密的拿金色絲線繡滿蘭花和萱草。不知為何，長孫觀音婢極喜歡蘭花，所用衣物、器皿上多有蘭花，就連她住的院子也由李世民親自手書“蘭閨?！笨墒俏也幌矚g萱草，萱草是忘憂草，可是我一生憂愁。萱草是母親草，可是我一生母女情分緣薄，我的母親只見過我一面便歿了。
我洗去臉上的胭脂水粉，換上男裝，扯去頭上的珠翠，將一頭青絲拿布條束起。一手拿著和離書，一手推開李建成的房門。自斟自飲提前慶祝的李建成瞧見我這般打扮，心生不悅讓我回去換上吳地新貢的緞子做的衣裳。我將和離書放在他的面前，朱唇親啟：“妾身要與太子和離?！蔽铱粗罱ǔ身永锏呐?，他狠狠的掐著我的脖子將我甩在地上，怒斥我得了瘋病，讓人把我關(guān)在我的屋里。
我蹲坐在屋里，看著黑洞洞的房間，冷笑著點(diǎn)燃蠟燭，原來世間的男子聽到女子說自己不愿意聽的話語時(shí)，總會說女子得了瘋病，阿耶如此，李建成也是如此。阿耶何曾真心愛過我的阿娘，他不過是貪戀阿娘的美貌，就像李建成對我一樣。
當(dāng)我被人像一塊破布一樣拖出房間的時(shí)候，聽到玉墨含淚述說我如何魅惑李建成，以至于李建成身死玄武門的時(shí)候。我突然笑了，打天下者得天下。這天下原是李世民打下來的，如今也終究成了李世民的天下。東宮的將士聽從玉墨的指令拿弓弦將我勒死的時(shí)候，我突然想到了慕容大娘子，我走了以后，她便要一人在慕容府邸孤獨(dú)的活著，孑然一身。入了地府，我見著阿耶和阿娘，我想問他們可曾真的把我當(dāng)作他們的女兒。
我和慕容玖曾經(jīng)玩笑，我們兄妹二人，一個愛上李世民，一個愛上長孫觀音婢，為了人家夫妻二人誤了一生，賠上所有的情愛。我問慕容玖，若有來世，他是否還會愛上長孫觀音婢。慕容玖說，此生不悔，來世依舊。接著他也反問我，若有來世，我是否還會愛上李世民。我沉默了很久，紅了眼圈，我說，若有來世，在上元燈節(jié)的時(shí)候初遇時(shí)便讓他送我回家，不讓他遇上長孫觀音婢。
當(dāng)我閉上眼睛的時(shí)候，我突然想，若是有下輩子還是不要讓我遇見李世民，我想找一個真心待我的人，陪我在長安街頭策馬，而我可以為他生兒育女，就像李世民和長孫觀音婢那樣。
混了梔子花、茉莉花、珍珠、云母的脂粉，西域進(jìn)貢的眉黛，白玉胭脂盒里的嫩吳香那都是極好的東西，可是我不喜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