就在童翊佳的思緒狂亂的時候,聽見“吧嗒”開門聲,同時伴隨著媽媽那清脆的大嗓門:“女兒啊,我回來了”,她趕緊收起思緒,媽媽已經(jīng)走上樓來。
“想什么呢?”
“沒什么”
“東西都給你收著呢,沒動過,想進去看看嘛?”
“算了,改天再看吧”
“你剛回來,我們?nèi)タ纯蠢牙研忻础?p> “恩”
童翊佳的姥姥是一個相當慈祥的老太太,已快九十歲的高齡,卻依然精神矍鑠。每回見到童翊佳都必須來一個大大的抱抱,親昵的貼臉親親,還會像小孩兒一樣偷偷的告訴媽媽:“我想佳佳了,她也不回來看我”,姥姥是童翊家離家后對她最牽掛的人。
姥姥的故事童翊佳也是在近幾年才多少聽到些,之前從未聽媽媽和家人提起,所以在初次聽到時竟然覺得頗有一些傳奇色彩。姥姥的家原在城市北邊那片連綿起伏的山里,爸爸曾是當?shù)睾蘸沼忻拇蟮刂?,而她又是家里最小的女兒,上面?個非常寵她的哥哥。雖然通往村莊的道路崎嶇,但群山環(huán)繞十分靜謐,自然又給予了豐富的饋贈,因此姥姥小時候過著衣食無憂、肆意悠閑的生活。童翊佳想難怪小時候總隱隱覺得姥姥身上有一種跟其他老人不一樣的氣質(zhì),想來姥姥是被家人捧在手心培養(yǎng)出來的大家閨秀啊。
也許是這樣的生活閱歷培養(yǎng)了了不一樣的眼光,姥姥在失去姥爺陪伴后,獨自撫養(yǎng)了8個孩子,在那個動亂的時代又歷經(jīng)了千辛萬苦后,做個了重大決定,帶著8個孩子一腳深一腳淺的從山區(qū)遷徙到城市,用自己的雙手在城市里站穩(wěn)了腳跟,幫大了的女兒張羅婚事安排出嫁,堅持把唯一的兒子培養(yǎng)至大學畢業(yè),考上公務(wù)員成為國家干部,沒日沒夜的悉心照顧每一個孫輩的孩子。這些常人難以承擔的重擔,都壓付在一個弱女子身上,可她從不曾低頭叫苦。每每想到這些,童翊佳的心中滿是敬佩,所以姥姥的話她是特別樂意聽的。
而關(guān)于姥爺?shù)乃杏洃洠挥蟹昴赀^節(jié)擺在客廳正中位置的那張黑白老照片,穿著軍裝既親切又帥氣。關(guān)于姥爺?shù)墓适?,童翊佳軟磨硬泡從姥姥嘴里聽到一點,那年糧食欠收村里鬧了饑荒,每個人都吃不飽,餓得兩眼發(fā)直就去搶別人手里的窩頭,搶到手就趕緊往上面吐唾沫,就算追上了也要不回來。才十九歲的姥姥,還沒來得及保護好手里那個還有余熱地窩頭,就被人一把奪走了,早已饑腸轆轆的姥姥束手無策,急的想哭的時候,一個年輕人從墻邊沖出來追了上去,直到兩個人的身影消失在視線里,姥姥無奈轉(zhuǎn)身要回家時,這個年輕人喘著大氣渾身是汗又出現(xiàn)在她面前,手里攥著的窩頭只剩下半個,在手里碎成了一團渣子,看樣子是吃不成了,年輕人只能看著姥姥不好意思的傻笑。姥姥說到這就停了,半閉著眼睛像是睡著了,之后就再沒有提過。童翊佳清清楚楚的看到姥姥講這段時眼里是發(fā)亮的。也許這看似簡單的相遇就是愛情的萌芽?故事沒有說下去,童翊佳卻能感受到她們情比金堅的感情。本該就這么羨煞旁人的牽手一生一世,但姥爺卻壯年早逝,但這么多年姥姥從未覺得姥爺離開,覺得他始終都在身邊。
去姥姥家的出租車上,童翊佳坐副駕駛,從倒車鏡看到媽媽的側(cè)臉,媽媽的話匣子忽然打開了,說起了一些趣事:“你姥姥一見面就跟我說,你現(xiàn)在腰那么粗,都是因為小時候沒有給你系腰帶導致的,要是那時候給你勒一下,也許現(xiàn)在也能有小蠻腰,我說那時候誰在意那些啊”。童翊佳低頭看了一眼自己的腰,感覺欲哭無淚,為什么不早點跟她說呢?她瞬間有了畫面感,歐洲那些貴族,不都是用這種方法將自己的腰裹的細細的,胸顯得高高的?!澳憷牙鸭业睦险婚_發(fā)成為旅游景點,大家商量說直接賣給開發(fā)商,這消息也不知道怎么傳到你姥姥的耳朵里,她有天半夜忽然坐起來,嚷嚷誰去把她藏在老家房梁上的那幾塊大元寶取回來,你說多哭笑不得,當年竟然還藏了一些元寶,自己竟然還記得?!?p> “那些元寶呢?”
“沒了唄,這么多年了誰能找到在哪!“
“姥姥有不高興么?”
“那是她的根,留點念想也好,她惦記的不是錢”
童翊佳忽然感覺自己被觸動了一下,一向情感大條的媽媽,竟然說出這么讓人意想不到的話,她能意識到姥姥是忽然想起的留在老宅的不是幾個元寶,而是魂,不遠不近的鄉(xiāng)愁。
“姥姥最近精神怎么樣?。俊?p> “精神還行,什么都能看開了,就是別提那件事”
童翊佳懂媽媽說的那件事,是年初大姨的離世。做為家中長女,大姨早早就出來工作,幫著分擔家用,始終無怨無悔。童翊佳不清楚大姨是為了愛情還是為了減輕家庭負擔,把自己嫁到了100多公里外的另外一個城市,從此遠離了父母,隔絕了兄弟姐妹,過著本以為能平靜的生活。命運同樣捉弄了她,經(jīng)歷了跟童翊佳姥姥相似的坎坷,丈夫正值壯年離世,獨自辛苦的拉扯3個孩子長大。令她更心碎的是大女兒在青春期時過于叛逆,跟一些社會流氓走的太近,受人蒙蔽,回家偷了戶口本一走了之,從此再無音訊,至今不知是否還在人世。全家人對這個秘密守口如瓶很多年,童翊佳也是高中時無意偷聽到的。
二女兒因遇人不淑,兩年的婚姻草草收場。小兒子不學無術(shù),在一次參與大型械斗中被判了五年有期徒刑。這些事接二連三的丟給一個瘦弱的女人,換做他人,其一就可能被擊垮??赏醇言诖笠虦貪櫲缬竦哪樕鲜冀K沒看到過一絲對生活的抱怨,總是在對人笑時露出暖意。童翊佳困惑于大姨是怎么能忍住對不如意的人生不抱怨也不放棄,也許歸于那個年代的女性獨有的強韌體系吧,用隱忍對抗命運的多舛。如此堅忍的大姨,最終卻被健康打敗了,查出的淋巴癌時已是晚期,擴散的太快,化療已經(jīng)抑制不住,在病房里大姨安慰大家她活的夠久了,只是走在老人前面真是大不敬。接到電話的童翊佳聽到這句話便哭的像個淚人,但是她當時實在沒辦法回去,也沒能看到大姨的最后一眼。
童翊佳忽然感覺有眼淚要溢出,于是調(diào)整了一下坐姿,把情緒平復(fù)一下,聽到媽媽低聲的喃喃:“都過去了,人都要走一遭”聲音小到以為只有她自己能聽到。
推開門,是姥姥那張不變的慈祥笑臉,同時伸出手像孩子一樣要抱抱:“知道姥姥想死你了么,這么長時間不回來看看我”
“我這不是回來了么,快看看我給您準備的禮物。”
“不讓你買東西怎么就是不聽話呢”姥姥的聲音里有些生氣。
童翊佳蹲下身,半撒嬌狀“看我買的這雙鞋,合不合腳呀?!?p> 童翊佳瞥了一眼電視柜旁邊的方桌,赫然擺放著只有過年才能看到的姥爺?shù)暮诎走z像,盤子里擺放了一些蘋果,瓷壇里插著沒有燒完的香。
“這也沒過什么節(jié),怎么把我姥爺請出來了呢?”童翊佳有些詫異。
“最近也不知道怎么了,總想起你姥爺,感覺他就在旁邊跟我說話一樣,也不知道是不是人老了,該去找你姥爺了”姥姥揉搓著膝蓋,低著頭說。
“這是說什么呢?”童翊佳不解的轉(zhuǎn)頭看了一眼媽媽,媽媽臉色暗沉,回避了目光。
“必須長命百歲,還沒看到我的嫁出去,生孩子呢”童翊佳覺得這招應(yīng)該好使。
果真姥姥張慈祥又滿足的笑了,就是一瞬間,童翊佳覺得仿佛回到了她三歲的時候,那時候的姥姥還年輕,腿腳利索??倫蹘е醇讶ナ兄行陌儇洿髽堑臉翘萆贤嫠#鞘钱敃r唯一的購物場所,下午六點關(guān)門后,大家三三兩兩的出來遛彎乘涼,都會聚集在此。記憶中通往二層的臺階真高啊,姥姥拉著走路蹣跚的自己在臺階上上上下下,嘴里數(shù)著12345,后來困的倒頭睡在姥姥懷里,姥姥嘴里哼著輕快的童謠,手不停揮來揮去,生怕蚊子叮咬了她的外孫女。就這樣,祖孫倆坐在臺階上,等著下班回來的媽媽,從黃昏到夜黑。終于童翊佳沒忍住,“嘩啦啦”順著姥姥的褲管往下淌,姥姥剛做的的確涼褲子被浸濕一大片。童翊佳記得小時候姥姥特別愛跟人講起這件事,如果童翊佳在場會羞的臉通紅,后來聽多了自己也跟著樂,畢竟在姥姥眼里這是疼愛外孫女的證據(jù)。
“我去做點吃的,一會你舅舅跟舅媽就回來了”媽媽轉(zhuǎn)身走入廚房。
“姥姥做的剁椒,晚上睡覺都能給我香醒?!?p> “不行了,我已經(jīng)有幾年不做飯了,老了,動不了了。”
“姥姥,再講點你那個年代的事情吧?!?p> “我們那個年代啊……”姥姥話鋒一轉(zhuǎn)“你和薛誠怎么樣啊?打算什么時候結(jié)婚啊?之前那個叫什么來著,你看弄得這些事…”姥姥情緒激動說的很快。
“姥姥,我跟薛誠很好,我們打算結(jié)婚了,以前的事情咱不提了,來我扶您吃飯”
飯后姥姥要去睡會,舅舅、舅媽這時候回來了,打過招呼后,他們在廚房跟媽媽悉悉簌簌的講些什么,雖然聲音很小,還是被自認聽力出色的童翊佳捕捉到一些關(guān)鍵詞,隱隱覺得有什么重要的事在瞞著她。
待了一陣媽媽起身,跟童翊佳說咱們先走吧。出了電梯口,童翊佳發(fā)現(xiàn)媽媽的神色不對,一把拉住她:“怎么回事,你們在廚房說什么?是誰生病了么?”媽媽嘆了一口氣沒回答,腳步加快了一些,童翊佳也快速的跟在后面,快到小區(qū)門口的時候“媽,你到底說不說啊,不說我回去問了啊”童翊佳有些生氣。
“你姥姥得了今年做檢查的時候,查出了肺癌”聽到這句話童翊佳覺得頭頂似乎閃過一道閃電,直接擊中她的腦部,讓她只顧著張著嘴巴喘氣,一時沒緩過來。她怔怔的看著媽媽,像過了一個世紀那么長,才用力的呼了一口氣。
“每年體檢的時候都帶你姥姥檢查,身體沒任何問題,這次就隔了幾個月,再檢查的時候就發(fā)現(xiàn)了”
“然后呢”童翊佳眉頭緊鎖。
“我們后來都覺得可能是你大姨的事情導致的,剛開始瞞著,后來也是瞞不住了,這件事對她打擊太大了…”童翊佳的媽媽側(cè)身站著,這讓她一時看不清楚表情。
“然后呢”童翊佳覺得喉嚨像被火燒著了一樣。
“我們幾個姊妹輪流照顧她,什么也沒看出來啊,也太快了....”
“然后呢,我是說現(xiàn)在到什么程度了”童翊佳覺得自己快哭了,情緒已經(jīng)頂?shù)搅松ぷ友郏曇羲查g提高了好幾倍。
“你姥姥畢竟年齡大了,醫(yī)生不建議做手術(shù),只能用藥物維持保守治療,我們都沒告訴她,只是說她有高血壓,你那么忙,我...也沒告訴你”能聽出來媽媽在努力平復(fù)情緒,轉(zhuǎn)身后她眼圈紅紅的,她明白女兒對于姥姥的情感有多重,但誰都無能無力的事情,即使說出來也只是多一個人徒增煩惱。今年家中接二連三的變故,身為母親同時又作為女兒的她,想去努力維持平衡,現(xiàn)在已經(jīng)瞞不住了,還是要控制住自己的情緒。
眼淚奪眶而出,童翊佳覺得自己像只無頭蒼蠅,咬著嘴在原地走了幾圈,她實在不知道該怎么來發(fā)泄這種情緒,是該跟母親大吼還是痛快的先哭一場。
“我的錢包丟在上面了,我上去拿一下,你是等我還是跟我一起去?”童翊佳不知道媽媽是為了故意躲避情緒泛濫還是真的落下了東西。童翊佳覺得自己都快站不穩(wěn)了,這時候絕對不能回去,看見姥姥必然會忍不住抱著她痛哭一場,這樣反而破壞了全家都在努力隱瞞的好意,她搖了搖頭。
看著媽媽走進電梯的背景,忽然想起姥爺?shù)倪z像和姥姥剛才那句話,意識到姥姥有可能已經(jīng)知道了實情,她也同樣在隱瞞著大家。一個強烈的念頭涌上心頭,想立刻出發(fā)去老宅,等不到跟媽媽說明,央求她的同意,顧不了那么多了,她要站在老宅門前去宣泄這種情緒,至于為什么這么堅定要去,她也說不清楚,只是覺得刻不容緩。
抹干了臉上的淚,走到路口伸手攔了一輛出租車,眼圈紅紅的對司機說:“我要去...“但出口的那一瞬間童翊佳忽然慌了,這才想起來,每次都和爸爸騎車或開摩托車去,她竟然根本不知道老宅的具體地址是什么。“去哪?”司機又問了一遍,“去...”童翊佳腦子中飛快的轉(zhuǎn)動,每次路過的街心花壇,終日轟鳴的發(fā)電廠,熱鬧的菜市場,橫七豎八的雜亂平房,還有在記憶中那條似乎沒有盡頭的鐵道...
“師傅,我不知道那地方叫什么,我指路行嘛,”在司機師傅疑惑的眼神下,童翊佳踏上去老宅的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