令妃在長麗宮,不知永琪回來后,能否對乾隆不存怨言,所以十分擔心,量一己之力恐不能全力保之。這時,她想起了太后。她因為隨駕去江南,回來后又有身孕,所以與太后不見面之日久矣。這次,借著這件事,正好去看望一下她老人家。
她想讓琥珀扶著自己去太后那里,卻發(fā)現(xiàn)琥珀又不見了。只得叫來一個皇上新近賞賜的小婢女,與她一道前往。現(xiàn)在她身子不適,步行太遠恐傷了龍?zhí)ィ妥I子,一路思慮:皇后那拉氏禁足可能已經(jīng)快解了,如果她出得承乾宮,即便皇上不想見她,她也未必閑得住,但愿不繼續(xù)興風作浪便好。不過一想,有了這次教訓,烏林珠應該明白自己在皇上心目中的地位岌岌可危,也許會有所收斂。
琥珀其實沒去別處,而是在巷道口等著乾隆。她自知自己身份低微,如此行事不妥,但為了令妃,她還是想來找皇上說明一下情況。令妃失寵,心情難過,對肚子里懷著的孩子不利,希望皇上能屈尊駕臨,去看看她。
琥珀打聽到,皇上一直在軍機處,遂苦等了一上午,直到中午該用膳的時候,皇上才率眾走出軍機處,帶領(lǐng)一眾軍機大臣和軍機處行走,一時帝王將相,三朝元老,世掌絲綸,尊無二上。琥珀也是第一次見這么多人伴駕隨行,心中膽怯,不知該如何是好,連跪地參拜都忘記了?;噬显陂L長的地毯上走過來,與身邊的明安圖和劉統(tǒng)勛不時交談,進行一些指示,但已不涉及國防機密。他看見琥珀,琥珀也沒下跪,而是急切地欲言又止。乾隆瞅了她一眼,沒理她,接著往前走,一邊對興安說:“讓慶妃今晚準備接駕?!?p> 這話正好是在與琥珀碰面之時說的,琥珀全都聽見了。她知道,皇上這次是真生氣了。不過,他有意當著自己的面這么說,還是表明他很介意呀!
令妃來到太后居住的永壽宮,尚未進大門,便見皇后在黃鶯的攙扶下從大門走了出來。原來,還是皇上不堪嘉妃舒妃為皇后求情,準她解了禁足。皇后一見令妃,亦知自己理虧,因為乾隆寫了一紙口諭,讓嘉妃舒妃轉(zhuǎn)交給皇后,上面說明,如果不是令妃拼死求情,他絕不會原諒她。另外還讓她好好謝謝令妃,日后休要再使絆子,休要再瘋瘋癲癲胡鬧,否則定懲不饒。如果想保住皇后的地位,就要對令妃尊重,滴水之恩,當涌泉相報,難道這么淺顯的道理,皇后你都不懂么?
皇上的質(zhì)問,讓烏林珠明白了令妃在他心目中的地位。所以,即便她再不愿意,也不能搬起石頭砸自己的腳。
烏林珠對乾隆的感情,使她自己亂了陣腳,否則,她不是一個在明面上就會吃大虧的人。所以,她勉強掛著笑,對令妃說:“令貴妃今天怎么這么閑著,也來太后這邊探望?”
令妃見烏林珠收斂,心中暗想,皇后,如果你真心改過,若干年之內(nèi),你地位可保,到時候孩子們也都熬大了。何樂而不為呢?也掛上一絲笑,對皇后說:
“皇后娘娘,近日可好?臣妾很掛念您?!?p> 烏林珠說:“本宮好不好無所謂,令貴妃好就最重要。”
令妃一聽,皇后果然仍舊對自己耿耿于懷。不過也正常,她是乾隆的少時之妻,對他有感情,不像一眾稍微年輕一些的嬪妃,談不到感情這一層。令妃便說:
“娘娘言重了,臣妾出身寒微,怎么比得上娘娘金枝玉葉,皇家風儀呢?”
烏林珠聽罷,亦無話可說。她素知令妃不是無原則無章法的人,便輕描淡寫地又與她寒暄幾句,二人各自行動不提。
令妃進得內(nèi)廳,太后正在椅子上坐著閉目養(yǎng)神。見令妃進來,說:“瓔珞,你終于有時間過來看哀家了。”
令妃在小婢女的攙扶下跪地拜過太后,起身,對太后說:“兒媳不孝,因為隨駕南巡路上有了身孕,所以一直不曾來探望太后,請?zhí)笏∽??!?p> 太后說:“瓔珞,你今日來,是有事找哀家吧?怎么,和皇帝吵架了?”
令妃說:“太后,臣妾今日來,不是為與皇上之間的事情,而是為永琪?!?p> 太后說:“哦?你說說看。”
令妃便把永琪對乾隆的誤會,自己是如何為了安慰他,成全他和雯妃母子思念之情,又不想讓皇上多慮,便拿金牌交與永琪,準他出宮去面見生母,卻又被皇上知道的事情,如實詳細對太后稟告了一番。
太后聽罷,責備她道:“瓔珞,你這個人呀,就是聰明反被聰明誤!皇帝和永琪是父子,他們之間的事情,該他們自己自行解決。你夾在中間,有事又不告訴皇帝,結(jié)果還是被他從別人口里知道了,他能不生氣?你就算告訴他永琪想念雯妃,他難道能攔著不讓他們見面不成?早也是知道,晚也是知道,你讓他后知道,反而不如一開始讓他決定為好!現(xiàn)在永琪已經(jīng)私自去了,如果他回來,皇帝責問,他們父子關(guān)系豈不會更緊張?這才真真是弄巧成拙!”
令妃說:“太后,臣妾知道錯了?;噬蠈Τ兼萑?,臣妾也很后悔,只是怕永琪年少,會吃虧,所以求太后憐憫庇護!”
太后說:“哀家是永琪的皇瑪嬤,心里也是疼他的。如果皇上要處置他,哀家怎么會不管?可是知子莫若母,以我對皇帝的了解,他不會把永琪如何。頂多象征性地責罰一下。你想得太多了?;实蹫槿藞A滑機敏,后三十年看子敬父,他不會不懂這個道理。倒是你,一直得寵,如若將來教育皇子,一定不要讓他們太叛逆,要讓他們聽皇帝的話。不聽皇帝的,也不見得會好到哪里去。即便以后他老糊涂了,也由不得皇子們對他指手畫腳,你明白嗎?”
令妃從永壽宮回來,又睡一覺,不覺夕陽在山,人影散亂,又是一個云遮月。琥珀在她還沒午睡之前對她回過話,支支吾吾,也沒說明白自己到底去做什么了。令妃知道,有可能她去請乾隆去了,不免在心里暗暗感慨她的苦心,也不好責備,反而賞了她一只賈翠鐲子。
待到她一覺醒來,發(fā)現(xiàn)琥珀又不見了,爬起來到窗前站著,聽見院子里兩個小宮女在花陰下竊竊私語。其中一個對另一個說:“琥珀姐姐這兩天像丟了魂似的,跟我說,皇上晚上要駕臨慶妃的寢宮,她居然一溜煙又去了?!绷硪粋€回答:“琥珀姐姐可真是的,令妃娘娘都像沒事兒似的,她著哪門子的急?真是皇上不急太監(jiān)急。”
令妃聽完,比皇上太監(jiān)都著急,因為琥珀這么整日跟蹤皇上,實在是太不像話。然而她也知道了另一件事,就是皇上今日去的是慶妃那里。
她安慰自己,晚晚等了這么多年,等到梨園子弟白發(fā)新,椒房阿監(jiān)青娥老,終于等到機會,可以侍奉皇帝。
可是,不知為何,即便令妃這么自我安慰,卻仍然覺得心掉進了冰窟窿,好痛好痛。
她告訴自己,他是皇帝,招幸哪個妃子是他的自由,以后也會如此,習慣就好,習慣就好。
她很奇怪,自己以前并不介意,為什么如今會這么難以釋懷。
其實琥珀也不想跟蹤皇上,但她一直忘不了皇上看了她一眼,似乎意味深長的一眼。在別人眼里,那是皇上不屑于理睬她,要多尷尬有多尷尬;可是在她心里,總感覺皇上是很介意的,是話里有話。慶妃與令妃平時那么要好,現(xiàn)在皇上要去她那里,不等于慶妃乘人之危了么?
她想趕在皇上還沒去之前,和慶妃求情,求她幫忙勸勸皇上,不要再這樣冷著令妃娘娘,否則她要是真的流了產(chǎn),身體會受多大傷害?
然而當琥珀去了慶妃的寢宮,溜著墻邊,躲著人,好不容易摸索到窗子,用手沾唾沫,弄開一個小口子,卻看見皇上已經(jīng)在這里了?;噬虾蛻c妃在黃楊木圓桌兩側(cè)坐著,親切地交談。
乾隆對慶妃說:“慶妃,其實朕不是忽略你,朕一直有注意到你,溫柔賢淑,聰穎善良,又端莊漂亮?!?p> 慶妃很不好意思,手里拿著絲帕,遮住了小半張臉?!盎噬现囐潱兼皇鞘驽锬锛椅堇锼藕虻南氯?。長相好不好,都沒有什么資格爭寵?!?p> 乾隆說:“其實對于你的人生,朕是有規(guī)劃的。你知道,舒妃家是納蘭氏,大家族,掌控一些局面,也掌握你父親的前途命運?!?p> 慶妃說:“皇上,其實……”
她想解釋什么,乾隆卻說:“你不承認也罷,可是納蘭家的確是有屬于自己的派系,這個不能完全杜絕,其他八旗勛貴也是如此。”
慶妃說:“皇上圣明,臣妾不太懂這些?!?p> 乾隆說:“慶妃,朕知道你是個好女人。但是朕現(xiàn)在有些力不從心。朕寵愛令妃,引來其他妃嬪嫉妒,除應對國家大事,還要抽出一部分精力保護她。所以,沒有其他時間再保護第二個人。如果你懷孕了,朕怕你會得罪舒妃,她會與其他人一起欺負你。你不像令妃以前做過宮女,經(jīng)歷的多,保不齊會被她們踩成什么樣。所以,為了保護你,朕不能讓你有孕。”
慶妃說:“臣妾理解您,感激您的庇護。臣妾有永璐就夠了,能時常看見您,已心滿意足?!?p> 乾隆笑笑,握住她的手。
這一幕又被琥珀看見,心涼了半截。她聽不清二人的對話,只看到皇上對慶妃也有了親昵的舉動,便跺跺腳,抓緊手里的絹帕,回身撅嘴。
慶妃說:“皇上,如果不是陪舒妃進宮,認識您,臣妾真的不會知道,原來對后宮的事情,您也要付出這么多的苦心?!?p> 言外之意,也要權(quán)衡招幸哪個,不招幸哪個。
乾隆笑笑:“你以為,皇室的婚姻,是那么簡單的事情?舉個例子,也許你不太熟悉,沙皇俄國的彼得二世,和他的皇后葉卡捷琳娜,結(jié)婚五年,一直無子,直到三年前,才生了第一個兒子。這絕非偶然,雖然朕也只是猜測?!?p> 慶妃突然問:“皇上近日好像沒去令妃那里,怎么,你們吵架了么?”
乾隆長出一口氣:“其實,慶妃,不瞞你說,朕對和令妃之間的事情,真的感覺很無力。從來沒有過這樣的感覺?!?p> 慶妃不好再說什么,只能說:“令妃娘娘真幸福。”
乾隆又笑了笑:“她幸福嗎?朕從來看不出她真正開心,快樂?!?p> 慶妃說:“其他妃子,也并不總是那么開心快樂呀!皇上您就是因為太重視令妃的緣故,才會這么介意她幸福不幸福?!?p> 乾隆說:“如果她的不開心不快樂,和其他女人的不開心不快樂,是一樣的,那朕就不必這么糾結(jié),這么趑趄不前了。你知道,每個人的不幸福,也不都一樣?!?p> 慶妃說:“那是怎么不一樣呢?”
乾隆說:“令妃,好像和孝賢皇后一樣,和其他女人都不一樣。因為依違兩可,所以朕才遲疑觀望??墒?,朕沒看出來她有多重視,因為,她都沒來找過朕。”
慶妃看見乾隆失落的樣子,心中感慨,他可真是個重感情的人啊。
乾隆在慶妃的陪伴下去看望永璐。孩子很愣實,很有主意的樣子,看見乾隆,想和他說什么,但還不會說話,只用非常堅定的嬰語對他說:“呃!”好像是在和他打招呼,在問他:“你是誰呀?”
他感覺這孩子可愛極了,抱起寶寶,舉高高,寶寶也不害怕,心理好強大。
他想起當初,在孝賢純宮中,他初次見到令妃,她好像剛剛十六歲,陪伴皇后整整六年,以皇后的寬厚仁愛,令妃對她,怎么能沒有情義。既然是孝賢純眷顧過的人,如果令妃能和他認個錯,他不會不原諒。
她是孝賢純皇后為他留下的碧玉佳人,他對她也有過承諾。對她的承諾,就像對孝賢純皇后的承諾一樣。一諾千金,他不想食言。
而且,他對令妃亦有感情,因為她平日與他在一起,亦時常很主動,千嬌百媚,楚楚動人。
當他想起素日令妃與他在一起時的點點滴滴,心被戳了一下,眼睛也濕潤了。
他怕身邊的慶妃察覺,用力眨了眨眼睛,因為如果不這樣,他就要脫離男子漢的陣營了。他放下永璐,對慶妃說:“慶妃,你陪朕寫一首詞,再哄一哄永璐,就去休息吧?!?p> 慶妃回答:“是?!?p> 慶妃著下人在前廳里,鋪陳好筆墨紙硯,乾隆題筆寫下一首詞:
琪樹瓊田封陟居,元君駐駕玩清虛。旋促鶴御返瑤池。別離初,神仙侶,曾訴幽情立煙嶼。
沒人知道他這首詞里寫的是誰。寫完,慶妃拿起來仔仔細細看了一遍,問:“皇上,這是一首情詩吧?”
乾隆沒說話,從慶妃手中接過詞,開始折疊,一疊,兩疊,三疊,四疊,疊得很小很小,小到不行,小到幾乎沒有,小到……然后,他把詞扔進了廢紙盒。
慶妃皺著眉,眼神特別不解:“皇上,您……”
她不說了,乾隆背對著她走出去:“你休息吧?!?p> 當乾隆的身影走出了門,走遠之后,慶妃連忙把那首疊得很小很小的詞從廢紙盒里面找出,一點一點打開。于是,這首詞得以流傳下來。
乾隆踐行了他對慶妃的諾言。他們之間從未有一個孩子,然而慶妃還是一路高升。乾隆三十三年,他最后一次親自晉升的貴妃,就是陸晚晚。她死后還被嘉慶追封為慶恭皇貴妃。陸晚晚的一生就這樣定格成為一道平安喜樂的風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