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在這個時候,忤作來了,竟是老熟人李畫師。
周楠狠狠地在霍寡婦的手臂上捏了一把,轉(zhuǎn)頭笑道:“原來是李畫師,咱們又見面了。自那日在梅家分別已經(jīng)好幾個月了,怪想你的?!?p> 沒錯,李畫師就是那天跟周楠跑梅家去畫素姐畫像,最后被梅樸嚇得轉(zhuǎn)了桌子的那個。
李畫師聽他提起這事,甚為尷尬:“見過周師爺?!?p> 周楠:“霍家命案,自然要勞煩李畫師。不過,這天實在太冷,咱們再在這里立上半天就要凍僵了。驗尸的事情不忙,你先勘察現(xiàn)場。這還是本典吏第一次查案,倒要想李畫師請教學習?!?p> “不敢?!崩町嫀燑c頭:“也對,死者乃是腦后傷致死,也沒什么可看的。倒是這現(xiàn)場得先勘驗了,雪挺大的,等下須要被蓋住了?!?p> 于是,李畫師就在院子里四下查看起來。周楠也來了興趣,亦步亦趨跟在后面。
忙了一柱香時間不到,就收工帶著霍立春和牛二的尸體回了衙門?;袅⒋鹤躁P(guān)在快班的牢房里,周楠特意叮囑送過去一床被子,說大冷天的在班房里呆一夜仔細凍壞了。
至于周楠和牛二則坐在禮房中,旁邊的大案上就擺著牛二的尸體。
今年淮安的冬天分外地冷,院子里用來防止走水的大缸里已經(jīng)結(jié)了一層薄冰。
李畫師喝了一杯熱茶,白臉才看到一絲血色。他將手放在火爐上,口中絲絲有聲:“想不到師爺你竟是一個善人,不肯為難霍寡婦主仆。按說如此大案,就算霍家有理,畢竟人死在你家里,怎么也得拿個說法出來。”
“換成刑房的人,二話不說先把人給抓回來,不給夠銀子你別想出去?!?p> 周楠:“人血銀子是不能拿的,有違天和。”
李畫師突然嘆道:“周師爺,咱們當初在梅家也是共過患難的。有一句話不知道當講不當講?”
周楠:“你說。”
李畫師:“這個案子該得刑房負責的,眼見著年關(guān)將至,刑房本指望得破這個案子得點犒賞,隨便再在霍家得點茶水、鞋襪錢,你這一插手,怕就怕弟兄們心中不快,傷了禮、刑兩房的和氣。”
周楠微笑著看了看他,突然道:“李畫師,我問你,牛二的死因是什么?”
李畫師:“被鋤頭擊中后腦?!?p> “老李啊老李,枉你還是個老公門,這么明顯的漏洞你都看不出來。你說牛二是被鋤頭擊中后腦而亡,那我問你,怎么地上沒多少血跡。嘿嘿,依我看來,牛二身下流的血還沒有殺一只雞多,難道不覺得這其中有蹊蹺嗎?好有,霍寡婦說牛二是越墻而入。霍家的圍墻是黃土墻,先前我們勘察現(xiàn)場的時候,卻沒見到攀爬的痕跡。”周楠最后道:“所以,我可以肯定,牛二是叫開大門進去的。顯然,霍寡婦家他可沒少去,說不定和霍寡婦熟得很?!?p> “??!”李畫師面上變色,手中的茶杯掉在地上。
是啊,作為一個老公門,他自然知道這人腦袋上的毛細血管極為豐富,別人被人一鋤頭挖開頭皮。就算是破了一點皮,也會嘩啦拉流個不停??墒?,牛二卻沒有流多少血。
那就說明,牛兒另外有死因。
李畫師急忙跑到牛二尸體前,翻看了半天,卻沒見到任何傷痕。他心中疑惑了:這人究竟是怎么死的。
“難道是服毒,不不不,不像啊。服毒而死的人會面容青腫,七竅流血?!?p> 李畫師又翻開牛二的頭發(fā),最后連尻尾都查了,依舊一無所獲??谥朽溃骸肮至耍至?。沒道理的,沒道理的?!?p> 周楠累了一夜晚,早已經(jīng)睡眼惺忪,打了個哈欠:“算了,不查了,回去睡覺吧。反正明天霍寡婦會到衙門里來,到時候一審不就全弄明白了。只要她認罪,至于證據(jù)全不全,卻不打緊?!?p> 古人斷案也沒有證據(jù)鏈一說,很多時候都考自由心證,必要的時候也要動用大刑,可不是那么文明的。反正只要罪人認罪,案子就算破了。
“老李,我回承發(fā)房睡覺了,別發(fā)呆了。”周楠打著一連串哈欠,心中冷笑:真當我周楠是個色狼啊,見了寡婦就要去吃豆腐。好個霍寡婦,你竟然貼身穿著一件大紅肚兜,這是守寡之人該穿的東西嗎?還好我眼尖,看出了其中的不對。
這個案子,好象很有趣的樣子。
周楠自從進了衙門之后,經(jīng)手的都是意識形態(tài)工作,干得久了未免有些審美疲勞。這次能夠經(jīng)受一樁兇殺案,當真是興致勃勃。
想起霍寡婦那飽滿的胸脯,想起她脖子下的一抹春光,周楠食指大動,心中遺憾:可惜了,可惜了!
李畫師卻不走,目光呆滯地看著牛二的尸體:“不對,不對,一定有什么地方不對。”
……
第二日,按照衙門的規(guī)矩,史知縣吃過午飯后才升堂判事。
霍寡婦也到了,和從班房里提出來的霍立春一起跪在大堂中,低頭哭述:“大老爺請為小民做主??!”
在他們身后另外跪著一人,乃是霍寡婦丫鬟調(diào)羹。這丫頭就是個傻子,雖說做為目擊證人也到了場,卻純粹就是一個擺設(shè)。
縣中出了一樁十年一遇的兇殺案,頓時引來無數(shù)百姓圍觀,將大堂外面的空地擠得滿滿當當。
史知縣剛起床吃完飯,精神有點萎靡。先前他聽人來報說出了兇殺大案,很是吃了一驚。后來有聽說是捉奸殺人,心中卻大大地失望。
這如果是兇殺案,如果破了,就是一件政績,也為他在安東任上畫了一個完美的句號?,F(xiàn)在的情形既然如此,也沒有什么好說的。說穿了,他這個縣老爺也就問幾個問題,然后叫人做個記錄,歸檔了事。
如果可以,他甚至連問題都懶得問。
他朝坐在一邊做記錄的周楠揮了揮手,示意他可以開始了。
周楠也是個知到他心意的人,不等史杰人開口,就率先開始問問題。
不外是昨天什么時候牛二爬進霍家染房的圍墻,又是怎么進了霍寡婦的門。
牛二又是如何用強,霍寡婦又是在什么情形下叫的,叫什么。
牛二聽到霍寡婦叫,心中驚慌,奪門而出,霍立春又是怎么追上去將他一鋤打殺的。
問完一句,周楠就在紙上寫上一筆,純粹就是程式化的流程。
本來這事挺枯燥的,可周楠問得非常詳細,不停提醒霍寡婦“詳細說一說細節(jié),那牛二撬門而入的時候你在什么地方,身上穿著什么衣服。牛二說了什么,手先伸向你什么地方……接下來是什么動作……”問到這里,他又冷不防補上一句:“疼嗎?”
實在太詳細了,細節(jié)真實,人物形象豐滿,寫作手法新穎。讓人有身臨其境之感,并深深代入。
在外面的朝陽群眾只聽得心搖魄動,呼吸急促,心道,這個周師爺真是個雅人,問案都問得這么別致,比聽說書先生說書兒爽利多了!
又將目光落到霍寡婦身上,看到那噴火的背影,不覺心中羨慕:好個牛二,運氣真好,如此妙物,即便牡丹花下死,做鬼也風流。換成是我,怕也是顧不得那許多。
恨不能身代也!
被周楠問了這么多隱秘的話兒,霍寡婦直羞得面紅耳赤,忍不住嬌呼一聲:“師爺,不要,不要啊!”
“不要,不要?。 边@不就是昨天夜里她對暴徒牛二所說的話嗎?聽眾心中又是一顫,美嬌娘啊,聲音真好聽,女人說不,其實是還不夠!
史知縣正迷糊著,聽了半天才發(fā)現(xiàn)不對,忙喝道:“周楠,別問些不相關(guān)的,趕快錄了口供將人放回家去結(jié)案。畢竟是良家婦人,你如此輕賤,成何體統(tǒng)?”
周楠實在不堪,再讓他這么下去,他所錄的那分口供不用修改,直接刻印成書,就能成為一本暢銷的風月書兒。
如此,衙門和他史縣尊體面何存?
“是是是,謹遵縣尊之命?!敝荛浲昕诠吡讼氯?,安慰了霍寡婦和霍立春幾句,讓他們按了手印。
突然,他扭頭從袖子里摸著一顆果子,問跪在后面正不住用袖子擦著鼻涕的霍寡婦的丫鬟調(diào)羹道:“調(diào)羹,你想吃糖嗎?”
調(diào)羹流著口水:“想,想,想?!?p> “想吃啊,可以,不過我能問你一個問題嗎?”
“要吃糖,要吃糖,問,問,問?!?p> 周楠:“我問你,昨天進你家的那個死人認識嗎,他和一般人有什么地方不一樣。我說的是,他身上和普通人可有不同的地方?”
調(diào)羹:“有有有,他屁股上有個大疤,給我糖?!?p> 周楠:“你怎么知道的?”
調(diào)羹:“以前看過?!?p> “以前看過很多次嗎,在什么地方看到的?”
調(diào)羹:“在主母房中看到的。”
“都脫光光了嗎?”
“對,都脫光光了。除了主母還有立春哥哥,還有昨天那個死人。他們?nèi)硕济摴夤饬嗽谒そ?,給我糖?!?p> 周楠將果子遞給調(diào)羹,在她亂糟糟的頭上揉了一把:“乖孩兒,真是個可愛的老實孩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