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章：鄧家有女初長成

　　這天許安平起了大早，趕上和余家人一起吃早飯?？吹綒夥者€不錯，余老爹吸溜湯水的聲音像往常一樣大了，似乎今天的稀飯和咸菜比前段時間更有味道一些；余大娘也沒在念叨小虎調(diào)皮，易蓮兒穿著素凈的布裙，還是和往常一樣秀氣地小口吃著飯。許安平啃著窩窩頭，頭也不抬若無其事地說道：“大娘，趁著這段時間農(nóng)閑，我想去縣里找份工?，F(xiàn)在身體好了，不能老是在家閑著?！?p>　　易蓮兒抬起疑惑的眼神，還在發(fā)愣。余大娘把筷子“啪”的一聲朝桌子上一放，嚇得許安平差點咬到自己的舌頭，他可就怕余大娘生氣，雖然從來沒被扭過耳朵?！鞍财?，大娘是缺你一口吃的了？你這身體才剛要好，出去做工吃不好睡不好，要是再有個三長兩短，我也只能去跳太平河了……”

　　念叨聲一起，許安平就像聽到了緊箍咒，實在頭疼得厲害，恨不得直接掰開喉嚨把窩窩頭直接塞進去，吃完趕緊逃走。“咳咳咳！”趕緊喝口湯水，感覺到有只小手在輕拍自己的后背。

　　余老爹慢吞吞地喝完湯水，側(cè)過臉接過話頭?！昂⑺?，你就別念叨了。安平是個棒小伙，身體好著呢。身體看起來弱了點，可他從小到大就沒生過幾回病。去城里見識一下也好，咱們總不能把他一直看在身邊。出去見見世面，還能賺點花頭，以后不要像咱們這樣只能在土里刨食?！闭f著又轉(zhuǎn)向許安平，“安平??！你爹也給你開過蒙，你忍又聰明識數(shù)，看看能不能去縣里認(rèn)個賬房師傅學(xué)做賬。你之前在印刷鋪子里當(dāng)學(xué)徒，就挺好的。要不是因為這次事情，過幾年你就能成小工，一個月也能拿個把錢。”

　　許安平心里暗喜，終于有由頭去縣城了。“我聽余老爹的。”說完也不顧易蓮兒擔(dān)心的目光和余小虎興奮的表情，急匆匆吃完飯就要出發(fā)。

　　還沒走到村頭，就聽到余小虎在后面大呼小叫地喊著自己?！鞍财礁纾财礁纾〉纫幌?，我找你有事兒。”

　　“怎么了？小虎。這次可不能帶你去縣里，我晚上還要回來的?！?p>　　余小虎跑得滿頭汗，氣喘吁吁地說：“安平哥，我…不是要和你…去縣城。我是有個事兒想求你。你在縣里賺錢了的話，能不能給我買個麥芽糖帶回來？”說話的時候，忍不住咽了口水，接著臉又紅了起來。

　　許安平笑了笑，說道：“行！那你在家可要聽話，還要保護好你姐。你現(xiàn)在是男子漢大丈夫了，可不能再調(diào)皮了，快回去吧?！?p>　　余小虎立馬昂著頭挺起胸，重重地點點頭，轉(zhuǎn)身朝回走。還沒幾步，又忍不住轉(zhuǎn)回頭說：“安平哥，你可別忘了給我買麥芽糖?！?p>　　許安平無奈地?fù)u搖頭，走上通往縣里的大路。最近無雨無雪，路面堅硬干燥，走起來很是便利。一個時辰后，許安平已經(jīng)到了二十五里外的縣城。此時剛過巳時，進入南門便看到街面上人已經(jīng)很多了，小販叫賣聲此起彼伏。為了做任務(wù)方便，他兩年前已經(jīng)來縣里，一直在不遠(yuǎn)處的“何記”印刷鋪做工。以往感覺縣里很是繁華，這次以后世的眼光來看，還不及鄉(xiāng)鎮(zhèn)集市熱鬧，少了很多吸引力。因為帶著任務(wù)，許安平徑直走向城北人伢市場。剛走進熙熙攘攘的人伢賣市，就看到一個個插草賣身葬親的男孩、女孩，還有幾個衣著較好的人在旁邊指指點點、挑挑揀揀。慘事見得多了，許安平心里也沒有什么波動。

　　這時一個面目帶笑，卻顯得市儈猥瑣的消瘦中年人湊過來，“這位爺，鄙人王添財，已經(jīng)做了二十年人伢。您有什么要求盡管提，無論是黃毛丫頭還是妙齡少女，或者是家丁打手什么的，包您滿意！”

　　許安平抬頭看了看周圍，完全沒有頭緒，就說道：“我找人伢蘇，麻煩你幫我叫一下?！?p>　　“找我也一樣的，絕對給您最低價?！敝心昴腥丝粗S安平完全沒有興趣，才轉(zhuǎn)頭沒好氣地喊了一聲：“人伢蘇，有人找！”接著錯過身子又熱情地迎向后面一人。

　　“來了來了，誰找我？”許安平這才看到從人群中擠過來小個子老頭。這老頭眼窩發(fā)青、面容憔悴，嘴唇左邊有顆黑痣，上面還長著兩個黑毛，頭發(fā)散亂地扎著，穿著印著金錢文、明顯大了一號的綢緞長衫，見著人先習(xí)慣性地弓著腰。

　　許安平拉著人伢蘇朝人少的地方走了走，“蘇爺，我要去鄧府做家丁，麻煩你費心?！?p>　　人伢蘇一聽這話立刻直起身子，昂著頭趾高氣昂地說：“哦？你的消息還挺靈通的。鄧家可是青平縣數(shù)一數(shù)二的富戶，最近確實在招一個家丁，你想去可不容易??！”說著還裝作無意地搓搓左手拇指和食指。

　　許安平接著說道：“應(yīng)該有人和你提前說過了吧？”

　　人伢蘇眼神里的慌亂一閃即逝，驚訝地說：“什么意思？這種事情我可不會隨便答應(yīng)別人。機會可是很難得的，要是錯過就可惜了。我聽說鄧家的家丁月銀足有五錢，隔三差五還有肉吃，年底的紅包也是不少的?！睋u頭晃腦地連道可惜，好像都是在為許安平著想。

　　許安平心里暗笑，敢來敲詐老子，這老東西還真是不自量力。“那就不麻煩你老人家。”說完也不猶豫，轉(zhuǎn)身就走。

　　人伢蘇看到許安平不上當(dāng)，也是一愣。反應(yīng)過來，裝作恍然的樣子，連忙追上來?！靶「鐒e急著走啊，留步留步。我想起來了，確實有個人和我打了招呼，說是想替自家侄子謀個差事。你瞧我這記性，真是人越老忘性越大?！毕肫鹨呀?jīng)給鄧府管家送了十兩銀子，昨晚又把那人給的另外十兩銀子輸個精光，更不敢讓許安平走。

　　許安平也順勢停下腳步，促狹地說道：“蘇爺，真是不好意思。我也是想急著回家確認(rèn)一下是不是搞錯了。真是給您添麻煩了?！?p>　　知道伎倆被識破，人伢蘇沒好氣地說：“跟我走吧，別傻愣著了?！痹S安平跟在人伢蘇后面，在巷子里三拐兩拐就到了一條寬闊的大路。人伢蘇沒精打采地指著不遠(yuǎn)處的一棟大宅子，“喏，那里就是鄧府的后門，十一月三日辰初，你在這里等著我。我?guī)阋娨娻嚫坦苁拢懿荒苓M鄧家做家丁就看你自己的造化了。”說完也不管許安平還有沒有其它事，徑直走了。

　　許安平看著時間還早，就習(xí)慣性地圍著鄧府繞了兩圈，看了看院墻的高度和墻邊的樹木，又故作迷路似的把周圍的小巷走了個遍，將路線、地形和建筑物默默記下。接下來，許安平開始在喧嚷的大街上轉(zhuǎn)悠，兩文錢買了個燒餅邊走邊吃，眼睛還在故作無意地瞄著街邊的商鋪，地段繁華處的“鄧記綢緞莊”相當(dāng)醒目。繼續(xù)朝前走，臨近縣城東門又看到一個門臉更大的“鄧記綢緞莊”，里面的客人雖不多，但都衣著綢緞、頭戴員外帽，身邊還帶著兩個小廝。心里暗道：鄧家果然不愧為青平大富之家。

　　停步片刻，許安平抬頭看到日頭已經(jīng)偏西，估摸著已到未時中許，就決定返回余家村。走在來時的大街上，人流開始減少。忽然聽到一個女子充滿英氣又略帶惶急的叫喊：“躲開！快躲開！馬車失控了。都閃開??！”這時許安平看到了一張明媚得沒有一點煙塵，還帶著一絲倔強的俏臉，雖然額頭見汗、青絲散亂，可還是緊緊抓著馬車的韁繩，努力控制著方向避開人群。馬車后面追著一個車夫聲音更加著急，都快哭出聲來，“大小姐！大小姐！使勁拉緊韁繩，別松開啊！”

　　許安平看到馬車正朝自己沖來，第一反應(yīng)就想避到旁邊的飯店里?？墒遣恢趺椿厥?，心里一動，不想讓這種俏臉上有一點傷痕。于是，他將抬起腳放回原地，看到馬快要沖到身前，佯裝驚慌地身子微斜腳卻沒動，抬起手伸向馬頭。給人的感覺是這個人已經(jīng)被嚇傻了，想躲開卻邁不動步子，只能無意識地用手擋一下。周圍發(fā)出幾聲驚呼，膽小的婦女已經(jīng)閉緊雙眼，車?yán)锏呐右矊⒀劬Φ蓤A。

　　許安平伸手快要接近馬頭的時候，猛然加大手上的力氣，印在馬的鼻梁上方，身體隨著馬匹帶來的反作用力向后倒去。他有意地控制著身體倒向斜后方，“啪”的一聲摔在地上。周圍的人長出一口氣，忙問受創(chuàng)是否嚴(yán)重。許安平配合著圍觀群眾的關(guān)切聲，揉著胸口站起來連說沒事。

　　這時馬車又向前行了幾步才停下來，少女將韁繩和馬鞭交給車夫，趕忙擠開人群走過來，語帶關(guān)切地問道：“小哥，你沒事吧？哪里不舒服？我?guī)闳タ创蠓??！?p>　　大家本來還想喝罵幾聲，但看到是一位明眸皓齒、穿著富貴又語氣懇切的少女，實在不好意思說什么了。

　　許安平抬頭看了一眼，少女的秀發(fā)梳成盤成扁圓狀桃心髻，身著淡青色交領(lǐng)齊腰襦裙，眼里的惶急還未消去，額頭微紅可能是剛才馬車急停下來的時候撞到了車廂，嬌嫩的嘴唇因為剛才貝齒緊咬而顯得更加紅潤。他放下捂著胸口的手，低著頭說：“我沒事?！?p>　　少女一邊翻著荷包，一邊著急地說：“剛才你被撞了一下，怎么可能沒事呢。你現(xiàn)在要是不想去看大夫，這里有五兩銀子你拿著。等你覺得不舒服的時候，就去看大夫?！闭f著就朝許安平的手里塞。

　　“真的不用了?！痹S安平頭也沒抬，用手打打背后的塵土，擠開人群就走了。

　　少女疑惑地回到馬車旁，依然想著剛才那個少年有沒有事，看見馬正在不停地打著噴嚏還踢著腿。等少女上了馬車，車夫手執(zhí)韁繩牽馬慢行，嘴里還在念叨著：“大小姐，下次不要再偷駕馬車了。馬車失控太危險了，這次幸好沒有撞傷人，否則就有大麻煩了……老爺夫人怪罪下來，我可擔(dān)當(dāng)不起。以后大小姐想出門就難了……”“知道了，王叔。我下次不駕馬車了?！薄按笮〗?，每次你都這樣說，可還是會趁我不注意的時候……”在車夫絮叨聲中，少女到了鄧府側(cè)門，偷偷溜進房間，坐下來又在發(fā)愣，呢喃道：“那個小哥應(yīng)該沒事吧？肯定沒事”。說著還握了握秀氣小巧的拳頭，像是在給許安平打氣一般。

　　此時，許安平正走在回余家村的路上，輕快地哼著小曲兒?！盎丶覒?yīng)該還能趕上晚飯。就告訴余大娘我在米鋪找了個活計，邊干活還能邊學(xué)記賬，每月有一百文的工錢?！?p>　　十一月三日凌晨寅末，余大娘敲響了許安平的房門?！鞍财?，快起來吧，來試試大娘給你做的棉衣?！焙竺娓囊咨弮憾酥顼?，還冒著熱氣，嬌俏的鼻尖已經(jīng)凍得紅了。

　　許安平點了燈打開門，趕緊把余大娘和易蓮兒讓進房間，看到外面還黑漆漆的一片?！按竽?，讓您不用麻煩了，這衣服改改給小虎穿多好。米鋪那邊給小工衣服的?！薄吧弮?，快把碗放在桌子上吧，別燙著手。”

　　“那邊給的衣服哪會合身，就穿大娘做的。小虎還是個小屁孩，衣服能蓋住屁股蛋兒就行了?！?p>　　許安平換上青布棉衣，看著余大娘親手紡的布上密密的針腳，心里涌起一陣暖流。轉(zhuǎn)頭給余大娘看看合不合身的時候，看到易蓮兒慌忙放下摸著耳垂的雙手更是感動。“這個小丫頭，真是懂事得讓人心疼。”暗暗下定決心：這就是我的家人。誰要是讓她們受到傷害，我就宰了他們。

　　吃完早飯，許安平帶著余大娘的千叮嚀萬囑咐和易蓮兒依依不舍的眼神，領(lǐng)著包袱朝縣城走去。緊趕慢趕，終于在辰初時到了鄧家大宅后門口，此時天才微亮。過了近半個時辰，人伢蘇才晃悠悠地從一個巷子內(nèi)走出來，嘴里還不住地嘀咕：“真他娘的走背運！好不容易拿了把雙地長幺，還遇到個雙天至尊。這日子沒法活了?！?p>　　看到許安平在等著，人伢蘇沒好氣地說：“來得這么早！耽誤爺睡覺?！闭f完還打了個長長的哈欠，然后瞇著眼打起了瞌睡。

　　許安平聽了之后，笑了笑也沒做反應(yīng)。又等了近半個時辰，后門才打開，蔡管家伸著懶腰走出來。看到人伢蘇帶著一個拿著包袱的年青人等在門口，蔡管家微昂著頭說：“老蘇，這個人手腳老實嗎？鄧家可是大戶人家，不要一些潑皮渣滓?！?p>　　人伢蘇聽到開門聲音的時候，就立馬塌著背彎著腰，像是沒根骨頭似的。聽到蔡管家發(fā)問，連忙諂媚地回答：“蔡爺放心，我混弄誰也不敢糊弄您?。∧墒俏业囊率掣改?。這小子是我遠(yuǎn)房侄子，最近過來投奔我。我看他老實可靠，才帶來見您的?！?p>　　“行吧。既然你打包票了，我就信你一回。那這個銀子……”

　　“蔡爺，您這是臭我呢？您要是給我銀子，不是打我臉嘛！以后有生意了，您漏漏指縫就夠我嚼谷的了。”

　　“那我下次再和你一起算。那個誰，跟我進來吧?！闭f著就招呼許安平進鄧府?？粗素筇K還跟在后面，就擺擺手說：“老蘇，你該干嘛干嘛去！不要在這里晃悠了?！?p>　　“唉，唉！好的，蔡爺。那您先忙?！比素筇K弓著身子目送蔡管家關(guān)上后門，才朝地上吐了一口痰，“有什么了不起的！還不是鄧家的一條狗。哪像爺，想來就來，想走就走?！闭f完心情就好了起來，唱著“***”朝城北走去。

　　許安平在院子里垂手等著。蔡管家拿著一張契約過來，說道：“你的工錢是每月四錢，吃住都在鄧府。具體做什么事情，我后面會安排的。簽了這個契約，你以后就是鄧府的人了。我自會去縣衙替你轉(zhuǎn)成奴籍?！?p>　　許安平聽后一愣，這才反應(yīng)過來，林叔這個老王八又來坑自己。我要是奴籍被死去的爹娘知道了，他們還不氣得活過來。余大娘要是知道自己私自改了奴籍，也會氣死吧?！安坦芗?，這可能不行。我父親是個讀書人，肯定不會讓我改成奴籍的。蘇爺之前也沒和我說過這件事?！?p>　　蔡管家一愣，進而怒道：“你是來鄧府尋開心的！來做家丁，還不想變成奴籍，你以為你是誰？今天你簽也得簽，不簽也得簽?！?p>　　“可能是哪里弄錯了。蔡管家，我還是先找蘇爺問清楚吧?！闭f完就要轉(zhuǎn)身離開。

　　“好膽！敢來戲弄爺！鄧五鄧六，把這個賊子打一頓扔出去。”只見兩個健壯的家丁攔住去路，伸手要抓許安平的肩膀。

　　正在許安平猶豫著要不要還手時，小院外傳來一個嬌俏中帶著些許英氣的說話聲，似乎頗為熟悉?！安坦芗遥裁词伦屇惆l(fā)這么大的火？”話音剛落，許安平透過拱門看到了幾天前街上駕馬車橫沖直撞的少女。二人對視，少女眼中泛起了瑩瑩笑意，明亮的大眼睛不自覺地瞇了起來。他不敢多看，連忙低下頭，裝作不認(rèn)識的樣子。

　　“大小姐，您怎么過來了？這可是奴婢們住的地方。事情是這樣的……”蔡管家低聲向少女說明了情況。

　　“哦，這也不是什么大事。你重新寫一份契約，和他立一個兩年的活約?！鄙倥p描淡寫地說道，眼光又落在許安平的身上。

　　“可是…可是家里從來沒有這種規(guī)矩啊！”

　　“沒事兒，這件事我會和爹爹說的?！痹S安平抬頭看了一眼，少女調(diào)皮地沖他眨了一下眼睛，似乎在說：這次我們兩清了。

　　“姐姐，姐姐！你躲在哪兒了？我怎么找不到你??！”院外又傳來一個小男孩的聲音。

　　“來啦，來啦?！便y鈴般的話音未落，少女已經(jīng)快步走了。

　　空氣里似乎還殘留著女孩身上的清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