全身涂上了藥膏,紗布更將許進臣包的像個木乃伊(當然,他不知道木乃伊),然后,被一頂滑竿抬著,二三十號人浩浩蕩蕩地朝著肖家大院而去。
肖家遠遠看見許家來了一大幫子人,頓時鑼聲響成一片,墻頭上隱隱約約站滿了人。幾桿火槍也在墻頭上遙遙指著不斷接近的許家人。
在大約兩百米外止步,許爸爸走過去,對墻上的人說明原因。肖家的人商量了一番,同意讓許家的人進去,不過最多不得超過五個人。
許爸爸回到人群,對身邊的人說,“肖家怕我們,這事情九成是沒事了?!?p> 許進臣的三叔一邊用頗為輕蔑的語氣說,“我說大哥,我們根本就不用過來,量肖家的人也不敢找咱們的麻煩。進臣昨天中午打的人,到今天也沒見肖家的人過來找回面子?!?p> “你住嘴!”許爸爸低聲呵斥,“這外面的天我估摸著要變了,火槍到處都是,我們許家總共才多少人,經得起幾次折騰?”
“怕什么,他肖家就算有幾桿火槍,真要打起來也不敢開火。他要敢開火,我一把火燒了他肖家大院!”
“就你能?!痹S爸爸懶得跟自己的弟弟說了。點了幾個老實穩(wěn)重的人跟著,一起進了肖家大院。
進了大門才發(fā)現(xiàn)肖家的陣仗,大約有一百多人拿著各種各樣的武器看著進來的五個許家人。
許進臣在滑竿上好奇地東張西望,對于爺爺當年的壯舉,他聽的耳朵都起繭子了,但是他仍然很愛聽,他一邊看一邊回憶著爺爺當年殺進殺出的路線,偷偷比劃著“突襲”中可能遭遇的戰(zhàn)斗。最后,許進臣沮喪地閉上眼睛,他怎么算也覺得,就三四十個人不要說殺死那個第一好漢,就是沖進來都不容易,至于沖出去,則完全是不可能的事,除非這些肖家護院都是傻逼。
肖家的族長親自在大門(注)內迎接,先引領著去內堂拜了祖先,然后就領著許家一行進了內堂左邊的偏房。在這里,同樣涂著藥膏,綁著紗布的一個少年正等在里面。
許進臣對于大人之間的討論協(xié)商之類的一點興趣都沒有,他有些好奇地看著被他一槍放倒的不幸者,而這個不幸者也滿是憤懣地看著這個差點殺了自己的兇手。
許家來之前已經查清楚肖家小子的身份和傷勢:肖楚聯(lián),一個旁系子弟,能夠有資格混進直系弟子當中,靠的是他爺爺曾經在寶慶府做過文書(?),也是肖家最后一個和官府沾邊的人,不過在外面據(jù)說被人打死了,死得有些不明不白;肖楚聯(lián)的傷勢不重,但是治療非常麻煩,距離太近,穿的衣服又單薄,火槍中裝的鐵砂有十幾顆打進了胸口,肖家的大夫用酒淋,再用酒洗,然后就是用刀子將中槍部位的肌膚割開,用縫衣針將鐵砂一粒粒地挑出來,挑完之后再用酒洗。許進臣聽著自己的父親詳詳細細地將治療過程說出來,聽完以后,全身都打哆嗦。
“喂,你昨天挑鐵砂的時候哭喊了沒?”許進臣低聲問。
“小子,有許家的人替你撐腰,別以為小爺我不敢打你,總有一天你會落到我手里的?!毙こ?lián)咬牙切齒地說,很明顯,他將許進臣的話當成了嘲諷。實際上,許進臣只是非常好奇被烈酒洗,被刀割,被針挑到底是什么滋味,只要想想他都覺得痛的牙酸,對于親身經歷者,他很想聽聽對方的感想。
對于肖楚聯(lián)的威脅,許進臣示威地曲起手指成火槍造型,嘴里嘟囔著火槍發(fā)射的“皮啊皮啊”聲。
大人們商量了很長時間,許進臣和肖楚聯(lián)兩個人也用眼神,手勢,低聲的嘶吼探討以后的對戰(zhàn)計劃,最后,雙方達成共識,在某年月日再來廝殺一場,不打得對方苦爹叫娘決不罷休。
回家的路上,許進臣很是奇怪自己老爸能夠跟對頭的許家商談那么長時間,在那段時間里面,他和肖楚聯(lián)已經將所有能夠表達蔑視威懾恐嚇的語言和動作都表達完了。平常雙方比拼的時候也有陣前罵架一番的,最短的一次也要一個小時,這也是陣前對壘的傳統(tǒng),罵贏的一方往往氣勢大漲,罵輸?shù)囊环酵鶒佬叱膳鲃映鰮簟?p> “以后不要再跟那些人混知道嗎?你要有自己的前程?!痹S爸爸有些意味深長地對許進臣說。
許進臣眨巴著眼睛,表示自己聽到了,不過不明白。
“等你滿十五歲,我就送你去寶慶府去上學,剛才肖家的人說,那個寶慶學院是培養(yǎng)將軍的地方,以后你就去當兵吧?!?p> “當兵?”許進臣懷疑自己聽錯了,“好男不當兵啊爸爸,要不,我去當土匪也行?!?p> “聽爸爸的話知道嗎?你爺爺為家族做了那么多事情,現(xiàn)在反而被流放到外地,宗主的位置沒有了,家里境況已經大不如前,以后這個家就要靠你了,知道不知道?這也是為你自己謀個好差事,難道你不想到外面去看看?”
“去外面有什么好的,在蔣家鋪我就要聽七宗那些人指派了,如果到了外地,豈不是每個人都要指派我,那多沒勁?”
許爸爸明顯沒有想到許進臣會說出這樣的話來,“寧為雞頭不為鳳尾啊?!痹S爸爸輕嘆了一聲,“好孩子,有志氣。不過,你就打算以后在這里指揮這么幾個小孩子打架么?只要你進了那個寶慶學院,你就可以學習指揮一群人,然后,等你離開學校,就會有一隊兵給你指揮,知道么?”
“那是不是上面也有人指揮我?”許進臣琢磨著父親的話,然后冒出來這么一句。
“你這孩子??!”許爸爸差點被許進臣的這句話嗆住,忍不住就敲許進臣的腦袋。
“如果我?guī)е顷牨屖Y家的馬,那些兵都會聽我的吧?”許進臣讓過父親的爆栗,說出了自己的夢想,“我最喜歡騎馬了,可是這里就蔣家有馬?!?p> “好,只要你同意以后去上學,我給你買一匹馬?!?p> 許進臣疑惑地看著老爸,怎么也不明白怎么老爸就這么好說話了,上學真的那么重要嗎?
“還有,我給你說了門親事,就是蔣家族長的孫女兒,比你小一歲,媳婦過門以后,你就去上學,知道嗎?”
“親~事?”許進臣被說糊涂了,“還跟肖家?到底是怎么回事???”
許爸爸當然不能將大人商量的事情說給孩子聽,這個決定實際上不是他做出來的,而是許進臣的爺爺許遠山,所謂從肖家聽說不過是個借口。雖然許爸爸不能理解自己父親的決定,但不影響他對于父親的崇拜和追隨。
徐遠山離開家鄉(xiāng)就去了寶慶府,隨后去了長沙,在那里搭上了前往福建的商船,偶爾有信過來,說起外面的世界滿是感嘆,慫恿許家子弟拋開地方上的恩怨,多到外面看看。就在不久前,徐遠山特地委托一個信使送信過來,信中說他將隨船隊遠去東邊的新大陸,隨信附送的還有一封推舉函,徐遠山希望自己的孫兒能夠拿著這封信函去寶慶學院報道,并在那里學習軍事技能?!斑@是一個英雄的年代,家族的興旺只有在鐵與血中獲得?!毙爝h山在信的末尾說。
在肖家大院,肖氏族長特別說到了寶慶學院,他說起學院是希望許爸爸能夠代表許家支持他的小兒子,寶慶府給中湘地區(qū)安排了三個就學名額,按照往常的規(guī)矩,石珠鎮(zhèn)可以分到一個。對外面的世界有所了解的肖家和蔣家都在爭奪這個名額,肖家明顯是沒有什么機會了,路子和錢財,肖家都比不過蔣家,現(xiàn)在也只好拿出來與許家共享。肖氏族長給許爸爸說起學院的事情本來也不抱什么希望,不過就是希望許家和蔣家再為名額的事情掐架,他也看看熱鬧,平衡一下心里的失落而已。
許爸爸聽到寶慶學院的事情,馬上想到了徐遠山的信函,就詳細問起學院的事情來。肖家雖然沒有人在外面做官了,但肖家弟子每年都有在外面游學,對于外面的認識要比石珠鎮(zhèn)的人都要深刻。寶慶學院開設這樣的大事自然在第一時間被游學的肖家弟子報回家里。
具有諷刺意味的是,蔣家得知寶慶府在中湘地區(qū)招募學員的時候,比肖家還要積極,肖家眼光看的很長遠,覺得應該改變往常完全依靠科考光耀門楣,而蔣家僅僅是看到了蔣家弟子進了學院有利可圖。但等肖家長期商議,最后拿定主意的時候,蔣家已經差不多將負責篩選的官員上上下下都買通了。
從肖家得知,學院培養(yǎng)的是軍隊小隊長級別的軍官(基層士官),不過這并不是主要的好處,駐扎在寶慶府的新軍都是由外地的學院生帶隊的,換句話說,只要能夠進入學院,以后就有機會成為地方駐軍的大小頭目。而駐軍頭目的好處,中湘地方的人都再清楚不過了,就是普通的火槍兵,當?shù)卮笮〖易逡彩怯懞貌坏V灰胂胱约杭易逵凶拥茉谕饷骖I著一隊火槍兵,蔣家就首先瘋狂了。
許爸爸很清楚家族的情況,如果要爭奪唯一的學生名額,許家的可能性比肖家還要低,許家能夠在石珠鎮(zhèn)囂張一時,在中湘地區(qū)也頗有名聲,但出了這片地方,就沒人會賣許家的賬了。如果是上頭派人下來主持篩選,許家一些蠻橫的辦法自然沒法使,大概也只能幫著肖家,給蔣家托拖后腿了。
肖家頗為感動許爸爸的慷慨贊助,當許爸爸突然提出聯(lián)姻的請求以后,肖家族長考慮一番以后也答應了,這個時代的婚姻,要考慮的問題并不多,因為最復雜的情感問題是不用考慮的。
許爸爸安慰了一番被意外消息說糊涂了的許進臣,就不再理會兒子最暴烈的抗議了,他必須考慮與肖家聯(lián)姻在許氏當中可能遭遇的阻力。許肖兩家的恩怨糾纏了一百多年,許家族規(guī)上就有那么一條:永遠不要與肖家和解。兩家沖突最激烈的時候,每個月都有人在打斗中死去,這么些年積累下來,死掉的人起碼有數(shù)百人之多,許家直系旁系,幾乎每個家庭都有人曾經死在肖家的手里。肖家自稱書香門第也并不是沒有道理,至少,肖家的宗法制度貫徹的非常徹底,族長擁有的權利就像是獨裁的皇帝;而許家更像是西方封建王朝的國王,族長和宗主只是享有名義上的領導權,要指揮家族成員還必須共同協(xié)商,就像是西方的貴族會議。許家曾經有幾個族長企圖搞“君主”專制,結果都被轟下族長的寶座:許家的家族構成太復雜,當年逃難的時候,原有的宗法體系完全被打散,到達石珠鎮(zhèn)的時候,實際上已經是七八個許家拼湊在一起了,在外力的壓迫下,血緣關系很淡的幾個許家連為一體,選舉出第一任族長;到第四代族長的時候,因為某個分支發(fā)展很快,在許家中擁有壓倒性的優(yōu)勢,就將族長的位置穩(wěn)定了下來,這個分支就是現(xiàn)在大宗和二宗的共同祖先。
許爸爸有自信能夠說服三宗和四宗,他們付出的代價最大,同時得到的也最多,保持現(xiàn)狀正是他們巴不得的事情,六宗欠著四宗的恩情,看在徐遠山的面子上,許爸爸認為要說服他們也不難。但是,站著說話不嫌腰疼的其它幾宗估計是不會贊同聯(lián)姻了。七宗的事情和平解決是因為死去的都是七宗的人,既然七宗愿意談和了,其它各宗也不愿摻和了,根據(jù)當年分宗的協(xié)議,各宗各管各的地方,碰到自己解決不了的事情再請示家族聯(lián)合解決,各宗也犯不著為七宗流血。但肖家的事情特殊,鑒于肖家的強勢,這邊的防線是三宗四宗共同防御的,上院的四宗為主,下院的三宗為輔,實際上不過是個家族內團體而已。
許家大多數(shù)人都不怎么把七宗放在心上,五宗連續(xù)很多年都沒有出強人,勢力也衰微,大宗二宗是一體的?,F(xiàn)在的許家內部,實際上也是大宗和四宗的較量,許進臣的爺爺最后被流放,實際上也是大宗打壓的結果。如果四宗聯(lián)合了肖家,等于就有了問鼎許家祠堂的能力,這自然不會是大宗愿意看到的。
在爭取投票的當口,許爸爸也只能將目光轉向五宗和七宗了。
許爸爸只管想著自己的事情,很自然地將許進臣忽略了,許進臣作為許遠山下目前唯一的男孩,自然得到百般寵愛,但是這只是寵愛而已,沒有人會想到與許進臣商量什么事情的,哪怕這件事完全和許進臣相關。
許進臣的年紀還遠遠不夠理解聯(lián)姻的好處和害處,他擔心的是如果這個消息被他的同伴們知道,他們會不會說他是許家的叛徒,從此以后再也不跟他玩了。
事后也證明了這一點,經過一系列的說服工作,許家的聘禮最后順利送了過去,成為當年轟動一時的消息,兩個恩怨糾纏了上百年的家族從此走向了和解。而許進臣也從這一年開始,被童子軍們疏遠,為了挽回童子軍對他的認同,許進臣在戰(zhàn)斗中表現(xiàn)的更兇狠,在肖家的同齡當中,他的形象極為惡劣。
許進臣很好地貫徹了“不為鳳尾”的觀點,十二歲的時候從童子軍中脫離出去,領著籠絡過來的七八個原童子軍成員,以及十幾個八歲以上的孩子組建了自己的新童子軍,命名為小虎隊。而肖家小姐,頂著許家未來媳婦的名號,在家族內部遭到排斥,也不大受管束,倔強的肖家小姐索性和旁系的孩子混在一起,后來也建立了一支童子軍,她的主要對手就是許進臣領導的小虎隊。
注:
牌坊外迎客,許家雖然是外來戶,但是建筑格局基本上也和當?shù)夭畈欢?,大院前面是一個牌坊,然后是禾堂,再是廳堂,最后是內堂,這些都是公共建筑,大致處于大院的中間軸線上,家族成員則住在軸線兩邊,左邊是直系子弟,右邊是旁系子弟。廳堂主要用來開家族會議,有時候也用來招待客人;內堂供奉祖宗的牌位;在廳堂和內堂兩邊都有些偏房,用于存放一些公共物品,比如鑼鼓,龍燈,車馬燈,獅子燈等等,內堂偏房要嚴肅一些,一般存放家族的重要物品比如賬簿,有時候也用來招待尊貴的客人。一般情況下,牌坊迎接是最高的禮節(jié),大門內外次之,廳堂再次之,最次就是在自家門口,至于十里外迎接之類的,往往是迎接衣錦還鄉(xiāng)的家族子弟,實際上是向周邊家族示威。整個石珠鎮(zhèn)大約就肖家有專門的牌坊,其它幾家(包括許家)都是在大院門上掛家族的標志,迎接尊貴的客人也是在大門后的前廳進行的。另外,許家鐵鹿大院是數(shù)次擴充而成的,當時也沒有多大講究,縱深很淺,兩翼狹長,許家最高的迎禮是在許家祠堂進行的,占地廣闊,里面的廣場就能夠開萬人大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