章云平感到手臂被別人打了一下,頭瞬間失去了支撐向下一沖,從夢境中清醒過來,又夢見了那個情景,很多年前的那次重生的場面至今在他的腦海中揮之不去,像是怕他淡忘一樣,時不時地來拜會一次。
他睜開眼睛,身邊隔著一張桌子的位子上坐了一個年輕人,比起兩年前在法國初次見面的時候相貌倒是沒有太大的改變,個子卻長高了不少,眉宇間也多了一些倨傲。
見他已經(jīng)清醒,沈哲揚眉拍了拍手:“章大公子真是厲害,這都能找來。”
章云平舒展了一下筋骨,笑道:“這有何難?沈大人在京城也沒有宅邸,不住這安徽會館還能住哪?”
沈哲點點頭,心中不無悲涼,本來歡歡喜喜地升了官,到頭來發(fā)現(xiàn)自己仍是腳下無寸土,頭頂無片瓦,暗自嘆了口氣:看來自己就是一北漂的命了。
“你的頭發(fā)怎么回事?”章云平終于意識到自己為什么一開始看見沈哲就覺得哪里不對勁,原來問題出在他的頭發(fā)上,兩年前看到他的時候他還是板寸,怎么這么快就與所有大清臣民無異了。
沈哲為自己倒了杯茶,漫不經(jīng)心地回道:“假的,我哪有福分向您老人家那樣天天扮華僑呀?!?p> 章云平掏出自己的懷表看了看時間,他竟然已經(jīng)睡了一個多小時,眉毛不自覺地就擰了起來。
“我覺得吧,北洋政府應該挺感謝你的。這天底下能有誰在夢里還能把‘段祺瑞’的名字叫上好幾遍。”身邊的那個聲音壓得很低,帶著些許挖苦和調(diào)侃。
章云平揉了揉眉心,像是還沒有完全從睡夢中醒過來?!澳闶窃趺吹竭@來的?”
沈哲皺著眉頭思索了良久,似乎經(jīng)歷了艱難的回憶:“我在上海念書的時候,異想天開自己開車去西藏旅行,當時自信得很,覺得自己的方向感比指南針還準,結果一上高原就迷了路,最后自己迷迷瞪瞪地把車開到了一個湖里,結果就到這來了。”
“你覺得自己還能找到那個湖嗎?”
“基本找不到?!鄙蛘苈犝略破竭@話有點不對勁,立刻又追問:“你難道想回去?”
“你就沒想過?”章云平不以為然。
沈哲很爽快地點了下頭:“想過,不過只是來這頭兩個月琢磨的事?!?p> 章云平聞言沉默不語,有些痛苦地將眼睛閉上。
沈哲見狀,心道這幫高材生就是別扭,不耐煩地用手指敲了敲桌子?!罢O,誒,誒,我說你差不多得了,這又沒有十三四歲的小姑娘,你玩深沉給誰看吶?!?p> 章云平的眼睛仍然緊緊閉著,嘴角下拉似乎有無限委屈:“我跟你說,我覺得吧,在法國的時候還真沒想過要回去,可是一回到國內(nèi),我也不知道為何心思總是被拽回到1919年,想起以前那些事……”
“錯!”沈哲打斷他,“現(xiàn)在是1873年,1919年那叫‘未來’不叫‘以前’,1919年的你只能說是你的前世而已,以前的那些事有些對我們有好處,但有些對我們沒用,我勸你趕緊分分清楚,當斷則斷,免得日后反受其亂?!?p> 章云平冷笑一聲:“說得輕巧,分不清不怎么辦?”
說罷,他頗為挑釁地看著沈哲,卻發(fā)現(xiàn)沈哲看著他的眼神收起了玩世不恭的輕佻,顯示出近乎冰冷的嚴肅。
“如果分不清楚,這種時候寧錯棄一千也不能妄留一個?!?p> 沈哲說這話的時候有股狠意,這股狠意似乎不止對外人,或是針對他所謂的“前世”,還有對自己,章云平突然覺得自己與沈哲已經(jīng)不是同一層面上的人。
本來兩個人就相隔了近一百年,來到這個時代,士農(nóng)工商,章云平在“商”,沈哲在“士”,章云平每天想的是和多少人要談生意,各取得多少利益,談得成則談,談不成也不過是少進一筆銀子。
而沈哲每天想的則是今天要見什么官員,要說什么話,每個官員的利害是什么,他的話該怎么說,而且他不能談不攏,談不攏,他搭進去的就是身家性命。
章云平如果犯了什么錯起碼可以保證還有個白撿的爹會護著他,如果沈哲犯了什么事那也保證不了湘淮勢力會不會棄車保帥。
他所處的環(huán)境逼著他比章云平更加迅速地學會這個時代的生存守則。也比章云平更加明白怎樣將自己的軟肋藏在了連自己也找不到的地方
沈哲也覺得自己的情緒有點過激,畢竟自己是這個世上章云平唯一可以傾訴這些感情的人,章云平那個年代的人情比沈哲生活的時候要熱絡得多,章云平的赤子之心也不是沈哲能過理解的,于是有意將口氣和緩下來:“其實,我覺得你之所以在法國的時候沒有這種感覺是因為你有明確的事情可做,回國之后你沒什么事情可做,對吧?”
章云平仔細回憶了一下自己回國這一年的經(jīng)歷——自打他從歐洲回來以后,他爹基本上把和洋人的交涉都推到了他身上,每天也是帶月荷鋤歸:
“其實也挺忙的。”
面對眼前這個不開竅的木頭,沈哲無奈苦笑,一百年的差距真不是沒有代溝,繼續(xù)開導:“我說的是‘意義’,你去法國,是敢為天下先,你的所作所為和這個時代本來的人不一樣,但是你回來以后就只是幫你爹打點生意,你父親說什么你就得做什么,你做的事情和這個時代的人沒有什么不同?!?p> 章云平算是有點明白過來:“你的意思是讓我自己出來單干。”
沈哲點了下頭。他知道這年頭的鄉(xiāng)紳都是什么個性,就算是做生意也圖的是穩(wěn)穩(wěn)當當,但求無過,如果章云平一直跟著他父親打理家族里那點事務,也就別指望能形成什么所謂的近代民族企業(yè),他就算想扶植,人家也未必讓他扶植。
章云平覺得這個建議也未嘗不可,這一年老他但凡有點革新建樹必然被他爹和一干同族叔伯打壓,也夠窩火的,干脆單飛圖個痛快,況且沈哲既然能這么說,就證明他已經(jīng)想好了一條出路“那我能干什么?”
“你能當中國的澀澤榮一?!?p> 日本近代工業(yè)之父——澀澤榮一!章云平一時不知是笑是哭,沈哲的表情嚴肅不像是跟他說笑但這個目標對他來說無論從自己積累還是社會影響都明顯是天方夜譚。
“你別妄自菲薄,一個日本人能做成的事你怎么就不成。”沈哲說著將一幅圖紙在章云平面前攤開“這可是我從一個日本間諜身上搜出來的——英國最先進的紡織機?!?p> 章云平以前聽說過日本的巖倉考察團回國后就提出了“經(jīng)濟學英國,政治學德國”的口號,紡織業(yè)更是幾乎成為了龍頭行業(yè),但是日本的情況終究和中國不同。
“現(xiàn)在中國東南沿海的各大布號均被洋貨充斥,誰不知道布業(yè)是英國人的地頭,別說我不可能有立錐之地,就算真能跟洋貨爭個高下,洋人也必然不會答應,這幾艘軍艦一出,朝廷必定殺雞儆猴。”
沈哲擺擺手道:“現(xiàn)在英國人當然不能得罪,但你惹不起還躲不起嗎?英國人勢力不過集中于東南沿海,最遠也只到漢口、武昌,華中、西北、華北乃至于東北都還是處女地,拿山東來說,余于民而不足余地,每年冒死闖關東到東北的人都成千上萬,這就是你的廉價勞動力,就官府方面而言,你給失去土地的流民提供了謀生方法,也算是幫他們穩(wěn)定了當?shù)氐闹刃?,提升了政績,呢在四處送點兒錢打點打點自然也就對你私設工廠什么的睜一只眼閉一只眼。至于銷路方面,咱們廣大群眾還是有民族意識的,只要價格方面在承受范圍之內(nèi)當然還是支持國貨的,而且如果有可能,你最好把你的生意伙伴延伸到美利堅、德意志、甚至回流到英國部分行業(yè),這么一來就算是你以后真的影響到了英國的在華利益,英國政府方面也不可能要求朝廷對你怎么樣。你說,技術你有,市場你有,勞動力你有,原始積累你爹也會給你,你還缺什么?”
生意上面的事,尤其是官與商的關系,章云平也算是半個內(nèi)行,聽完沈哲這番話立刻找出了其中的破綻:“暗度陳倉還需要另一邊明修棧道,加上要招勞工哪能是暗中進行的事,華北地區(qū)是天子腳下,別說這一帶的官員比其他地方的更謹小慎微,就算是在兩廣、上海也難得有官員這么明目張膽違抗朝廷禁令,紡織廠不像茶葉加工和面粉加工,上面的標準寬松點就能能歸為小作坊,這幾個機器一架起來說不是辦工廠,誰信?”
“也不一定是違禁?!鄙蛘芤馕渡铋L地看了眼章云平:“朝廷不會一直不許私人辦廠,你要當澀澤榮一當然得當許多個‘第一’。”
章云平一愣,想起他剛才在樓下的時候別人對他說沈哲今日被引見,才讓他到沈哲的房中等候,終于會意一笑:“你跟皇上啟奏了此事?!?p> 沈哲心道,您老也太樂觀,今天可是連皇上的面都沒有見著,嘴上仍是說:“這倒還沒有,不過也快了。反正當初朝廷說不準私辦工廠也是怕民間私藏軍火,而朝廷自己辦的也不過是一些軍工企業(yè),樣樣是只進不出,現(xiàn)在朝廷財政正困難,但武備軍功也一樣不能廢弛,奏請對民間興辦工廠的政策響應放松,增加稅收,以商養(yǎng)軍,朝廷定然答應?!?p> 章云平有點不放心:“這還只是你的猜測。”
“不是猜測是推測。你幾時變得這么婆婆媽媽的?”
章云平被沈哲說得一愣,是的,比起剛到這里的時候他的確變得瞻前顧后,畏首畏尾,凡事都考慮再三,沒有十足把握絕不輕易涉及,僅僅一年的紙醉金迷竟然這么輕易地磨損了他曾經(jīng)的銳氣,好在與沈哲的見面又讓他找回了一些曾經(jīng)的感覺。
似乎是怕自己再反悔,立刻將圖紙收起:“我料理一下京城事務,就回廣州跟我父親商議……不,是通知此事?!?p> “章兄放心,最多半年,沈哲保證會把這事辦下來。一定不讓你為難。你安心辦你的工廠,余下的事,我自有定奪?!鄙蛘軐ψ约航o自己頂下最后期限從不懷疑。他有他的計劃,每一步都被安排好,不允許自己有一點誤差,當然也不允許別人帶來的差錯?!斑^個兩三年,還有件大事要交給章兄?!?p> 沈哲剛想向章云平透露點架電報線的事,卻聽見門外響起了張樹聲的聲音:“沈世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