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鴻章向沈哲擺了擺手,道“瑄瑜你現(xiàn)在也是朝廷命官,這幅不拘小節(jié)的個性是時候收收了?!?p> 沈哲笑嘻嘻地坐在了張樹聲對面,一點也不帶跟誰客氣:“瑄瑜也就是在義父面前敢流露真性情,到了外面,瑄瑜掂得清輕重,不會給咱們淮軍丟人的?!?p> 李鴻章也沒再多加責(zé)備,沈哲畢竟還年輕,輕狂些也情有可原,最重要的是,李鴻章需要的就是這樣一個對他毫無戒心的人,只要沈哲還弄得明白多大的婁子可以捅,多大的不能捅,就可以了。
“誒?張世叔不是應(yīng)該在江蘇嗎?怎生也到保定來了?”沈哲坐定之后才想起來,張樹聲此時的官職是漕運總督兼江蘇巡撫,現(xiàn)在應(yīng)該是在江蘇興修水利的。
“受召進(jìn)京,順道來看看?!睆垬渎暃]想到沈哲會突然問這個問題,含含糊糊地回答。
沈哲聞言,嘴角向上一挑,又看了看李鴻章:“義父和張世叔是在擔(dān)心年后皇上親政的是吧?”
張樹聲微微側(cè)頭去看李鴻章的反應(yīng),要說張樹聲方才的回答固然含糊,但是要說他沒實話實說那倒也算不上,他此行北上也的確是受西太后的召見匯報太湖治理情況的,只不過太后的召見時間得到年后,而他提早了半個月進(jìn)京,為的當(dāng)然是到保定拜會他的老上司,一起商榷湘淮勢力如今的處境和今后的道路,本來沈哲怎么也是湘淮的人,跟他明說了也沒什么大不了,不過他到底莫不清楚沈哲到底是個什么樣的人,更不知道按李鴻章的意愿到底想不想讓他的干兒子現(xiàn)在就摻和進(jìn)湘淮的中樞決策。本想看看李鴻章的表態(tài)在判斷將沈哲放在一個什么樣的位子,可不想,還沒等李鴻章發(fā)話,就被已經(jīng)將近兩年沒在國內(nèi)的沈哲給一下子猜中,一時也不知這個問題,他是答還是不答。好在,沈哲這個問題明顯不是問他張樹聲一個人的。
“皇上年幼,頑劣乖張,徒怨英格蘭,法蘭西犯我大清,而無思我大清何以被犯,以一己之意氣主政,怕是難當(dāng)大任。過去,兩宮太后垂簾于朝,我等盡心輔佐,天下方可安定,如今,皇上大婚,太后歸政已是須臾之事,皇上無所掣肘,以私怨加于朝,我大清危矣?!?p> 沈哲強(qiáng)自鎮(zhèn)定地聽完李鴻章這一席話,心想,這不愧是從權(quán)傾朝野,故吏門生滿天下的當(dāng)朝大員嘴里說出來的,話雖沒說的太明白,但怕是連保定城門下賣豬肉的也能聽出來李鴻章的意思就是,皇上離不得太后管著,大清也離不得他湘淮軍撐著,要是皇帝一意孤行哪個都不要,那么其結(jié)果也就是亡國之君。什么“頑劣乖張”,什么“意氣用事”這哪是在說皇帝呀,這語氣分明就像是在教訓(xùn)個后生,也難怪滿清皇族們看湘淮軍都不是怎么太順眼了——不是因為他們不想讓皇帝被罵,而是因為他們身為皇帝的叔伯卻沒能力罵皇帝。
見李鴻章這么發(fā)話了,張樹聲立馬知道了該把沈哲歸哪邊,放下顧忌。“皇上雖然頑劣但并不愚鈍,當(dāng)年辛酉政變的時候,皇上年幼,卻也已經(jīng)是可以記事的年紀(jì),即便當(dāng)時不知道發(fā)生了什么事,后來回憶起來,也未必想不明白?;噬蟽A向清流已是人盡皆知,這次選后又有意與西太后相抗,選上了當(dāng)年襄贊政務(wù)大臣端華的外孫女……”
張樹聲這話當(dāng)然不是說給李鴻章聽的,關(guān)于皇帝親政的對策,他們剛剛已經(jīng)討論過了,李鴻章能了解到的京城事態(tài)比他要多得多,也要深得多,張樹聲此舉無非就是想順著李鴻章的意思,考考他的這個生力軍,看看湘淮后代有望還是無望。本想著,話都說到這份上,沈哲還能不知道湘淮軍處境岌岌可危,就是一時拿不出對策,起碼也該表現(xiàn)得沉重些??墒菦]想到,他張樹聲這廂話音剛落,沈哲那邊已經(jīng)大笑了起來。
“世叔,您憂慮得太遠(yuǎn)了,新皇后是當(dāng)年鄭親王端華的外孫女又如何,即便那是端華的孫女,端華也活不過來?;噬掀蛴谇辶鞑患伲悄碣\又起,皇上能指望清流上戰(zhàn)場殺賊嗎?西洋人要和談,皇上能指望他們和洋人談判嗎?所以雖然清流時不時地就喜歡彈劾咱們一下,弄得人很別扭,但他們說白了不過是手無縛雞之力的書生墨客,就算是咱們湘淮把實權(quán)送給他們,他們也抓不住,到頭來還是得仰仗義父。再者說了,皇上親政,這朝野上下卻全是太后的人,皇上想做的不一定能做,不想做的,也不一定不用做。說句不該說的,皇上要真想完全由著自己的意思來,除非和太后站在同一立場,要么,沒個六七年,基本上沒可能?!?p> 沈哲對自己的一番大論還是說比較滿意,他對國內(nèi)的局勢了解的不多,更別說是在李鴻章面前班門弄斧,不過至少,他還是可以保證自己的判斷是正確的。而且他要說的還遠(yuǎn)不止如此。
“振軒,看來瑄瑜的想法與你的不謀而合?!崩铠櫿逻@話雖是對張樹聲說的,眼睛卻是淡淡地看了沈哲一眼,略微點了下頭,面部表情還是一如既往的嚴(yán)肅,但沈哲還是從李鴻章的眼底看見了那點隱藏極深的贊賞,特別是叫張樹聲的字的時候,甚至還有點驕傲,仿佛有點像在張樹聲炫耀他干兒子有多能干,看得沈哲不由心底一暖。
張樹聲自嘲笑笑:“瑄瑜不及弱冠已有此見識,其前途,哪里是在下能比肩的?!?p> 沈哲經(jīng)歷了這五年的歷練倒也沒覺得有什么不好意思的,就著李鴻章心里他恃才傲物的形象,怎么也該對著贊賞受之如怡才是,說了句“哪里哪里”也沒再對謙虛,而是話鋒一轉(zhuǎn):“義父不是打算一直站在太后一邊吧?!?p> 李鴻章向張樹聲使了個眼色示意他不要接話,自己也閉口不言,心想,你沈哲這不是白問嗎,不站在太后一邊難道站在皇上一邊,且不說同治帝心里對他們湘淮軍有多么不待見,就說西太后是何等的老謀深算,別說還不到二十歲的同治,就算是把他的老師翁同和之流都加上,也不是對手。
他們這些洋務(wù)派的確是權(quán)傾廟堂,各省的總督巡撫,十個里面恨不得有七八個是曾、左、李三人的舊部,剩下的兩三個就算不是湘淮軍的人,也斷沒有膽量和湘淮軍明面上較勁。但李鴻章清楚得很,什么江南制造局,什么福州船政局,沒太后給錢那必然是辦不成的,他們稍有不慎,太后就會借著清流的彈劾對他們提點提點,如今,就算是太后要用造戰(zhàn)艦的錢去重修圓明園他李鴻章也不能說半個不字,得乖乖拿錢。湘淮軍對西太后是依靠,而西太后對湘淮軍只是利用。這沈哲怎么說也在京城住了三年,腦袋也不笨,還會看不出這層關(guān)系?
沈哲見李鴻章和張樹聲,誰也沒有要說話的意思,也懶得去思考此時兩人心中在想什么,自顧自往下說:“太后始終只是皇帝的母親,就算是垂簾聽政,大權(quán)在握,大清的正統(tǒng)始終只在皇上一人。不管太后做的是不是為了大清,為了朝廷,為了皇上,也只是牝雞司晨,大清若真就此中興還好說,若是沒落了,那太后的干政就是亡國之兆任后人詬罵,到時我湘淮軍又成了什么,外據(jù)強(qiáng)敵,內(nèi)安百姓,精忠報國,也不過只能落得個助紂為虐名聲?!?p> 一提到聲明這事,李鴻章終于有點動容,雖是沒說話,微微瞇起的雙眼也證明了他此時的情緒已經(jīng)趨向緊張。
“夫三國之時,曹操是挾天子而令諸侯的漢賊,諸葛亮是鞠躬盡瘁死而后已的千古忠臣。但仔細(xì)想來,他們所為之事,不都是置天子欲股掌?甚至漢獻(xiàn)帝還有個可以下衣帶詔的人岳父,劉禪想下衣帶詔都不知道能給誰。之所以會如此,不就是因為曹操不能得到漢獻(xiàn)帝的認(rèn)同,而諸葛孔明可以得到蜀漢后主的認(rèn)同。因此,瑄瑜以為,義父欲成千秋功業(yè),我湘淮欲千古流芳,還應(yīng)使圣上依之,信之?!?p> 沈哲說完這一席話就停了下來,他明白,他所說的這些,憑李鴻章的學(xué)貫古今和心思縝密不會沒有想到過這層利害,也不會不想爭取看似沒有用的同治帝的支持,只是講這話說出來就等于明說堂堂大清的天子在你心里就不過是一枚棋子,著實是為人臣子又在綱常名教下長大的李鴻章敢想?yún)s不能說的話。沈哲之所以敢說,是明白在這間屋子里沒有外人,而當(dāng)這李鴻章的面說這些李鴻章不敢對沈哲說的話,更能表現(xiàn)沈哲對李鴻章的耿耿忠心。
不知是心理作用還是他的聊表忠心起到點效果,沈哲覺得李鴻章的面容趨于和緩,從嚴(yán)肅轉(zhuǎn)向了平淡。李鴻章拍了拍沈哲地肩膀,聲音中竟還泛出些許無奈:“瑄瑜呀,這些話在義父面前說一說就算了。”
沈哲卻突然起身,面色凝重地跪在了李鴻章面前,似乎是要以死進(jìn)諫一般:“義父,此次孩兒前來其實……還有要是相告?!?p>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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