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連續(xù)的回憶中,王麗云感到一種可以觸摸的真實,她明白,那就是她在這個世界上存在的價值。生活忙碌的進度,使她放佛根本不是一個聾啞人。
時間跟跑馬似的,還沒來得及問今天是星期幾,兒子下午就回來了。
兒子在書房外敲窗戶,隔著玻璃把焦急的聲音送進來:“媽,快開門吧,我沒帶鑰匙?!?p> 為阻隔午后的太陽,午飯后王麗云就把窗簾合著,直到現(xiàn)在。聽見敲窗的聲音就把窗簾揭起來朝外看。這一看就看見了兒子的一臉惱氣。他嚷嚷著:“快點兒去開門啊,看什么看?”
“噢,長大了就知道把媽當(dāng)罪犯一樣吼!真是!”王麗云委屈地喃喃著,一路小跑到了大門口。
門一開,刺眼的陽光“嘩”地撲進門道。那個瘦高個兒、滿頭大汗的小子推著的自行車頭就對準(zhǔn)了王麗云。兒子的眼睛、鼻子和嘴巴上都寫滿著厭惡,一雙手操縱著自行車頭急速地左右擺動。王麗云當(dāng)即明白這孝子是嫌她擋道了。真是小祖宗,不好伺候!王麗云心里嘀咕著。以王麗云以往的脾氣。旁人對她這副模樣她非賴在原地好好氣氣他,看他能把她怎么樣、但眼前這個人是她的兒子,她身上掉下來的肉,那種事她說什么也做不出來,而且好像是不敢似的。她收起肚子,迅速地閃向一邊,臉上始終掛著討好的笑容,一雙眼睛始終不離地盯著兒子的臉,唯恐他對她不滿意。
王麗云像屁蟲似的跟著這個小子在屋里轉(zhuǎn)了幾個圈,嘴里不住地跟他聊著些沒有用處的閑話。兒子樣子懶懶的,走路腳不往高里抬,鞋底總是在地板上拖出“嗤嚃”“嗤嚃”的聲音。王麗云不喜歡他這種樣子,但她不敢說他,她把他當(dāng)小王爺一樣對待。她知道在這個世界上,只有這個人能將她的心死死地定住、穩(wěn)住,讓她少做一些異想天開的夢和不切實際的妄想。只有這個人才能讓她認識到她的確不算年輕了,人生中最關(guān)鍵的時候已經(jīng)過去,人生都已經(jīng)定型了,余下的只剩順勢而行。兒子在家里的時候,她就不再拼命地寫作,不再拼命地想那個遠在天邊的,看不著摸不到的山琦雪峰。她這樣的生活是或許庸碌的,但也確實幸福。像村里的那些女人一樣,把地里的活兒干完之后,電視都看膩了,說閑話也說得沒有了意思,連一日三餐按時吃這個規(guī)律也讓人覺得煩躁。接下來可做的不是在麻將攤子里一坐就是大半天,就是跟著自樂班學(xué)跳舞。但她們一天到晚看起來都快快樂樂,健健康康的。
兒子把書包拿回房間,就去冰箱里找吃的。
“對不起,我的孩子。一會兒要是外來了賣西瓜的,我們馬上買一個。真的很對不起你,我這輩子就你這么一個寶貝!可是我沒有照顧好你!”王麗云寫稿子寫得脫離了鄉(xiāng)村氣息,連她自己也覺得古里怪氣的。
“哎呀媽,你這是怎么了?我沒說什么呀?”
“我知道,我知道!”王麗云生怕觸怒她的心肝寶貝,她把兩手搭在小腹上慌張地小步后退。
兒子從冰箱里摸出一包酸奶,關(guān)了冰箱門就去書房。
“你玩電腦嗎?”
兒子眨眨眼睛點點頭。他的眼睛明亮跟玻璃窗一樣漂亮。
“那么你玩吧。”
兒子又點頭眨眼。
“那稿子我還沒保存。記住退出文檔前給我把稿子保存了。”
“知道!”兒子邊西酸奶邊回答。
“那么我下地去了,一會兒外面來了賣西瓜的記住買一個,錢在我包里,自己拿!”王麗云說著走出了書房,轉(zhuǎn)了個身又返回來說:“冰箱里有雞蛋,餓了自己去廚房自己做。我去地里干一陣子活兒就回來做晚飯?!?p> “知道,知道!”他是個懂事的孩子,聽說媽媽要下地就溫順多了。那口氣讓王麗云心里好一陣幸福!王麗云本來想耐心寫一會兒稿子的。她今天身體不舒服,沒打算這個下午下地的。龐貓兒臨走時也說了:“明天那邊的活兒就結(jié)束了。地里剩下的那些活兒由我來干?!笨墒莾鹤右嬗螒?,這時候當(dāng)媽的總不能和他爭吧。他在學(xué)校四五天不摸電腦,挨到這時也毛得早受不了了。她不得不把電腦讓給他。
說真的,社會發(fā)展到今天,電腦不能不說是家庭中的一塊珍寶。王麗云當(dāng)初買它是為寫稿子的,但剛買回來不久,龐貓兒和兒子就玩上癮了。王麗云從來不玩游戲,但龐貓兒和兒子根本對Word一點興趣都沒有。龐貓兒至今也不愿學(xué)習(xí)打字,但蜘蛛紙牌他一天不玩都不行。他情愿晚上錯過電視上的好節(jié)目,也要安靜地在電腦前面坐一兩個小時。而每到雙休日,電腦幾乎完全就被兒子霸占了。兒子喜歡玩僵尸游戲,一些王麗云叫不上名字的游戲都是連帶著酷狗音樂一起享受的。真是一天到晚都踢踢踏踏的,把電腦搞得熱得跟火烤過一樣,還是沒法子叫停。王麗云想過借助暴怒的口氣,但這樣做她最終還是會后悔的。她也覺得好笑,當(dāng)媽的心疼兒子,有時候連好壞和香臭都不分了??傊娔X如今的確是王麗云一家三口的至珍至寶了。而在王麗云心里,這塊寶是山琦雪峰的代表。
王麗云曾經(jīng)風(fēng)趣地把那叫愛情在召喚。事實上她對山琦雪峰的愛情已經(jīng)深到了不能再深的地步。
那段時間,王麗云在村子上面的磚窯里燒窯。在山琦雪峰的小說里,燒窯的活兒被稱為填眼眼。王麗云一直覺得這種叫法太肉麻,用文化人的說法就是太弗洛伊德了。弗洛伊德是個范性論者,看到很多食物,他都會把它們跟性聯(lián)系在一起闡述,如此,生活好像被性顛覆得永無寧日了。
那天,天黑之后突然下起雨來,王麗云頭上戴著一頂草帽,背上披個破開的蛇皮袋子,站在窯面上往火窟窿里填煤??珊薜氖谴u窯一般都建在荒僻的陵園附近,這里有足夠的土用來制磚。這種環(huán)境本來就足夠一個膽小的女人戰(zhàn)栗的了,加上時值夜晚,天又飄著雨,風(fēng)鬼鬼祟祟地不知從哪邊吹來,攜帶著一種低沉的陰森恐怖的聲音。王麗云的心惶惶地,不時恐怖地朝四下的黑暗里打量,生怕有可怕的怪物逼近。
這時,手機突然響了。是信息,山琦雪峰的。王麗云也沒有想到信息的內(nèi)容會是:“想抱抱你!”如此唐突而火熱的語言讓正在恐怖和忙碌中的王麗云不知所措。她沉思良久,選擇沉默。誰知不一會兒,又來了一個信息,依然是山琦雪峰的,他說:“真失望!”這時,王麗云動了惻隱之心。她知道一個男人的真誠是不容辜負的,否則竟會悔恨終生??墒撬β盗耍瑢嵲跊]有心思談情說愛。就回了一個:“一介賤民怎么能沾上吃皇糧的邊兒?你身邊美女如云,隨便找一個抱抱不就行了?”原以為他這次就了了。誰知山琦雪峰回復(fù)說:“我只想抱你!”王麗云頓時來氣了,心里罵道:“侮辱誰???以為你是個官就可以對貧苦百姓隨便便?真呸!”可是回復(fù)他時語言就帶了濃濃的辣味。她說:“那么你來吧,我現(xiàn)在正一個人躺著,孤獨地心里發(fā)慌!你盡管來抱吧!”山琦雪峰又來了一個說:“你騙我!”王麗云心里罵道:“這吃皇糧的真消閑過火兒了,逮住誰都沒玩?!笨苫貜?fù)時她說:“要想不騙你,我就只有實說,我現(xiàn)在正在窯面上燒窯,就是你說的填眼眼?!蓖觖愒埔詾樯界┓暹@次真該熄火兒了,誰知他繼續(xù)來了一個:“我愛你!”王麗云一時不知道這究竟是怎么回事。她心里納悶,這人火辣辣的,到底是真的還是玩笑?可是那句“我愛你”卻讓她整個晚上都在沒有感到雨的潮濕和黑夜以及附近陵園里林立的墳?zāi)沟目膳隆?p> 第二天中午在窯面燒窯的時候,王麗云想起昨天晚上和山琦雪峰的一段信息對話,覺得那人挺可愛。她好像對他動心了。也是情不自禁,王麗云就給山琦雪峰主動發(fā)了一個信息問:“在干嘛?”山琦雪峰回復(fù):“我現(xiàn)在就想要你!”王麗云一直以來都在努力把自己塑造成一個冷血。面對山琦雪峰火辣辣的語言,她總是有些惱火。她覺得他們之間不可能有那樣酷似傳奇的感情,山琦雪峰的作為大半只出于游戲。作家都這樣,游戲女人和女人的感情是他們的拿手把戲。他們實質(zhì)上就是以游戲為謀生手段的人。這種人王麗云從小說里看多了,她不怎么贊成。山琦雪峰那些話一發(fā)過來,她就覺得山琦雪峰在侮辱她。王麗云回復(fù)說:“什么?”
“我想做愛!”
“我就站在窯面上,四周都是人,你敢嗎?”
“我敢!”
王麗云的內(nèi)心猛然間受到震懾,她一時沒話了。停了一會兒她說:“我們遠隔千里,還是少說沒有的流氓話。我不習(xí)慣。你這樣也太不像個文人了。”
“文人怎么了?文人是人不是圣人。吃飯拉屎生活都跟大家一樣。”
“難道沒有一句正經(jīng)的話嗎?”
“好好攢錢,買一臺電腦寫作?!?p> 這句話算說到了王麗云的心坎上。之后她辭了燒窯的活兒去皮膚護理中心幫忙。山琦雪峰提醒說:“不要墮落,我會在寫作上幫你的!”
這段回憶是令人幸福的,王麗云的感觸比誰都深。
王麗云從挨著院子的那扇窗戶跟前走火的時候,發(fā)現(xiàn)春天龐貓兒從集上買回來的兩袋豆莢種子還沒有種上?!拔艺鎸崅€馬大哈!”王麗云自我批評了一句,順手提起小菜籃子,把鐵鏟和菜種放進菜籃提著就下地了。
菜地里長滿了草,王麗云一進地就被它們困住了。她還是責(zé)怪自己不是一個正經(jīng)的好農(nóng)民,這么大好的地都給她荒了。她蹲下來使勁地用鏟子鏟草,西斜的太陽猛烈地照著菜地。夏季的炎熱好像一時全被她捂在懷里。不一會兒的功夫,王麗云的渾身就被汗水浸了個透。
種完菜回家,龐貓兒恰好也回來了。王麗云看看墻上的掛鐘問:“怎么今天回來這么早?才六點,往常不是七點多才回來嗎?”
“不是說了嗎?明天徹底結(jié)束。今天活兒少了。”龐貓兒說著,從電動車后兜里取出一個筍瓜說:“今晚把這個炒上吃?!?p> 王麗云接過筍瓜,看見瓜上滿是泥。她用大拇指甲一掐問:“哪兒來的?這么多泥,又這么老,怎么吃?”龐貓兒說:“回家路上熟人送的。洗洗,把皮一削不就行了?!?p> 王麗云把筍瓜用水洗好,放在案板上,刀子搭上去“哧溜”就滑到一邊。王麗云笑著對窗戶外面的龐貓兒說:“這叫什么瓜呀,怎么跟鐵一樣!”龐貓兒趴在窗戶上朝案板上看看,只是個笑。
王麗云使勁把瓜劈開,露出了黃色的瓜瓤和青色的飽滿的瓜子。她禁不住說了一句:“這可是好東西!”龐貓兒隔著窗戶問:“又怎么了?”王麗云說:“你看?!彼醚凵裰附o龐貓兒。
“哦,曬干了你寫稿子的時候當(dāng)瓜子嗑!”
“到底是老伴懂我?!蓖觖愒瓢压S瓜籽同手抓出來裝在碗里,準(zhǔn)備明天出了太陽就拿出去晾曬??烧l知她在廚房里里外外地東忙西忙,不知什么時候,碗里的瓜子就不見了。她挨個追問。兒子蹦到她面前指著自己的鼻梁氣勢洶洶地說:“是我!是我倒進垃圾桶里了?!?p> “什么?我……我真沒法跟你們這些人一起過日子了?!蓖觖愒茪獾靡粫r說不出話來。龐貓兒在旁邊笑著說:“這怪得了別人嗎?他可是你生的?!?p> “真是作孽呀!”王麗云哭喪著臉,等兒子出了廚房,她跟龐貓兒說:“難怪山琦雪峰不讓我多要孩子。這小東西長大了就像時時刻刻想動手打人似的,當(dāng)媽的看著都怕?!?p> “這個你才知道嗎?”龐貓兒說著,不足為奇地笑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