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淮奴
深秋時節(jié),空中忽地飄雪,僅是一晚,就落了上京城一地皚皚白雪。
旗王府邸,兩名身披狐裘的女子,踏著積雪,手捧暖爐,一路歡笑地從一處閑庭外經(jīng)過。
她們是攝政王李承瑾的小妾,聽聞圣上此次烏涂與明玄交戰(zhàn)大獲全勝后,特意恩賜了位女奴來侍奉王爺,所以前來瞧上一瞧。
烏涂的這位王爺最是喜愛桂花,所以這閑庭內(nèi)外便滿是桂樹,風(fēng)吹花落,雪中金黃之色格外明艷。
絲錦綾羅,朱簪挽髻,垂地的衣袍上繡著花卉,銀線掐絲的重臺履踩過積雪,發(fā)出細(xì)微的“咯吱”聲。
“諾,姐姐你看,那便是明玄亡國的公主,如今圣上賜予王爺?shù)呐!?p> 說到這,她掩唇輕笑,看向閑庭里跪在桂花樹下、那身姿單薄,一副弱柳扶風(fēng)模樣的女子,笑著說道:“她還真是心比天高,命比紙薄?!?p> “要我說,她就是活該,想當(dāng)初兩國聯(lián)姻時,她還膽敢拒絕了王爺,到如今——不也學(xué)了那勾欄樣式,到最后便是人盡可夫?!?p> 她的話音剛落,另一名小妾也笑著打趣道:“瞎說,她是皇上賞給爺?shù)呐瑺敳蛔?,她就是想攀上誰家的公子,可不也沒那個機(jī)會?!?p> 遠(yuǎn)處,歡聲笑語不斷傳來,楚淮安垂下了眼眸,直等到那腳步聲逐漸遠(yuǎn)離,調(diào)笑聲也在風(fēng)中逝去,才松開了捏在掌心的那一團(tuán)素色薄紗。
雪花隨風(fēng)飄起,帶著桂花的幽香,紛紛揚(yáng)揚(yáng)地從枝葉上灑下,落在她的身上,落在她的發(fā)上。
她不由得打了個寒戰(zhàn),卻還是保持著之前的姿勢,柔弱地跪在庭院里,頭頂鬢髻微垂,碎發(fā)斜倚在紗衣上,劃過她裸露在外的白皙肌膚。
楚淮安心里知曉,眼下所見之人皆是瞧不起她的,皆認(rèn)為她是叛離國土、委身賊寇的小人,卻不知正是她與烏涂皇帝的輾轉(zhuǎn)周旋,護(hù)了城中百姓的安危。
她的目光上移,看著枝頭皚皚白雪和其中點(diǎn)綴的金黃翠綠,竟也有了些許亡國的傷感。
空氣中漂浮著桂花的幽香,九月本不是太冷的,今年的九月卻與往年大不同,早早地落了雪。
雪天是冷的,她卻未曾多想,只是在一聲輕嘆后,再次垂下了眼瞼。
送她來王府的太監(jiān)早已離去,只余她一人和院外皇上恩賜的綾羅綢緞、金銀珠寶,相依為伴。
好像——她也只是這些達(dá)官貴人的一個玩物,無關(guān)緊要,想用便用,不想用,那便送人也罷。
前朝的公主,還是有些王子皇孫、紈绔子弟想要淺嘗一下的。
“啪?!?p> 一聲輕響扯回了她游離的思緒,她隨聲望去,恰好看見身前不遠(yuǎn)處,落了一枝盛開的桂花。
桂花精致,翠綠的枝葉間,朵朵金栗小巧玲瓏,散發(fā)著淡淡的幽香,她身子低俯,蔥白的指尖忍不住向前微探,想要將其撿起。
可就在這時,隨著破空之聲響起,一枝烏木制成的羽箭從她臉頰處劃過,擦著她的指尖,將那支桂花射穿,釘在了石磚間的縫隙里。
楚淮安顫抖的指尖迅速抽回,雙手交疊的放在腿上,目光卻始終無法從被釘在石磚間的那枝桂花上移開。
身后腳步聲響起,有人一步步地,向著這里逼近。
她能感覺到來人身上裹挾的肅殺的冷意和不容置疑的威嚴(yán)氣勢,她微微垂下眼眸,做出一副謙恭的模樣,乖巧地露出了烏發(fā)下那雪白的脖頸。
玄色的衣袍從她身旁擦身而過,有限的視野中,她看到了衣袍上面繡著的祥云和金色龍身。
這種綢緞以及金線繡出的龍紋只有皇室才可使用,而烏涂當(dāng)今的親王卻也只有一位。
于是她便知道,來人正是之前院門外,那幾名女子口中談及的這間王府的主人——李承瑾。
傳聞中李承瑾最是狠毒,當(dāng)面笑著離去,背地里卻會差人打壓,取人性命,更是如今陛下都要忌憚三分的、當(dāng)之無愧的攝政王爺。
她微微掀起眼瞼,只見李承瑾玄色的大袍在風(fēng)中微微晃動,站在她身前約摸一丈之外,正用冰冷的眼光盯著她。
又有雪花自空中飄落,寂靜中,李承瑾開口道:“孤聽聞,攻城那日,你大開明玄城門迎接皇帝有功,陛下親口允了你一個恩允,你不祈求恢復(fù)自由之身,遠(yuǎn)走他鄉(xiāng),卻甘愿做為女奴,自行請命來到孤的王府。”
言至于此,他的唇畔勾起一抹笑意,問道:“怎么,孤這小小的王府,還有前朝明玄公主瞧上的奇珍異寶不成?”
他說這句話時,明明是帶著笑的,可是楚淮安卻從這淡雅的語氣中,聽出了一抹暗藏的殺機(jī)。
她雙手交疊,俯身臻首微垂,嬌弱的身姿展露無遺。
“奴自知阿兄苛政,對不起明玄的百姓,身為阿兄的妹妹,奴無顏面對昔日明玄百姓?!?p> 楚淮安的聲音很輕,像是在戰(zhàn)敗之后,當(dāng)真拋棄了過往明玄公主的身份,俯身入塵土之中說道:“奴以為,若為烏涂的王爺做些什么,也好過在世人的唾罵之中,腐朽一世要強(qiáng)上一些?!?p> “也當(dāng)是為阿兄之過——贖罪?!?p> 說完,她再次叩首,卻在將要枕上手背時,被一只皂靴止住了動作。
玄青色皂靴微微翹起,踩在了她的手背上。
她看見了上面用金線巧銹的紋路,和串連著的顆顆紅色珠寶。
鞋底凹凸的花紋踩得她指尖生疼,她抿住唇,生生將一聲痛呼抑住。
緊接著,身前男子微微欠身,附著薄繭的指腹猛地收緊,掐住了她的雙腮。
楚淮安被迫隨著他的動作向上仰頭,被疼痛激起的淚珠在眼眶中打轉(zhuǎn),朦朧中,她看見了這位傳聞中的攝政王不近人情的模樣。
他生得俊朗,眉間卻微微蹙起,鳳眼瞇起,正輕啟薄唇冷冷地看向自己。
淚眼朦朧中,她聽見身前之人輕“嘖”一聲,用一種略帶譏諷的語氣說道:“兄長的過錯,卻要由你這名弱女子來承擔(dān),你當(dāng)真有這等胸懷大義?”
李承瑾掐住她雙腮的指尖仍在用力,她被迫張開了嘴,露出里面嫣紅的舌尖和雪白的貝齒。
他說道:“我看,是怕出了我這宮門,無人護(hù)你,便落得個尸首異處吧?!?p> “如此貪生怕死,卻說得如此冠冕堂皇,想必這多年的錦衣玉食,讓你學(xué)會了不少宮闈內(nèi)斗的彎彎繞繞吧,你這樣的人,叫孤如何敢用?!?p> 言罷,他松開下滑掐住她下巴的指尖,變得有些玩味,覆有薄繭的指節(jié)順著她的脖頸下滑。
看著她被掐紅的臉頰和淚水盈盈的模樣,開口問道:“你就不怕,孤亦如城外那些恨明玄入骨的百姓,讓你血濺當(dāng)場嗎?”
“那爺便賜死奴罷?!?p> 說這句話時,楚淮安跪得柔弱,身子卻依舊挺立,絲毫不顧及那撫摸自己脖頸的指尖,聲音清冽地說道:“即使是死,奴也想落得個痛快,卻并非受此凌辱,王爺這等光風(fēng)霽月之人,定不會行此齷齪之事?!?p> 她的話音落下,庭院里起了陣微風(fēng)。
身旁花枝微微晃動,雪地上的金黃便更加惹眼。
“你倒有趣,”倏爾,李承瑾贊道,“好一個光風(fēng)霽月,若是孤一劍刺死你,豈不是落個小肚雞腸之名,莫不是你自是算計好了,孤不會親自動手殺你,卻故意唱地這出戲?!?p> “不過你這如意算盤怕是要落空了。”
說這句話時,李承瑾袖袍微動,長劍從衣擺中露出,說道:“孤不殺你,但流民百姓自會殺你,敵國舊臣亦會殺你,孤只需好意將你許與一戶農(nóng)家,你這條小命一樣會有人來收?!?p> 言止于此,他揮手便想讓人將她帶走,隨便找個農(nóng)戶許配。
可就在他剛剛轉(zhuǎn)身之時,楚淮安忽地開口,說道:“王爺是在忌憚——奴是誰的眼線?”
身側(cè)忽地風(fēng)起,將枝頭葉子搖得“沙沙”作響,隨著細(xì)雪落下,空中揚(yáng)起了滿天桂花香意。
李承瑾腳步一滯,指尖猛地握住劍柄。
在他身后,楚淮安像是感受不到一般,繼續(xù)說道:“王爺其實大可不必如此擔(dān)心,奴是亡國公主,也是這明玄之人,想必即是奴有意如此,這烏涂之人——怕也無人敢用。”
“王爺想要?dú)⑴?,明殺便是,這般忌憚,實在有損王爺名諱……”
她的話音未落,李承瑾已手握長劍,轉(zhuǎn)身刺出。
劍芒閃著寒光,微顫的劍尖抵上她的脖頸,她被迫向后仰頭,跌坐回腿上,目光正對上那雙冷若寒霜的眼眸。
她忽然就想起當(dāng)年自己尚未及笄、明玄未曾滅國之時,烏涂國的提議,便是讓自己嫁與眼前人為妻。
但那時她的兄長一心以為,這天下——是他明玄的天下,百姓是他明玄的百姓,烏涂只是附屬小國罷了。
他,永遠(yuǎn)是那高高在上的王,他的妹妹,也永遠(yuǎn)是明玄的公主。
說來可笑。
若他當(dāng)真是這天下霸主,又怎會落得個亡國的下場。
自己——又怎會落得個為奴為婢將要慘死的結(jié)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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鶴蘭馨
古言權(quán)謀群像,里面詩詞大多原創(chuàng),歡迎討論支持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