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月里，學(xué)房中放年學(xué)，閨閣中忌針黹，都是閑時，少不了趕圍棋吃酒賭錢的，不是今兒這個哭了，就是明兒那個惱了，想來不過為些小錢，沒甚意思。侍書翠墨知我素來不喜這些，嚴禁屋里的大小丫頭同爺們玩耍。
一日，我在二姐姐迎春房里，二姐姐同司棋、太太房里的彩云、彩霞幾個在玩骨牌，我自坐著喝茶，忽見鳳姐姐家的豐兒將環(huán)兒領(lǐng)了來，環(huán)兒拿著錢，直湊去彩霞身邊坐下。我問了豐兒方知，我那傻弟弟，見自家沒得玩，跑去薛姨媽屋里同寶姐姐、香菱、鶯兒幾個玩耍，取樂便取樂，玩著玩著竟還急哭了?；丶艺乙棠锟拊V，說他同寶姐姐玩的，鶯兒欺負他，賴他的錢，寶玉哥哥將他攆了出來。姨娘聽了又將環(huán)兒罵了一通，可巧被鳳姐姐隔窗聽到，將環(huán)兒叫出來訓(xùn)誡一番，又給了一吊錢，命豐兒將他帶來此處。末了，豐兒又說：“我們奶奶嚇唬環(huán)哥兒也是為環(huán)哥兒好，還請姑娘勿怪?！蔽颐淠贸鰞傻蹂X，親自放到豐兒手里，說道：“姐姐哪里的話，有勞姐姐將他送了來，還請?zhí)嫖抑x過鳳姐姐教導(dǎo)。”
我深知有寶姐姐在，必不會像環(huán)兒所說，任由鶯兒欺負他。寶玉更是從來不曾拿著哥哥的派頭，教育兄弟。必是環(huán)兒運氣不好，氣量又小，玩急了眼。我那姨娘更是沒腦子，平日最是惱恨他人輕慢，若是提及寶玉，她攀比較量之心更切，當下也不論真假，只顧宣泄。哪里懂得“敬人者，人恒敬之”的道理，自己不尊重，行事沒氣度，怎么奢望別人尊重呢。我看著靠在彩霞身上的環(huán)兒嘆了口氣，這個親弟弟真是難成事了。話說回來，府里上下也確實沒規(guī)矩了些，姨媽那里更甚，姨媽心慈，威嚴不足以轄制下人，寶姐姐縱深明大義，難免力不從心。
一時有人說：“史大姑娘來了?！蔽覀兌纪趵咸恐衼砜聪嬖?，只見史湘云大笑大說的，又見寶玉和寶姐姐來，忙問好廝見。正值林姐姐在旁，因問寶玉：“在哪里的？”寶玉便說：“在寶姐姐家的?！绷纸憬憷湫Φ溃骸拔艺f呢，虧在那里絆住，不然早就飛了來了。”當著寶姐姐的面兒，林姐姐也不顧忌，寶玉笑道：“只許同你玩，替你解悶兒。不過偶然去她那里一趟，就說這話?！绷纸憬愕溃骸昂脹]意思的話！去不去管我什么事，我又沒叫你替我解悶兒?？稍S你從此不理我呢！”說著，便賭氣回房去了。寶玉自然跟去，又說了一會話，寶姐姐也追了出去，一時勸得寶玉回來，寶玉人雖來了，卻似熱鍋上的螞蟻坐不住了，沒兩盞茶的功夫，又去了。當日，湘云仍往黛玉房中安歇，寶玉更是長在了黛玉屋里，哪里還有在家里的工夫，少不得與姐妹們相守玩鬧幾日。
林姐姐少不了時長逞口舌之快，她本性自然不是尖酸刻薄之人，可自打?qū)毥憬銇砹?，又傳出什么金玉良緣，林姐姐就像變了個人似的，每每提起寶姐姐，總說出些夾槍帶棒的話來。她與寶玉，一個譏諷，一個賠笑，一個惱，一個勸，一個哭，一個追著哄，如此情景，不知上演多少回了，個中因由，無非落到情之一字上，我等小輩都看得真切，更遑論成了精的老太太，眼睛長在寶玉身上的太太、姨媽等人，正所謂當局者迷旁觀者清，只有寶姐姐一味裝作不知情罷了。
說起寶姐姐，我是愈發(fā)看不懂了。
姨媽一家上京時，說的是為寶姐姐入宮選秀，我賈家畢竟不缺親戚吃住，自老太太起，莫不親熱款待。后來不知怎的，選秀之事，沒人再提了。又傳出寶姐姐有一金項圈，和尚贈了八個字，鏨于其上，那八個字與寶玉的通靈寶玉上八個字正是一對。和尚還說寶姐姐與有玉的方能相配。提起有玉的，誰人不知寶玉乃是銜玉而生，必往他身上想。我料姨媽和太太正是有意促成寶玉與寶姐姐的姻緣，如若不然，即便真有個和尚說什么金玉良緣，姨媽又怎會將此事在我家嚷了出來，合府上下傳的人盡皆知，又必然是太太的手筆。沒過多久，又傳出寶姐姐得了什么熱癥，和尚給了個仙方，就是林姐姐平日所說的弄了花兒、朵兒、霜兒、雪兒的炮制。我看寶姐姐面色紅潤，身體康健，從來也沒得過什么病，即或下人們說起什么金玉良緣，即或林姐姐當面諷刺，寶姐姐只一味裝作事不關(guān)己，自是大家閨秀風范，然其內(nèi)心如何，我是真真看不透了，若說無情，偏又每早晚的去寶玉屋里坐著，時時規(guī)勸著，比我等姐妹更加親密。若說有情，偏又不似黛玉，真情流露，難以自已。也罷，情之一事，我女孩家也不甚了了，隨它去罷。倒是林姐姐心實，把這些傳言放在心里千遍萬遍的琢磨，關(guān)心則亂，動輒惱了，亦或是當著寶姐姐的面恣意譏諷，在長輩們面前落下口實。
好在自那日勸過林姐姐后，她時長來我這邊坐坐，走動多了，氣色竟比先前好了些。我則趁她來時，向她請教些詩詞解意和史書典籍，她也耐心講解，每每有驚人見解，我嘆服不已，林姐姐果然心較比干多一竅，世事洞明，聰慧異常。只是被困于“情”之一字，不可謂不“癡”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