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時天黑,我們?nèi)穗m乏累,卻毫無睡意,略一歇息,酉初便又相約到前院,之間太監(jiān)們已各自歸位。鳳姐姐一人依然精神爍爍,張羅應(yīng)酬,此時正傳人一擔(dān)一擔(dān)的挑進蠟燭來,各處點燈。只見園內(nèi)各色花燈爛灼,桂楫蘭橈,其中花費,自不必說。鳳姐姐又親自去瞧那寫著“體仁沐德”四字的匾燈。方安排妥當(dāng),忽聽外邊馬跑之聲。一時,又十來個太監(jiān)都喘吁吁跑來拍手兒。這些太監(jiān)會意,紛紛傳告“來了來了”,各自按方向點位站住。
伯父領(lǐng)合族子侄在西街門外,老太太領(lǐng)合族女眷依舊在大門外迎接。一隊隊過完,八個太監(jiān)抬著一頂金頂金黃繡鳳版輿,緩緩行來,我們便知這是大姐姐的車架了。按照之前太監(jiān)們教授的迎拜規(guī)矩,老太太帶人連忙路旁跪下。早飛跑過幾個太監(jiān)來,一一扶起老太太、伯母、太太來。我們隨之起身。數(shù)年不見,只看大姐姐通身神采輝煌,威嚴有加,眉目間多了些氣度威嚴,只依稀看得出往日模樣。
大姐姐入室,欲行家禮,老太太等俱跪止不迭。大姐姐滿眼垂淚,彼此上前廝見,此時,我方覺得大姐姐是個活人了。她一手攙祖母,一手攙母親,三個人抱作一團,滿心里皆有許多話,只是俱說不出,只管嗚咽對泣。嫂嫂姐妹們俱在旁圍繞,垂淚無言。我瞧見此時眾太監(jiān)雖去,卻留了一位秉筆太監(jiān)記錄貴妃言行,忽覺如此哭泣不妥,忙斗膽擁上前,把手覆在大姐姐手上,用力按了按,大姐姐似有察覺,方忍悲強笑,安慰祖母與母親道:“當(dāng)日既送我到那不得見人的去處,今日好容易回家一回,該當(dāng)說說笑笑!”我見大姐姐說話愈發(fā)沒有遮攔,當(dāng)今圣上至純至孝,因見宮里嬪妃才人等皆是入宮多年,以致拋離父母音容,念其思念父母家人,已準每月逢二六日期,椒房眷屬入宮請候看視。如今太上皇、皇太后又大開方便之恩,特降諭準許省親。這大姐姐今日哭哭啼啼,還說甚見不得人的去處,當(dāng)著秉筆太監(jiān),此話豈能出口。
我急得沒法,只能干咳一聲,如此雖然逾禮,到底也提醒了她們。老太太意識到不妥,忙自拭淚,說道:“貴妃得圣上寵幸,乃是我賈氏一門的榮耀,如今圣上體恤,回家省親,合府上下,誰不踴躍感戴!貴妃請歸座罷。”
少傾,父親至簾外問安,大姐垂簾含淚對父親說:“田舍之家,尚能聚天倫之樂;今雖富貴,骨肉分離,終無意趣!”我心中駭然,即便大姐姐在宮中的日子不好過,也不可公然對皇家不敬,那秉筆太監(jiān)職責(zé)是記錄貴妃言行,剛才母女姊妹敘話或許未做記錄,然與外男朝臣對話,豈有不記之理,大姐姐幾經(jīng)提醒,卻仍是說出這等話來,大姐姐果然跟太太一樣,面慈心善,怎的進入深宮這許多年,還是一派天真。
好在父親于官場浸淫多年,自知輕重,含淚啟道:“貴妃切勿掛念,當(dāng)勤慎恭肅以侍上,方庶不負圣上之隆恩。”
大姐姐在園中游覽一番,極加獎贊,又勸:“以后不可太奢,此皆過分之極?!蔽蚁氪蠼憬氵@話倒是不錯,先是園子建成不覺什么,如今看來,裝砌費用遠在建園費用之上數(shù)倍,不可謂不奢靡。
晚宴時,老太太、伯母,太太率我等姐妹在下相陪,珍大嫂嫂、李紈大嫂嫂、鳳姐鳳姐姐等一眾媳婦親捧羹把盞。未吃幾口,大姐姐乃命傳筆硯伺候,擇其幾處最喜者賜名。園子方得名為“大觀園”。
大姐姐昔日便喜詩愛文,尤其詩才,入宮前已是京中赫赫有名的才女,后來更是以才學(xué)選入鳳藻宮。昔日姐妹們始學(xué)詩時,每嘗請大姐姐指點,如今多年不見,姊妹們都已長大,長姐自然想考教考教,看我們是否有所進益,尤其考教寶玉,殷殷切切,望其成才。寶玉只得答應(yīng)了,下來自去構(gòu)思。
我雖會作詩,但詩才平平,難與薛、林二位姐姐爭衡,只得勉強隨眾塞責(zé)而已。眾人交了詩作,大姐姐看畢,笑道:“終是薛、林二妹之作與眾不同,非愚姊妹可同列者。”我亦覺得寶姐姐和林姐姐都做的極好,遠超我賈家三姊妹,兩首之中,我更喜歡林姐姐的詩,說是世外仙源只夸園子美,又不與天下爭奇,尤其那兩句“借得山川秀,添來景物新?!币唤枰惶?,暗喻建園并未鋪張,而是因勢利導(dǎo),才成就佳境?!昂涡已鲗?,宮車過往頻?!备菍懗隽私袢帐r和感念圣恩之意,我素日只知林姐姐目下無塵,瞧不上歌功頌德,如今看來,這兩句頌圣頌得恰到好處,原來應(yīng)制之作于她亦非難事,平日間只是不為,而非不能也,我看的心下佩服,真心夸贊于她,她卻說;“我不過胡亂作一首五言律應(yīng)景罷了。還是去看看寶玉罷。”眉宇間似有不快,我深知林姐姐詩才,以她之才,便是這滿園子的匾額,對聯(lián),詩句都叫她一人作了,也非不能。如今只教一匾一詠,不好違諭多作,其爍爍詩才,只現(xiàn)冰山一角而已,未得展其抱負,悶悶不快,許是為此。
彼時寶玉尚未作完,急得滿頭大汗。寶姐姐湊到寶玉悄悄指點一番,寶玉聽了,陪笑道:“好姐姐,從此后我只叫你師父,再不叫姐姐了。”
寶姐姐抽身,我和林姐姐才看到他已做成的那三首,都算不錯,也真是難為他了。獨作四律,真是大費神思。林姐姐本就牛刀小動,正躍躍欲試,她走至寶玉案旁,悄問:“可都有了?”寶玉道:“才只有了三首,差‘杏簾在望’一首,無論如何想不好,妹妹好歹幫幫我?!绷纸憬闱那男Φ溃骸凹热绱?,你只抄錄前三首罷。不等你抄完那三首,我也替你作出這首來了?!闭f畢,低頭默默吟成一律,俊秀小楷寫在紙條上,悄悄搓成個團子,擲在寶玉跟前。寶玉打開一看,喜上眉梢,偷偷朝林姐姐擠眼睛拱手致謝。我和二姐姐、四妹妹見此情景,也掩帕偷笑。
我心中正好奇,到底林姐姐代做的‘杏簾在望’為何,只聽大姐姐讀到:“杏簾招客飲,在望有山莊。菱荇鵝兒水,桑榆燕子梁。一畦春韭綠,十里稻花香。盛世無饑餒,何須耕織忙!
好詩!真是好詩!好一幅盛世耕織圖!比寶玉所作的三首高過十倍,林姐姐真真好才學(xué)!前幾句描摹可愛的耕織春景,后兩句歌頌盛世,渾然天成,毫不做作,如此好詩,便是傳至圣人眼前,也是給我賈家增輝了!
大姐姐看畢,果然喜之不盡,說:“果然進益了!”又指“杏簾”一首為前三首之冠。寶玉不覺慚愧,反倒是更為欣喜。
大姐姐知我善書,命我另以彩箋謄錄出方才一共十?dāng)?shù)首詩,出令太監(jiān)傳與外廂。父親等看了,都稱頌不已。
做完了詩,大姐姐點了四出戲,外頭自由薔哥張羅扮演起來,那十二個小戲子果然伶俐,戲也唱得好。
大姐姐臨走之前,又賜下許多金銀器物,她雖思慮周到,然則連日破費,府里怕是早已虧空,這些賞賜不足以彌補萬一。
眾人謝恩已畢,執(zhí)事太監(jiān)請駕回鑾大姐聽了,不由的滿眼又滾下淚來。卻又勉強堆笑,拉住老太太、太太的手,再三叮嚀:“不須掛念,好生自養(yǎng)。如今天恩浩蕩,一月許進內(nèi)省視一次,見面是盡有的,他日若進宮,請老太太、太太帶上三妹妹?!蔽以诤竺媛牭眠@句甚是詫異,大姐為何要我進攻探視?未得細想,又聽大姐姐說;“倘明歲天恩仍許歸省,萬不可如此奢華靡費了!”在我看來,女兒出嫁之后,回家多有不便,若嫁的近的還好,嫁的遠的,三五年不見父母親人也是有的,如今圣上洪恩,每逢二六之期,許進內(nèi)省視一次,哪里是“見不得人的去處”了,實在不必如此哭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