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08 我不是驢
周庭芳不斷拿帕子拭淚,她眼睛被姜汁熏得睜不開眼,眼淚便也越來越多。
這落在眾人眼里,更覺小娘子可憐。
“我知諸位大夫都是好心的,可我就是這么個命,我早就認命了!我婆母那人…哎,作為兒媳,我怎好講長輩的是非!若是讓婆母發(fā)現(xiàn)了,少不得一頓毒打!各位若是真為我好,就快別問了!我今日來,只是想拿一些便宜的藥膏用——”
周庭芳面色難堪的從荷包里掏出幾枚發(fā)黃的銅錢來,一雙怯怯的眼睛凄苦的望著唐大夫,“唐大夫,這些夠嗎?我身上只有這些錢了——”
這點錢如何能夠?
學徒們沉默了。
倒是唐大夫大方的一揮手,“去,給周娘子拿一罐跌倒損傷的藥膏來?!?p> 周庭芳將那幾個銅板小心翼翼的放到柜臺上,又望著唐大夫,手足無措的說著:“我知道…我這點錢肯定不夠,但是唐大夫放心,等我以后掙到錢了,一定給您補上?!?p> 唐大夫于心不忍。
周氏那個婆母,可是葫蘆巷出了名的渾人。
這小娘子性格柔順木訥,還不知要被如何蹉跎。
“嗯,娘子可得好好活著,我還等著娘子的藥錢咧?!?p> “能掙到錢自然是好的?!敝芡シ计嗫嘁恍?,聲音低得像是在喃喃自語,“可…若是我在張家發(fā)生了什么不測,還請?zhí)拼蠓蛱嫖肄D(zhuǎn)告爹娘,就說女兒不孝,來世再報他們的恩情——”
說完,周庭芳暗自擦淚,抱著藥膏翩然而去。
留下藥堂大夫們一地扼腕,憤憤感慨這周家娘子時運不濟,攤上這么個狠毒的婆母。
周庭芳一個下午,逛了城里三家藥堂。
當然后兩家藥堂東家不如唐大夫熱心腸,她被攆出來之際,免不了被陰陽怪氣一番。
不過嘛。
想必很快田氏刻薄寡恩的名聲就會響徹整個豐縣。
她可不想未來的日子里跟田氏這狗皮膏藥粘在一起。
要離開張家,就得干干凈凈的走——
周庭芳挎著菜籃子,懷揣藥膏往回走,在經(jīng)過葫蘆巷門口的時候,看見隔壁的趙嬸正領(lǐng)著孫子買菜回來。
趙嬸啊…那嘴上可沒個把門的…葫蘆巷里家家戶戶但凡有點陰私的,都逃不過她的碎嘴。
余光瞥見趙嬸的目光望過來。
周庭芳立刻扶住額頭,瘦弱的身形搖搖欲墜——
果然,趙嬸一個健步?jīng)_上去來將她拉住,周庭芳順勢將衣袖里青一塊紫一塊的手臂露出來。
趙嬸一驚,而那小娘子卻已經(jīng)站穩(wěn),著急慌忙的拉下衣袖,一副遮遮掩掩的樣子。
趙嬸是個熱心腸,一看這場面便什么都明白了。她拉著周庭芳的手,登時嗓門大如牛,“哎喲,周家娘子,這是你婆母打的吧?她怎么能下如此重的手?”
周庭芳掏出她那浸滿姜汁的羅帕,眼眶瞬間熏得發(fā)紅,“趙嬸是自己人,我也不瞞您…我怕是時日無多了!”
“怎會如此?”
“我前幾天做夢,夢見二郎在地府喚我名字,還讓我下去陪他。他說我在陽間也是吃苦受罪,倒不如下去和他夫妻團聚……”
說到這里,小娘子眼淚簌簌,聲音凄婉。
“嬸子也知道我那婆母…平日里說話難聽也就罷了,昨兒個我落了水,她還攔著大夫們不許救我,這不是成心要我的命嗎?”周庭芳拽著趙嬸的手,哭得聲淚俱下,“她總是看我不順眼,嫌我娘家不得力,又嫌我手腳粗苯。白日里讓我推磨,晚上還讓我伺候在側(cè)端屎端尿,稍有不稱心的地方,便是一陣毒打啊——趙嬸,這日子真是沒法過了,你說,你們救我干什么,還不如讓我死了算了!”
周庭芳捂住臉頰,痛哭流涕。
趙嬸怒不可遏,“這世上怎有如此歹毒的婆婆!”
“那有什么法子呢,是我命苦,攤上了——”周庭芳擦了擦眼淚,“我現(xiàn)在只求趙嬸一件事?!?p> 趙嬸也紅了眼眶,“你說。嬸子能辦到的,一定都給你辦!”
“若將來…我真的被她給磋磨死了…還請嬸子給我主持公道。我不愿死了以后還要被她潑臟水……我要干干凈凈的來,干干凈凈的走……”
“周家娘子,你可別說這種喪氣話,什么死啊活啊,你還年輕,這大好的日子還在后頭呢?!?p> “多謝嬸子吉言?!敝芡シ夹Φ妹銖?,“今日跟嬸子說這一番話,心里好受許多。不敢耽擱時間,若是回家晚了,婆母怕是又得打我?!?p> “好孩子,快去吧?!?p> 趙嬸心里也是一片焦急。
可到底是別人家事,加之周家娘子那婆母是個潑辣貨,她又能如何?
命苦啊。
周家娘子命苦啊。
而周庭芳緩步推開張家大門,一進屋就看見滿地狼狽,瓜子殼兒和瓜果皮掉了一地,田氏悠閑的躺在涼椅上,雙眼微闔,似乎是睡著了。
周庭芳丟了菜籃子,又到井邊的水桶旁打水清洗自己的傷痕。
色素遇水,瞬間消失。
嘩嘩的水流聲,到底驚醒了田氏,她瞪著銅鈴般的大眼睛,狠狠剜她,“死蹄子,你跑哪兒躲懶去了?”
周庭芳凈手,頭也不抬,語氣淡淡:“出門遛了一圈?!?p> “哼!就你會享福!”田氏看到她手里的膏藥,眸色更不善,“你去藥堂了?”
“是,感謝羅大夫的救命之恩。羅大夫心善,給了我這罐藥膏?!?p> “他會那么好心?!別是你這寡婦不安分,勾引男人得來的吧?我可告訴你,我張家干凈的很,你要是敢在外面不三不四的,我定要去你周家尋你爹娘說道說道!”
周庭芳并不和她分辯,低眉斂目,“母親說得是。”
田氏興致缺缺,“你既然回來了,就把后院的豆子磨了?!?p> “那可不行?!敝芡シ純羰趾?,站在水井旁拿帕子慢條斯理的擦干她十根手指,“母親,那石磨少說有百斤,我可拉不動。”
田氏唬了一跳,似不敢相信自己聽到了什么,“你說…什么?”
周庭芳又將羅帕洗干凈,隨后才轉(zhuǎn)身。
小娘子臉上仍是那淡淡的笑。
瞳孔幽黑。
冰沁沁的。
“石墨太重,我拉不動。再說我又不是驢子。”周庭芳上下打量田氏一眼,唇角微勾,“母親身強力壯,不如也當一回牛馬試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