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07 能屈能伸
她十指尖尖,險些戳到周庭芳臉上,“好哇,你這個忤逆不孝的東西,竟然不等長輩就擅自上桌,你眼里還有我這個婆母嗎?我要去衙門告你個不孝之罪……啊!”
田氏的聲音戛然而止。
周庭芳找準(zhǔn)間隙,直接挑了一塊最肥的肉,強(qiáng)勢塞到田氏嘴里。
田氏嗆得連連咳嗽,漲紅了臉,卻也不肯將肥肉吐出來,余光又瞥見那滿滿一碗肉,頓時心口仿佛被人狠狠剜了一刀,“天殺的賤蹄子!我昨日才買回來那么大一條肉,你竟然全都給下了鍋!你吃了熊心豹子膽了,家里有幾個錢讓你這樣糟?!?p> 田氏又準(zhǔn)備一屁股坐下,想起剛才周庭芳說的話,愣是屁股夾緊了垂直站起來。
“母親,我身體弱,得補(bǔ)補(bǔ)?!敝芡シ加重W宰?。
她吃飯的時候慢條斯理,夾菜的手更是不緊不慢,整個過程背脊挺直,那件洗得發(fā)白還打著補(bǔ)丁的麻布寬袍,穿在她身上竟莫名有種羽化登仙之感。
田氏可不知道什么羽化登仙。
她只曉得眼前這個人看著陌生得很。
都說落了水的人身上邪得很,瞧周氏如今這模樣這氣度,莫不是被那河底的水鬼給附了身?
一想到這里,田氏陡然汗毛豎起。
倒是周庭芳給她體貼的盛飯舀湯,又恭敬的拉她坐下,那雙笑盈盈的眼睛盯著她,“母親,吃飽了才有力氣干活。您消消氣,飯菜都做好了,不吃也可惜…”
見她恢復(fù)了往日的恭敬,田氏登時又開始蹬鼻子上臉,將筷子重重一放,隨后端走她面前的那碗五花肉,冷冷說道:“真是反了天了,你這蹄子也配吃肉,家里的錢可都是我的大郎辛苦掙來的,要像你這么糟蹋,一大家子還活不活了?!”
周庭芳抓了抓頭。
行吧。
反正她臨走前,肯定是要把家里的肉給吃完的。
簡單收拾了一下廚房后,周庭芳切了姜片,擠出姜汁兒滴在羅帕上。
隨后又在鍋底一抹,再將紅薯皮的汁水涂抹在手臂處。
手臂上那些被田氏掐過的暗痕,此刻看起來更是一片青紫。
做完這些,周庭芳跨上竹編籃筐往外走。
田氏當(dāng)即罵道:“你別是皮子癢了又要去跳河?我可告訴你,你要真的想死,最好死遠(yuǎn)點,別臟了我張家的地界!”
周庭芳停下腳步,扭身微微一笑:“母親不必?fù)?dān)憂,我還要替二郎給母親盡孝呢,怎么會再去自尋短見?只是我昨天落水時傷了腰,想去看看大夫。最多半個時辰我便回來,您且等著我回來做晚飯便是。”
“家里有幾個錢,你還要去看大夫!”
“母親放心,若是太貴,兒媳便不開藥,回家修養(yǎng)便是。”
“你還要修養(yǎng)?天爺呀,張家是什么高門大戶不成?娶了個兒媳啥也不干,整天就知道花我大郎掙的錢,哎哎哎,你跑那么快,是不是要去勾引外面的野漢子,你等我回來收拾你!”
可周庭芳完全充耳不聞,快步離開。
葫蘆巷里這地方治安好,因此房價比別處貴,屋舍也建得緊密,左鄰右舍有個啥風(fēng)吹草動的聽得一清二楚。
隔壁的趙嬸在院子里摘豆角,聞言忍不住為周芳辯駁:“哎喲我說田翠花,你做人別太昧良心!人家周氏嫁到你家后,做牛做馬,跟個丫鬟差不多!你別真逼死了她!這出了人命可是要吃官司的!”
“哼,她克死我兒子,沒讓她償命那已經(jīng)是網(wǎng)開一面,讓她當(dāng)牛做馬那是便宜了她!”
“你這話騙騙其他人還可以,哄我老婆子可不成。你那小兒子…那不是前年地龍翻身把你家墻給震倒了,你只顧救那當(dāng)胥吏的老大,才導(dǎo)致老二留下了病根,這怎么就怨到周氏身上?”
田氏老臉漲紅,“放你娘的屁!你個老不死的,管好你那個愛逛窯子的兒子吧,吃飽了撐的管別人家的閑事?!”
周庭芳聽著那爭吵聲越來越遠(yuǎn),不為所動,放慢腳步。
豐縣啊——
她沒來過。
不過她記得當(dāng)年學(xué)院里吊車尾的楊巡三年前考上了進(jìn)士,外放的地方就是豐縣。
不知他還在不在這里當(dāng)差。
可是那又有什么用呢。
如今她是困在張家的周芳,換了一張臉一具軀殼,誰能認(rèn)得出她?
接下來,她該去哪里呢——
周庭芳輕輕嘆口氣。
這輩子不用背負(fù)改換門庭的命運(yùn),還擁有一副健全的軀體,已是最大的幸運(yùn)。
可是有仇不報,道心不穩(wěn)——
仇要報,人要殺,飯也得吃。
這君子報仇,十年不晚。
她小人報仇,從早到晚。
很快,豐縣的永暉堂內(nèi),唐大夫就看見有一低眉垂眼的年輕婦人走了進(jìn)來。
那婦人很年輕,皮膚暗沉無光,臉上還有零星的幾枚雀斑,穿一身反復(fù)縫補(bǔ)過的舊衫,一進(jìn)屋就往角落里鉆,一雙眼睛怯怯的亂瞄著,好似驚弓之鳥般,惴惴惹人憐惜。
唐大夫是個熱心的人。
更是豐縣出了名的通曉百事之人。
豐縣城就屁大點的地方,有個風(fēng)吹草動的,整個城里的人都知道。
因此唐大夫一眼就認(rèn)出這個便是昨天跳河自盡的張家娘子。
這可是個苦命人。
昨日這周氏被救上來,幾個大夫想去救人,偏被她那摳搜的婆母攔下。本著醫(yī)者父母心,幾個大夫再三保證不會收取診金后,她那婆母才罵罵咧咧的肯讓大夫們看上一眼。
唐大夫迎上前去,“這位小娘子,可是身子不適?”
周庭芳那雙霧氣蒙蒙的眸子驚恐的看向唐大夫。
隨后又環(huán)顧四下。
唐大夫是個熱心腸,當(dāng)下道:“小娘子可是有什么難言之隱?”
果然,對面那婦人一下垂淚。
她擼起衣袖,露出手臂上青一塊紫一塊的痕跡,壓低哭腔說道:“大夫,我疼得厲害,你這里有沒有什么藥——”
那羅大夫倒抽一口涼氣,“這是你婆母打的?”
小娘子立刻慌張搖頭,一抬羅帕,眼淚噴薄而出,“不是的!不是婆母!你們快別說了——”
可那慌張的模樣…卻是不打自招……
店里的學(xué)徒們都憤憤的抱不平,“這世上怎有這樣狠心的惡婆婆!周娘子,你不必為你婆母掩飾,昨日那場面,我們可都看到了!你有什么冤屈,大可說出來!”
“就是。就是!我們這藥堂雖然不是斷案的地方,可卻也是個有是非曲直的地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