要說宮變有沒有什么預(yù)兆,其實也還是有的。
比如說,小皇帝很少在后宮流連了,不少地域的百姓都揭竿起義,還有些將領(lǐng)帶領(lǐng)軍隊,攻向皇城,說要起兵勤王。
再比如說,近日宮里死了不少宮女太監(jiān)。
嬤嬤是沒有的,資歷較高的嬤嬤在早些年都被丞相清洗了,后來的宮女太監(jiān)也都是新引進的,像妙言這樣年輕的。
我不懂這些,只曉得這可真不是個宮變的好時機。
內(nèi)憂外患的,多危險吶。
可我懂得,小皇帝沒有太多時機可供選擇了。
或許正是這樣動亂的時候才給了他可乘之機,在九死的境遇下搏得一線生機。
要說我的小皇子可真是厲害啊,丞相看的這么緊,他是怎么和那些人聯(lián)系上的呢?
還有上次瞪自己的武官,竟敢在丞相眼皮子底下對暗號。
成功果真都是留給膽大心細之人的,炮灰都是我這種粗心大意的。
唉,想想我還真是沒用。
都是棋子,小皇帝這幾月看似啥也沒干,日日睡覺玩泥巴。
但若細細分析,人家干的可多了。
謀殺、下藥、換藥,人家可一樣沒少。
我看起來把力所能及的都干了,又是游湖、又是陪玩、幫喝藥,其實啥也沒干成。
把自己喝成個病殘,還折騰出個孩子。
這孩子怎么能留呢?
也不消下什么墮胎藥,過幾月照樣會神不知鬼不覺的自動消失。
有什么可怨的呢,妙言給的幫助懷孕的湯藥,還有小皇帝給的殺人無形的慢性毒,我可都是自己要喝的。
后宮流傳百千年的秘毒,當(dāng)初就連云妃娘娘都牽扯頗深,被迫害致死。
若是不好用,也不會傳了百千年,還屢試不爽。
深宮婦人的手段,向來如此。
陰私狠厲,殺人不留痕。
我的小皇帝啊,真是又遭人狠,又招人疼......
只是,我倒是沒想到,腹中那還沒成形的孩子竟是連幾個月都奢侈。
宮變那日,天色暗沉,空中飄著血腥味。
朱甍碧瓦,雕梁畫棟,世界上再美的東西也粉飾不了這些罪惡。
到底是形如螻蟻,活如塵埃,每場宮變都意味著一次翻新。
染血的墻要重刷,破碎的瓦要重蓋,流失的死水要重新引進,重要的人兒,要緊跟著歷史的腳步,追隨而去。
幸好,那么些人里,我只認識妙言。
那日我居住的宮殿闖入了好些人,侍衛(wèi)見人則殺,一路殺到我的面前。
我嚇死了,心想,當(dāng)朝皇后居然要死在亂刀中?
我打心里更希望是個壯闊點的死法,能讓人印象深刻的那種。
好在沒有。
妙言此人吧,是丞相給我安排的掌事大宮女,一切唯丞相的命令是瞻。
監(jiān)視、端藥一件沒落下,辦事管理能力也是萬里挑一的。
如今丞相落勢,她竟然是唯一愿意死死護住我的人。
這是我不曾想過的。
只是妙言不會武,還沒對上幾招,便像個無辜的蘿卜,被人輕易的砍了。
砍她的人或許還是她的同僚,因為我在祭天時還看到那人佩刀,站在丞相身后。
當(dāng)時覺得眼熟便記住了,真是神奇,那不是云妃娘娘入宮前,父兄府上的人嘛。
偌大的宮殿,最后只剩下我一個,被關(guān)在屋里,層層把守,體驗了一把高級囚犯的待遇。
這漫天的血腥氣熏的我肚子疼得厲害,隱隱感覺身下有什么在流淌。
如今也沒人給我端杯熱水,我只好躺在床上,輕輕揉肚子,指望緩解一點。
見疼痛總不見緩解,我又開始琢磨上一世的往事,以此來分神。
上一世,類似的時候也是有的。
云妃父兄剛落馬那時,按照律法,云妃也是要獲罪的。
先帝念在往日情誼,還有綿延子嗣之功,留下她一命,打入冷宮。
還特許云妃帶走一位隨侍宮女,其他只要跟云府有關(guān)系的都要誅殺。
說來都是扯淡,云府有沒有罪,先帝心里門兒清。
都特許了,明知道云妃有兩個隨侍大宮女,留兩個又怎么的了,狗皇帝慣會折騰人。
在當(dāng)時,與秋和溫地位相同的還有一名掌事宮女,名叫清歡。
清歡是家生子,從出生就跟著云妃,性子活潑些,為人機靈,極會辦事。
最后云妃卻留下了懂醫(yī)的秋和溫......
畢竟冷宮不需要掌事的宮女,卻需要醫(yī)女,因為還有個年僅七歲的小皇子。
那時候,誰都知道,跟云府有關(guān)系的小皇子此生是不可能出頭了。
于是,清歡死了,云妃病逝了。
剩下了小皇子、醫(yī)女還有一個探子嬤嬤。
嬤嬤是其他宮安排的,每月都要匯報我們的情況,生怕小皇子有翻身之日。
她最后自然也是死了的,那時我時日不多,實在放心不下,就想法子將她毒死了。
嬤嬤嫌我惡臭,不肯靠近。
藥是小皇子親自端的,人也是他親自投下井的。
之后,我們終于有了幾日清凈。
我倒沒什么怕的,也從不信鬼神,只是覺得...翩翩少年郎,這輩子從這里才是真的毀了。
我把過去的人想了個遍,腹痛也不見緩解,干脆開始屬羊。
數(shù)到一千七百只的時候,宮門開了,羊沒了。
一隊身著鐵甲的士兵闖進宮,是闖的,但也未見有什么阻攔。
我被拖走時,下身的衣服已經(jīng)被血浸透了,順著我沒骨頭一般癱軟的腿,在地上拖了一路。
我心想這次是真的要完了,出門前還去看那侍衛(wèi)頭子。希望博取下同情,讓他適當(dāng)攔一下。
至少扛著我吧,別像拖死人一樣啊。
那孫子居然不看我,目視前方,活像尊守門的石獅子。
我氣的胃疼......
宮女、太監(jiān)的身體鋪了滿路,鮮血沾到我的身上,把我整的更駭人了。
分不清哪些是旁人的血,哪些是自己的血。
我被拖到前宮時還在死撐著,沒暈過去。
主殿之下,雙方對峙。
小皇帝身穿戎甲,臉上沒了一慣的傻氣,神情冷漠,看著有些殘酷了。
他的身后站著不算雄厚,但氣勢十足的軍隊。
對面,老丞相帶著他的兩個兒子,估摸著已經(jīng)沒了一個。
兩方局面僵持不下,正是需要點什么來打破的時候。
我被一個武官接手,對,就是那個跟狗皇子長的有三分相似的武官。
他擒著我的肩膀,狗爪子硬的像鐵,戳進我的肉里。
那狠勁,像是要把我的骨頭戳穿才好。
站在如此顯眼的位置,還被報上不太光榮的名號,我苦中作樂地想,小皇帝還是年輕了些,御人不太行啊。
又覺得能做成這樣,也還算不錯了。
我與小皇帝隔著數(shù)百級的臺階,遙遙相望。
看著小皇帝目眥欲裂,露出些驚慌失措的神態(tài),我心中總算少了幾分郁結(jié)。
那武官說了些鼓舞士氣的話,類如:爾等嫡女族妹在此,快快束手就擒之類的。
沒哪家嫡女族妹能混成這個樣子的,我暗笑這武官沒眼色,跟那三皇子一個德行。
沒笑多久,我就聽那武官說要將我扔下宮墻,讓叛逆賊子看看以下謀上,不尊皇室的下場。
還記得我前前世看過一個故事。
唐朝有位和親公主要嫁往外族,雙方戰(zhàn)火重燃,外族領(lǐng)袖為鼓舞士氣,就殺了公主來祭旗。
該是跟我現(xiàn)下差不多的局面吧......
可是從宮墻扔下去,我哪還有活路啊,小皇帝他接的住我嗎?
只聽小皇帝扯著嗓子,喊了一聲“李肅”,聲音是無端的憤懣。
可誰又不憤懣呢?
這里的士兵好像都很憤怒,跟著李肅吶喊,以冰刃擊地。
滔天的怒火也擋不住他們的恨意,小皇帝的聲音被淹沒在士兵的吶喊聲里。
我不禁又去看他......
小皇帝一點也不小,十七歲了,雖不至于身高八尺,也還在長個子,連樣貌都是頂尖。
下巴有著刀削般的鋒利與桀驁,眉眼又有幾分云妃的溫潤、秀氣。
可十七歲,也太年輕了些,還有大好的年華。
我蹉跎三世,細算起來,如今也該六七十了,卻好像活的明白,又不明白。
李肅掐著我的后頸要往下按時,我的半身已經(jīng)懸浮在墻外。
大概四五丈高的磚墻,照這個勢頭,我落地時約莫會是頭向下。
一成可能頸部以下癱瘓,九成九的可能頸骨斷裂,當(dāng)場死亡。
我開始預(yù)想我的死狀,開始預(yù)想,我死后,旁人該是什么情狀。
一個流放多年的嫡女,一個便宜族妹。
沒人知道我的名字,沒人知道......
秋和溫,一世,為我的落魄小皇子而生,一世,為我的傀儡小皇帝而死。
就在我要順著李肅的力道跌下磚墻時,一柄槍穿梭而過,恰好定在我與李肅側(cè)面。
槍身堪堪貼著他的肘部,我的頸下,位置卡的真是妙極了。
帶著十七歲少年所有的力量,狠狠定在磚墻。
哪怕多一寸,也不消李肅把我扔下去了,可以直接將我的頭顱掛在墻上。
可我都來不及瞪那投槍的人一眼,趁著李肅驟然松力,朝他的要害來了一腳。
這是我上輩子就想做的事了,可惜那時沒那個膽子。
脫身后,我踉蹌幾步,“撲通”一下,跪在樓梯邊緣,隨后也沒猶豫就自覺地滾了下去。
我如今的身份根本活不了,跑不了幾步定要被李肅當(dāng)場踹死在這。
跑哪有滾得快,我開始我還知道數(shù)一數(shù),推算下我多久能滾下去,推算我多久能滾到小皇帝懷里。
可滾樓梯也是會死人的,滾到后來我只能感覺到骨頭斷裂的聲音,沒力氣再數(shù)臺階。
大概還有很多級吧,我視野都是暗的,什么也看不見。
我私下里想,你快上來接我啊,只要你接住我,只要你能接住我,我就...告訴你..一個秘密。
滾到天昏地暗,頭暈?zāi)X脹,終于滾到小皇帝懷里。
于是按照一開始的想法,我顫顫巍巍地說:“我...我是...”
小皇帝急忙捂著我的嘴,也跟我一起顫抖,讓我不要說話,什么都不要說,生怕我說出什么驚天大秘密。
于是,我到死都沒再吐出一個字。
小皇帝真是氣死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