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十一章 祝賀你
祁冬揚忽然不想看下去了，觀看盛梓晴的自我審判，實在太累了。
盛梓晴，你真的愛自己嗎？
【盛梓晴是個骨子里有些瘋狂的人，瘋狂到?jīng)Q心自毀的人?！?p> 文霽哥，你又說對了。
口腔里忽然干澀起來，從咽喉處泛起劇烈的酸味，祁冬揚迅速跑向廁所，抱著馬桶一陣翻江倒海。
……
在床上翻來覆去，祁冬揚難以入眠，腦子里反反復(fù)復(fù)會蹦出來盛梓晴自戕的那一幕。
【第九十六天】
“寶貝，吐了嗎？吐了才對，吐了才是正確的，哈哈哈哈……
“媽媽自己看了之后也嘔吐不止?，F(xiàn)在想起來還是想吐……”
盛梓晴飛快地站起來跑向廁所的方向，鏡頭之外，傳來了她的嘔吐聲。
“寶貝，這就是自虐，也是虐女。我是我自己，同時，我有自己的性別屬性——女性。
“孩子，媽媽看過的那些小說差不多都是這樣，女主被虐得死去活來，然后男主淚流滿面，后悔萬分。
“嘔吐才是真正的答案，我自己看自己自殺的視頻都吐個不停。這么說吧，吐出來的人是正常的。流著淚不停后悔的人都是虛偽的。
“洛都的冬天很冷，媽媽很喜歡那種露出指頭的毛絨手套。我在網(wǎng)上買過一次，戴了兩天就忘在了某個角落里。
“媽媽很難過，然后花了一樣的錢，又買了一次。同顏色同款式同一家店鋪，戴了幾天，丟了第二次，還是忘在了某個角落。
“媽媽更難過了，買了第三次，當(dāng)然也丟了第三次。媽媽在被窩里哭得可傷心了。
“你覺得媽媽傷心的是什么？甚至，你覺得媽媽是真的傷心嗎？
“孩子，這不是真正的傷心，只是不甘心。如果我真的傷心，我應(yīng)該會很愛惜它們，怎么會把它們丟在不起眼的角落里？
“媽媽不僅僅丟了一次，是足足丟了三次啊。你覺得媽媽嘴上的傷心是真的愛惜珍惜它們嗎？
“不，是我自己表演給我自己看的傷心，是我自己在欺騙自己。我沒把那副手套當(dāng)做自己身體很重要的一部分，而是把它當(dāng)成了一個【玩意】。
“一個應(yīng)該屬于媽媽的【玩具】【木偶】，媽媽并沒有時時刻刻把它放在心上。它丟了我會憤怒，我只是會想一個【玩具】，有什么資格在我面前消失？
“就算我不要，它也應(yīng)該待在我身邊。事實上，它真的消失了，明明是媽媽自己的錯誤，可是媽媽偽裝出了一副傷心的樣子，控訴它們，用眼淚污蔑它們，冤枉它們，裝作是它們拋棄了我。
“那些淚流傷心的男人是同樣的邏輯，哭那么傷心給誰看呢？人死了你知道哭了，你知道后悔了？簡單，拿出刀子，脖子一抹，到地下給人當(dāng)牛做馬賠罪啊。
“他肯定不愿意，因為活著的他有錢有權(quán)有女人，只要時不時流出幾滴鱷魚的眼淚就可以逃脫懲罰了。
“女主為什么會死？不都是男主逼死的嗎？明明就是個殺人兇手，他們后悔的眼淚真的很可笑。
“那些后悔痛苦的男人是真的把女主當(dāng)成人嗎？不是，只是把女主當(dāng)成了自己的【玩意】，他可以不要，但你不能離開。
“【玩意】沒有自己離開的權(quán)利。那不是人，那是物品?？膳聠?？把人當(dāng)成物品，當(dāng)成商品，把自己的情緒強行灌輸旁人，這就是傷害。
“孩子，還有更可怕的呢。你能理解上頭嗎？剛開始看小說的那幾天，我一邊覺得很扯，浪費時間，一邊真的共情女主，哭得稀里嘩啦。
“我勒個去，枕頭都濕了一大片，然后就像上癮了一樣，反反復(fù)復(fù)找了很多類似的小說看。明明我知道這是錯誤的。
“但是看著那些虐女情節(jié)，最后看男主后悔大哭，媽媽竟然會覺得很爽，真的很爽。這就是可怕的地方，它在無形中對人進(jìn)行了洗腦。
“從起初堅定地嘲笑反對，后期我竟然會對這種事感覺到興奮爽快。
“媽媽就是那個被溫水蒸煮的青蛙，等到我意識到自己是在向下滑落的時候，其實是人已經(jīng)站在懸崖邊上了。
“這種虐女情節(jié)一度讓媽媽有了一種錯覺——我有受虐傾向，我是sm里的那個m，這就是我的xp。我覺得不對，可是又沒有反駁的勇氣。
“連續(xù)兩次的自殺證明了，我不能接受被虐，尤其我更惡心自虐。你看，即使媽媽想反對這件錯誤的事情，也要選擇用自殺的這種方式來自證。
“以子之矛攻子之盾，孩子，我相信你明白我的意思?？赡苣阋矔闷鏋槭裁次乙苓@些事，自己心里明白不就好了。
“是傲慢。
“孩子，我是盛梓晴的同時，我也是無數(shù)個小說人物之一。我既是個體，也是集體中的某一個。
“洶涌波濤的大海表面有無數(shù)朵浪花翻滾；美麗動人的花田花圃中無數(shù)朵鮮花隨風(fēng)搖曳。
“一場關(guān)于人生的考試，媽媽通過作弊拿到了最后的答案，接下來，我覺得我可能情不自禁地以一種高高在上的姿態(tài)審視其他人。
“可那是錯誤的，我同他們一樣啊，我們都是同樣的被壓迫的人，有所謂的高低之分嗎？不要搞什么自我以上人人平等，自我以下階級分明。
“媽媽希望自己不忘記今日的靈魂拷問，也希望自己成為自己那根防止滑落的韁繩。
“孩子，媽媽昨天說，人想要阻止自己成為怪物真的太難了。
“很難，真的很難很難……”
盛梓晴伸手過來關(guān)閉鏡頭，視頻結(jié)束了。
祁冬揚最后沒能看清盛梓晴的表情，他在心里隱隱地不安著，卻也在心里震撼著。
盛梓晴，你已經(jīng)開始思考這么高深的東西了嗎？
【第九十七天】
“回到自殺前的道歉話題。你姥娘姥爺，就是我爸媽，他們很愛我，真的很愛我。
“我家不缺錢，我爸媽完全可以把我養(yǎng)成溫室里的花朵，讓我成為一個柔弱的公主?？墒撬麄儧]有，父母之愛子則為之計深遠(yuǎn)。
“彈鋼琴是需要堅持的，我從三歲開始學(xué)，十一二歲時，有一兩年心里非常地?zé)┰辏彝蝗缓懿幌雽W(xué)了，更是想鉆空子試圖減少練琴時間。
“那段時間，我真的讓人很生氣。老師讓我練習(xí)，我跑到隔壁睡覺，其實就是懶惰了，想不勞而獲。
“我自己都不掙扎了，我媽每天強行押著我固定時間練習(xí)。幾百天的時間，兩三千個小時，在她的監(jiān)督下，我熬過去了，成功突破了瓶頸期。
“其實我能感覺得到，我媽比我更煩躁，她比我更想擁有自由的時間，只是她為了我，強制磨滅了自己的欲望。
“再夸張一些，很多家里沒錢的女孩子連上學(xué)的機會都沒有，我不僅能上學(xué)，還可以學(xué)習(xí)興趣愛好。我爸媽沒有覺得只讓我上學(xué)就夠了，他們希望我能學(xué)習(xí)更多。
“我學(xué)過葫蘆絲，古箏，畫畫，跳舞，書法……這些可都是錢啊，還有人脈。洛都兩臺立式鋼琴，一臺三角鋼琴，都是高中前，我父母給我買的。
“他倆明確說了，它們是我的固定資產(chǎn)，我隨時想搬走都可以。錢在哪，愛就在哪。他們愛我嗎？當(dāng)然愛我。
“他們不僅愛我，還有能力為我提供優(yōu)渥的生活。比起那些節(jié)衣縮食的人，那些家庭出生的女孩子，我難道不幸福嗎？
“寶貝，我想你知道媽媽的答案。所以，我應(yīng)該向媽媽道歉，我用一句最傷人的話否定他們曾為我付出的一切。
“【你為什么把我生下來？】這句話別人聽了，還以為我受了多大委屈呢？你覺得媽媽優(yōu)渥的生活像是受了很多委屈的樣子嗎？”
盛梓晴燦爛地笑著，言語眉目盡是明媚張揚。
“某天下午，媽媽被評論區(qū)的這句話狠狠教育了?！痉置髂阒皇窍霃闹蝎@得利益，并不是真的為了更多人的權(quán)益而奮斗，別給自己臉上貼金了。】
“我真的是一下子被戳到了心里的陰暗面，媽媽瞬間大破防。以家里打掃衛(wèi)生舉例，我那天跟我媽打電話大吵的原因到底是什么？
“我的訴求到底是什么？我嘴上說得是我爸我哥都不干活，憑啥讓我干。我心底的想法是最好家務(wù)都是別人干，我再也不用干。
“寶貝，意識到媽媽的錯誤了嗎？就像“皇帝輪流做，今年到我家”一樣，媽媽知道這種制度不合理，可我想要的不是破除這種制度，而是成為“人上人”。
“所以，媽媽有什么資格把自己包裝成正義的樣子？后續(xù)我給爸媽打了電話，認(rèn)真地道了歉，提出了【家庭責(zé)任制】。
“每個住在家里的人都有責(zé)任承擔(dān)工作，必須參與打掃，分工明確，定期交換。
“我還把自己的想法變化全都說給他們聽了，他們不僅同意了這個方案，而且還認(rèn)真地向我道歉了。
“錄視頻記錄后續(xù)，別忘了監(jiān)督媽媽啊。寶貝，不患寡而患不均，那天我大聲發(fā)飆的憤怒，大概是多年來一直積累的不滿。
“我想和你舅舅爭奪的是一種平均。我想知道為什么他不干活也可以享受干凈整潔的家里環(huán)境，為什么他不干活可以不用收獲我媽的嘮叨。
“媽媽個人追求的是我那個小家里，我和他的平等。這也是我需要給我媽媽道歉的又一個原因。
“孩子，是媽媽走得太快了，拋棄了你姥娘。就是不和她的同齡人比，單看我媽，她絕對是一個超級先進(jìn)民主的人。
“我媽有好多技能和興趣愛好，而且水平都很高，她的生活充實到讓我羨慕。過去我意識不到這種生活有什么問題。
“是車禍躺在病床上的那一年，我漸漸意識到的。假定媽媽開始工作，憑她的能力她能……
“然后曾經(jīng)評論區(qū)刺痛我的話，又刺痛了我一次。
“【勞動者最光榮，自己的地位要用自己的勞動來捍衛(wèi)。沒有付出勞動的權(quán)益要求那是特權(quán)。】
“我反復(fù)被刺，反復(fù)被戳中。而更讓人難過的是，等到我意識到的時候，我竟然替我媽惋惜，這說明從內(nèi)心深處，我也覺得家庭主婦沒有付出勞動。
“可事實是每次家里干活我都很不情愿，媽媽很想懶惰著。至少我爸我哥比我誠實得多，他們沒有像我一樣，既要又要?！?p> “稍等一下?！?p> 盛梓晴忽然轉(zhuǎn)過臉去，眼尾留下幾道淚痕。
“孩子，我是個女性，我的媽媽也是個女性。如果這個世界上有人最理解我媽，那這個人應(yīng)該是我。我們是母女，我們也是面臨同樣處境的人。
“所以，媽媽的每一次背叛，每一次拋棄都會讓你姥娘痛入骨髓。而我總是后知后覺才能意識到我給她帶來的傷害。”
“尤其，這里是小說世界，這里的基調(diào)塑造了所有人天然的選擇?？梢哉f，我們所有人全都不知道。
“如果現(xiàn)在我們面前有了第二條道路，我們會有勇氣踏上新的選擇嗎？
“不行吧，因為長久以來的規(guī)訓(xùn)就像打在腦子里的鋼印，無需任何的阻攔，我自己就把自己攔住了。
“孩子，我看過我媽我爸的手機，他們的手機上也沒有媽媽所能看見的那些評論，知識。
“今日我所有看起來好厲害好正確的發(fā)言，也是我提前知道答案的作弊。一年多前的那次車禍帶給了媽媽很多東西。
“剛剛媽媽就不自覺地居高臨下了，感覺自己在俯瞰眾生。可是媽媽分明不是造人的【作者上帝】，只是蕓蕓眾生中的某一個。
“與自己搏斗，真的好累……”
盛梓晴，你是不是又想自殺了？
“還不能去死，我也死不掉。好消息，祝賀我吧?！?p> 不能去死，因為責(zé)任感嗎？
身為女兒的責(zé)任，身為媽媽的責(zé)任……甚至酒店客戶的責(zé)任？
換個看吧，也許心里能舒服一些。
【祁冬揚3】
“你好，祁冬揚?！?p> 盛梓晴揪起自己的臉蛋，又狠狠拍打了幾下。
“不好意思，我真的很開心，但是面部表情好像很糟糕，我調(diào)整一下，你別誤會。”
祁冬揚一下子就笑出了聲。
知道了，我不會誤會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