回到東院的人們,陸續(xù)坐定,開始吃喝,并且分析著失火的原因。這個說是老劉不小心,留下火種來吃飯,慢慢就燃著了;那個說,老劉可能是吸煙時,把煙灰掉在草屋了,慢慢印著了;還有人說,這是有人故意放火。大家都不同意最后一種說法,都說,楊一群回來不久,在村里沒有得罪過誰,不可能有人趁著辦喜事放火,這都是斷子絕孫的事,一定不會的。楊德中和楊青山,還有齊大儒聚在一起,邊吃邊議論,楊青山想得多些,他看了看那個賣布的,臉上一直沒有笑容,好像滿懷著不可告人的心事;也很少動筷子,還不時地朝西院看一眼,然后,又低下眼皮,看著眼前的地上發(fā)愣。整個人,一點都沒有平時來賣布時能說會道的模樣。楊青山把這事對楊德中說了,齊大儒聽了也抬頭朝賣布的看去,凝神看了一會兒,回過頭來,點了點頭,沒有說話。只顧說著賣布的表現(xiàn)異常,沒想到,楊德中此時把目光投向了大白鵝,他小聲提醒說:大白鵝好像才哭過。齊大儒又把頭扭過去細看,楊青山也抬頭看去,這一看,還真是不假,大白鵝也不動筷子,只是耷拉著腦袋,一臉沮喪,臉上還掛著淚痕。齊大儒小聲說:不對呀,剛才還有說有笑的,咋一會兒工夫就變臉了?楊青山咕噥了一句什么,三個人都把目光收回來,不說話了。幾個人手頭筷子也不見動,各自心懷鬼胎,往遠處近處想著亂七八糟的事情。不過,他們?nèi)齻€有一個聚焦點,就是都想到了北沿兒,想到了賣布的帶來了壞消息,這個壞消息可能與大白鵝有關(guān),也與賣布的有關(guān),要不,她倆不可能同時愁眉不展,茶飯不思。大白鵝也是個見過世面的,她閨女找了個好人家,她應該高興才對,況且,她一直都是很高興的,現(xiàn)在咋就像那夏天的云彩,一陣風刮過,就遮住了藍天呢?
突然,齊大儒把桌子一拍,就像說書的在拍驚堂木,把周圍的人下了一跳,也把身邊的楊青山和楊德中嚇得一哆嗦。楊青山瞪了齊大儒一眼,看看周圍投過來的驚奇目光,都沒有說話。齊大儒本來是想說話的,他一定是靈光一閃,想起來什么了,就情不自禁地拍了桌子。見老齊那股書呆子氣來了,楊德中和楊青山知道他有高論要講。楊德中覺得在這里說話不方便,就小聲對二人說:吃罷飯到西柴院去說。仨人匆匆吃完,也沒敢多喝酒,趁人不備,就去了西柴院。剛到院里,就看見老劉坐在那里掉眼淚,鼻子刺刺拉拉地,一副很傷心的樣子。楊德中走過去,安撫了一下說:老劉,別難受,這個事兒不怨你,這里有名堂。你先去東院吃飯吧,俺仨商量商量。這里俺仨先替你看著。
打發(fā)走了老劉去東院吃飯,太陽已經(jīng)西斜,天上陰沉著,似乎是剛才著火的濃煙還沒有完全消散,在上空盤桓,遲遲不肯離去。院子里充滿了焦糊氣味。三個人推開東屋門,跨過門檻,坐進屋里商量。屋里光線較暗,適應了一下,三個人各自找到椅子坐下。剛一進來,齊大儒就想說話,他剛才腦子里的靈光還在閃現(xiàn),他又想拍桌子,看看離桌子離他較遠,也就作罷,就伸出他那瘦長的脖子一本正經(jīng)地說:
“這個事兒,我覺得與這幾個女人又關(guān)聯(lián)?!彼呛瓦@幾個女人較上勁了。
“你這不是廢話么,肯定與這幾個女人有關(guān)聯(lián)。你說說關(guān)聯(lián)到哪里了唄?!睏钋嗌娇倫酆妄R大儒抬杠,他搶白了一句齊大儒,還翻翻白眼看了一眼。
楊德中用手止住楊青山,示意讓齊大儒把話說完。
齊大儒又開始繼續(xù)說話:“我自從看到了小紅鞋第一眼,我就說了,禍水。那時候,我就有一種不祥之感,這娘倆,就好比封神榜上的妲己,她是專門被上天派來禍亂朝綱的。小群不聽我的話,看看,牲口屋失火,這才是第一步。下一步,我料定,必有血光之災。今天這兩個女人不同以往,這里有文章。你看,一個愁眉不展,煩躁不安;另一個滿臉淚痕,唉聲嘆氣。大白鵝,女兒的大喜日子,這是為啥?”
說到這里,楊青山又聽不下去了,他嫌齊大儒啰嗦,言談話語總像說書一樣,不緊不慢,還要賣個關(guān)子,故意急你。他皺著眉頭向齊大儒示意說:“我說老齊,你能不能直接說要緊的,這又不是牲口屋里聽瞎話,有板有眼咧,說快點兒,別話沒說完東院又失火了。”
“別光說那騷氣話!老齊,別理他,快點兒說,說?!睏畹轮屑泵χ浦?。
齊大儒被楊青山搶白兩回,有點不想往下再說,看了一眼楊青山,又看了一眼楊德中,這才接著上回書開講:“說到哪兒了?哦,對了,兩個老女人,一個愁眉不展,一個滿臉淚痕,這是為啥?我斷定,這個賣布的來時,肯定帶著使命來的,而且還是身不由己。要不她為什么愁眉不展呢?這個事兒,這個事兒不是,我斷定肯定與胡十三有關(guān)。還有這個西柴院失火,也可能是胡十三派人放的,或者是親自來的,這是有人故意放火,不可能是老劉吸煙燃著的。是不是和賣布的一起來的,這都難說,啥事都有可能。這個事,我覺得沒那么簡單,這里一定有文章。”說到這里,他停住了,看著眼前的兩個人,又加了一句,“我這也是猜想,暫時還沒有憑據(jù)?!?p> 二人覺得齊大儒的分析很有遠見,這也與他們倆心里想的基本吻合。
正當楊青山和楊德中二人陷入沉思中時,齊大儒又是一聲喊道:“注意了,不能叫那兩個女人跑了,他們是不是明修棧道暗度陳倉,是不是圍魏救趙,這都是說不準的事。別到了最后了,給你來個三十六計,走了。我覺得,馬上過去,看住那個賣布咧,防止她和大白鵝裹挾著小紅鞋一起逃走?!?p> 逃跑不逃跑的事兒,楊青山和楊德中很是不以為然,小紅鞋是新娘,身邊有人看著,走動不是很容易,她一個大白鵝,隔河渡井的,灘里的路又是那樣難走,她能逃到哪里去?還有賣布的,她逃個球啊逃,她以后就不來賣布了?楊青山又白了齊大儒一眼,沒有說話。楊德中說:“不會,她倆暫時不會逃走。再說了,隔河渡井咧,一個大白鵝,除了褲襠里那點地方,她還有啥?老球了,跑到哪里都不主貴。她在這里有吃有喝,嫁閨女她又得了不少錢,她逃,她逃遠了挨餓。她逃到灘里叫劫路的收拾了,哭都找不著地方。不會,不會。不過,得注意賣布的動向,小群年輕,不能叫吃虧。萬一真的像齊大儒說的,胡十三派人來了,小群就有危險。那個胡十三是個色鬼,這一回,他肯定很窩氣,一個是他盤里的菜,一個是就要剜到籃里的菜,就在眼皮底下叫人搶走了,他能不惱?他來這里搗亂是有可能的。明著干我諒他也不敢,只有下黑手了?!?p> 楊青山插了一句:“這是打咱弟兄的臉?!?p> 齊大儒再次提醒說:“大意失荊州。叫小群操點兒心,別只顧摟著小媳婦睡覺,把這西柴院的牲口忘了,這可是他們家半個家業(yè)呀?!?p> 三個人又在那里嘀咕了半天,想著東院一攤子事,就不再多說。
這時候,老劉也吃罷飯回來,一副愁眉不展?jié)M腹心事的樣子,低著頭匆匆地走進院子里,直接去了著火的草料屋前,呆呆地站著,一言不發(fā)。
“打咱兄弟的臉了,這倒是一句大實話。走,東院看看去?!睏畹轮姓f著站起來,帶頭走出屋門。
出了門,三個人排著隊向東院走去。路上,都耷拉著腦袋,想著各自的心事。看來,當土匪的人也有憂愁,也不全是沒心沒肺,胡吃海喝的混日子。他們往年在北沿兒打家劫舍,槍奪商人財主家錢財時,也是絞盡腦汁,挖空心思,冒著風險干的。土匪尚且不易,何況那些躬耕在河灘里的農(nóng)人呢?那年頭,這年頭,哪個年頭都不是好年頭。想在這個世上活著,特別是想好好地活著,滋滋潤潤地活著,不費一番心血那是萬萬不成的。不要以為你沒有得罪人,不要以為你衣食無憂,厄運瞬間從天而降,隨時都有可能讓你變成窮光蛋,變成荒郊野鬼。楊一群目前似乎就處在這樣的風口浪尖上。
東院的人都走得差不多了,只剩下一些幫忙的和一些照應事兒的老人和婦女。楊德中剛一進屋,楊一群就走過來說:
“德中哥,恁仨吃好了沒有,咋不吭聲跑了呢?”
幾個人都沒有說話,都在院子里尋找大白鵝和賣布的,看了一圈,沒有見人。楊德中就小聲問:“小群,大白鵝和賣布的去哪兒了?”
“堂屋,吃罷飯,都到堂屋說話兒去了。俺娘也陪著。咋啦?”一臉的懵懂,用疑問的眼神看著大哥楊德中。愣了一會兒,忽然想起來一件事,他告訴楊德中他們說,“哦,對了,剛才大白.....俺丈母娘,丈母娘,以后還真的不能再叫大白鵝了。俺丈母娘說,她娘病了,很重,賣布的捎信兒來,叫她回去一趟,想最后見她一面。本來說是也想見見小紅鞋,不,叫妞妞,也不,俺媳婦,俺家咧一塊兒回去。這不是才辦完事兒,還沒過三天,她娘一個人先回去,等過幾天她再回來。到時候,再帶著俺媳婦一塊兒回去看看。我也說了,到時候,我跟他們一塊兒回去,我也只當是回北沿兒認親戚了。”他說得非常輕松,西柴院失火,好像對他的情緒沒有產(chǎn)生多大影響。
哦,原來是大白鵝她娘病了。虛驚一場。楊德中心里就往好的方面想著。楊青山卻是不為所動,他想,大白鵝她娘病了,礙著賣布的鳥事兒了?她也是凄凄慘慘的,這不能圓上。齊大儒也想,大白鵝聽說老娘生病,彌留之際,想見她一面,大白鵝聽到噩耗,淚流滿面,這也是人之常情。不過,那個賣布的怎么也是驚魂不定,滿面愁容呢?不對勁。他們都在各自想著,只是沒機會統(tǒng)一思想。楊德中盡管往好處上想了,他還是沒有忘記提醒楊一群,他附在楊一群的耳朵上耳語了幾句,隨后,用手拍拍兄弟的肩膀,沒再說話。楊一群聽完,點了點頭,也沒有說話。他也不是個糊涂人,他的心思也很縝密,經(jīng)過這一場事變,長進不少。他也知道人心難測,世道艱險,特別是這個世道,老日,國民黨政府,共產(chǎn)黨游擊隊,還有什么藍衣社,三青團,還有黃河兩岸的土匪武裝,等等,什么樣的人都有,這讓他明白了一個人活在這個世上,需要面對多少風風雨雨,需要面對多少艱難險阻。不管他的家業(yè)有多大,只要有人想讓他破敗,想要了他的小命,好像這都是一夜之間的事情。人與這個世界相比,顯得多么渺小,人的小命又顯得多么脆弱和不值錢。今天,他只顧忙著娶媳婦,沒工夫去想太多事情。等他閑下來時,他要靜靜地想一想,他也會捋出個頭緒來。不過,他還是充分相信自己的實力,他覺得就憑他的本事,他無所畏懼。堤南據(jù)點里的事,大哥替他出面講情,暫時無恙。但是,他想起來這個高二跑,就因為這樣的小事,要借老日的手除掉他,通過這件事,讓他知道了人心是多么的險惡。他本來想著,萬一日本人執(zhí)意要抓他,他就帶著老娘遠走高飛。家里的事,田地的事,交給伙計和本家的族人管理。等他騰出手來,一個一個收拾鱉孫。通過這件事他發(fā)現(xiàn),不是你得罪人不得罪人的問題,你就是坐在家里不出門,照樣會有禍事來擾,說不定哪一會兒天上會掉下個石頭來,一下就把你砸死了。今天失火,也許是北沿兒胡十三干的,也許不是,我娶媳婦又不是娶她家的閨女,也不是搶他的女人,他看上了小紅鞋,他看上的人多著呢,難道人家都要呆在家里等著他來霸占?簡直豈有此理。大白鵝是他的女人,我楊一群又沒有娶大白鵝,我是娶大白鵝的閨女,你胡十三激動啥呢?他不太相信胡十三會因為小紅鞋跑來放火燒他家的牲口屋。不過,大哥既然提醒了,自然有他的道理,還是處處小心為好。
大白鵝要回北沿兒,也過去告訴了妞妞,妞妞這么大還沒有離開過娘,她拉住娘的手,不忍松開,清純的眸子里閃動著晶瑩的淚光。她問娘啥時候回來,大白鵝抱著她的妞妞不置可否,也流了淚。這也難怪,大凡女兒出嫁,母親都是要哭一回的。最后,大白鵝到底也沒有說出個回來的準確日子。
這時候,齊大儒湊上去問:“大白鵝回北沿兒去,這么遠的路,還要過頭道河二道河,路上說不定還有劫路的,要不還叫青山去送吧,他喜歡背那個賣布的過河?!闭f著,很嚴肅地看了楊青山一眼。
楊青山斜楞了一眼齊大儒,臉上帶著怒氣,他朝周圍看了一眼,確定他媳婦不在跟前了,這才瞪著眼朝齊大儒嚷嚷:“老齊,你咋就瞪著兩眼說瞎話呢?不是俺兄弟叫我背,我背那個騷娘們干啥?她又不是小紅鞋,都去搶著背......”又說漏了嘴,往下不敢說了。
幾個人都笑了。不過,楊德中倒是有個主意,他對楊一群說:“小群,大白鵝已經(jīng)是你丈母娘了,你應該去送送他?!闭f完,又一想,急忙改口說,“不行,你不能去。今天這個事兒我還是不放心。假如是北沿兒的來搗亂,肯定是沖著你的。這樣吧,我和青山騎馬去送一程,送到岸邊就回來。今天是你結(jié)婚頭一天,你不能去?!?p> 楊一群想想也對,就朝二位大哥一抱拳說:“哥哥辛苦。青山哥,騎我的那個大白馬去,那家伙有勁,力氣大,馱著兩個人沒有問題。賣布的這一回就不用你背了。背小紅鞋的事兒,這一輩子也不用你代勞了?!闭f著,朝楊青山齜牙笑笑。
從東院出來,楊德中弟兄倆去牽馬,備好了馬鞍,二人騎馬來到楊一群家門口,朝院子里喊了一聲:“小群,走吧!”話音剛落,楊一群就領(lǐng)著大白鵝和賣布的從院子里出來,二人來到馬前,分別被楊一群和另外一個年輕后生扶上馬背。坐穩(wěn)了,只聽見楊德中喊了一聲:“坐好,拽著我的衣裳?!贝蟀座Z坐在楊青山的馬上,賣布的坐在楊德中的馬上,二人一拽韁繩,兩腿一夾馬背,順著那條東西大道往西小跑起來。來到一個馬路口處,調(diào)轉(zhuǎn)馬頭,往河灘里跑去。馬蹄揚起一陣煙塵,馬背上的人被顛簸起來,女人的屁股在馬背上顛動,疼的兩個女人齜牙咧嘴的,直叫慢點兒。楊青山想起來上次過河的時候,他背著這個賣布的,今天又騎馬去送,這一來二去,心里還真的有了野心。他想,這個女人也不是很老,最多也就是四十歲,或者四十歲不到,比我大有十來歲。人還是老了點兒,要是再年輕一點,也許俺倆,也許俺倆到了河灘里某個地方,比如說到了大沙崗那里,到了河邊的紅荊條棵了,我們下馬解手,趁這個機會......他想了半天,還是覺得這個女人老了點兒。這讓他有些遺憾。楊德中那里,他感覺大白鵝用手摟住他的腰,把臉貼在他的后背上,他感到一股熱流涌遍全身,他也開始聯(lián)想,他想,這個大白鵝,看樣子有四十來歲,或者不到四十,最多也就是那個樣??撮L相,比俺媳婦好看,白白胖胖的,臉上和嘴上還涂著胭脂,他好像還聞到了一股女人身上的異香。這種香味,只有他剛?cè)⑾眿D的時候,才從媳婦身上聞到過,后來,有了孩子,就只有屎尿味兒了。這個女人,腰身也不錯,胸脯也不大,用著正好。這個女人,是個騷狐貍,要不是她是小群的丈母娘,我,我,把你拉到大沙崗里,那里有樹有草,我,我——我還是把你送到河邊吧。你個老狐貍精,誰稀罕你呀。倆人各自想著心事,身上蠢蠢欲動,那種獸性的欲望和沖動一起向他們襲來,讓他們騎在馬上也躁動不安。當過土匪的人,這種事情好像算不得是個大事兒,只是,只是......忽然,他們看見路西那座大沙崗那邊,靠近沙崗的一片亂草中有人走動,好像還不是一個人。楊青山眼尖,他小聲提醒了一句楊德中說:
“大哥,沙崗南邊有人動。”
楊德中是何等樣的人,他豈能連這一點都看不見,他往西邊看了一眼,放慢了速度,小聲“嗯”了一聲,什么也沒有說。走了幾步,他用眼睛的余光再次向大沙崗那里脧望,那里似乎有兩個人頭在晃動。他突然想起來身后的大白鵝,大聲問道:
“這里有劫路的你怕不怕?”
大白鵝回答:“你別嚇我,我咋沒看見劫路的啊?!?p> 后頭的楊青山也問馬背上的女人:“看見沒有,西邊草里藏著劫路的?!?p> 賣布的女人用雙手摟住楊青山的腰說:“有你咧,我不怕?!?p> 女人這句話,讓楊青山的熱血一下就涌上來,他覺得他就是這個女人的男人,就是這個女人的保護神,他用手拍拍腰間的家伙說:“有我在你就沒事兒?!?p> 隨著馬的前進,沙崗那里的人也看不見了。這時候,大白鵝朝沙崗那里喊道:
“劫路的,俺是串親戚咧,沒有錢!”說完,雙手摟得更緊了。
過去大沙崗了,楊德中朝身后頭喊:“我是劫路的爺爺,是他祖宗!”
大白鵝沒有應聲,她一路上就說了剛才那句話。也不知道是說給劫路的聽還是說給別人聽。她身上其實揣著不少大洋,那是楊一群在陳家寨給她的見面禮,她一直帶在身上。這要是叫劫路的知道,她就沒命了。她想著自己的事,賣布的事前交代過,不讓她亂說。她就始終保持沉默。
楊德中問:“你娘真的有病了?”
大白鵝“嗯”了一聲,似乎底氣不足。下面就沒音兒了。
那里,楊青山也問賣布的:“她娘真的得病了?”
賣布的使勁“嗯”了一聲,下面也沒音兒了。
下面,楊青山和楊德中就同時想到,看來,這兩個女人不想說有病的事,按照常理,女人家一旦有了話題,是要說上幾句的,這兩個女人,好像事前商量好的,不想多說。不過,他倆也沒再往下多問。
很快就來到二道河,兩匹馬蹚水過河,四個人都沒有下馬。過去以后,楊德中看看天氣,想起來剛才草棵藏著的那兩個人,心里說,還有人在我的地盤上做活,這可真是不要命了。不過,他沒有說,他不想讓這兩個女人把他瞧扁了。他想在大白鵝面前逞英雄,他不想讓大白鵝知道,他和胡十三都是一路人。送到渡船那里,看著兩個女人上船,楊德中和楊青山這才松了一口氣,牽著馬順著河邊往西走,此時,他們?yōu)榱苏掖呀?jīng)偏離了方向。楊青山看了一眼楊德中,笑了笑沒有說話。他本來想說幾句騷話,可是,那是他大哥,就沒敢開口。楊德中倒是說了一句:“兩個騷狐貍!”底下就沒話了。他把馬牽到正路上,準備上馬之前,問了一句楊青山:“兄弟,這兩個女人是不是好人?”
由于剛才動了那種心思,楊青山覺得這個賣布的還是不錯的,就是年齡大些,壞了他的胃口。他搖搖頭,沒有說話。楊德中心想,大白鵝呀大白鵝,你要是我的女人就好了。不過,你給胡十三當女人,不會有好下場,因為胡十三一定沒有好下場。他們這種人,沒有幾個得善終的。楊德中又想,就是你愿意給我當女人,我也不能要你,你是楊一群的丈母娘,比我還高一輩兒,無論如何不合適。不合適,還很不合適。他在自己勸著自己。土匪也講點人倫道德。那個楊青山講不講道,此時還看不出來。
二人上馬,催馬來到大沙崗東邊,楊德中勒住馬韁繩,往西邊的灌木里觀望,他看了半天,那里也沒有起飛一只鳥,崗南的亂草也不動了。有人晃動和風吹動的樣子不同,人晃動亂草是匆忙的,風吹動亂草是悠然自得的。遠處,天邊地平線上呈現(xiàn)出一抹深黛色,天地相接,有烏云處,像是起伏踴躍的遠山。河道里傳來潺潺的流水聲,似乎河水比前幾天略漲了些。一陣秋風刮起來,吹過樹林,吹過小河,吹過草地和莊稼地,一直吹到沙崗的背影處,被沙崗阻擋著,不能逾越。然后,形成旋風,從地面上拔地而起,上了沙崗,又卷起來一陣狂沙,向沙崗南側(cè)沖下。很快地,沙崗那邊的一片灌木和衰草就被風沙掩蓋了。楊家兄弟覺得,那里起了一陣陰風,他們知道,那里是隱藏劫路賊的地方,也是個掩蓋多種罪惡的地方。他們平時一般是不到那里去的,他們也不想到那里去,什么時候到那里去,他們什么時候就會被風沙淹沒。河灘里,像這樣的大沙崗,還有不少,這是離村最近的一個,往西北方向走,還會遇到不少沙崗,有的連成片,有的年年移動,年年增大變小。黃河到底也沒能把這些沙崗帶走,黃河水運來的似乎不全是黃土,還運來黃沙,河床增高就是被這種黃沙墊起來的。這一帶的土地不值錢,大部分都是沙地,遇到干旱大風天氣,莊稼就會被黃沙淹沒,一夜之間,平地也會起來一個大谷堆。茫茫黃河灘,又是這樣的亂世,為了生計,說不定哪一天,哪一個地方,就會突然竄出來幾個人來,大喊:“把錢留下饒你不死!”這就是剪徑賊。這一帶離楊莊較近,莊里有楊家兄弟,一般的盜賊不會來這里送死。楊家兄弟很忌諱這個,無論誰,都不能在他門口弄事兒,這是他們的地盤。他們自稱是這里的保護神。如果哪個不知道這個規(guī)矩,冒然來到這里做事,那就會被楊家兄弟送到閻王爺那里去受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