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十五章 那就分手吧
藤真陷入夢魘里,一時是姐姐痛哭指責他,“健司,我恨你”,一時是祖父垂老的雙眼失望地看著他,“健司,你啊……”一時是佳代幽怨哀傷地推開他,“健司,我走了……”
他怎么都掙扎不出這個困境,他對不起姐姐,無顏面對祖父,更是讓佳代受傷。他在夢里問,自己是誰。
他是藤真氏的藤真健司,背負著整個家族的期望,從未有人因為他私生子的身份而看輕過他,反而信任他,看重他。他們默默為他的一切過錯承受著懲罰,他們對他說,藤真健司,你是家族的希望。
他是翔陽的藤真健司,是一個短暫脫離了家族,以為呼吸到新鮮空氣,其實還是無時無刻不被家族所庇護的藤真氏。
他是慶應的藤真健司,是奔波于學校和家族兩者之間的搖擺人。他以為隱藏起藤真氏的身份,自己也能在社會上立足。但卻不知正是藤真氏強大的依靠才讓他能一往直前。
他是那么多人眼里的藤真氏,但卻只是一個人眼中的藤真學長。在他最美好的年華里,他遇到那個只把他當藤真學長的人,她崇拜他,她信任他,她喜歡他,不是因為什么藤真氏,只是因為他是她的藤真學長。
他是那么多人心中的藤真健司,也只是她一人的藤真健司。而他,現(xiàn)在,只能選擇,他要做哪個藤真健司。
父親來看他,他精神頹喪,“做出選擇了嗎?”
“父親,我很難受?!彼麩o法作出選擇,兩邊都是他無法割舍的。
父親嘆口氣轉(zhuǎn)身離去。
他發(fā)起高燒,在渾渾噩噩中,他看到藤真茜子沉默著坐在他身邊。
“太太,對不起,姐姐沒事吧?”
“健司,我很想以一個母親的心態(tài)對你說,遵從你自己的意愿吧,不要考慮家族了。但是,很抱歉,我是藤真太太,也是優(yōu)的母親,我無法違心對你說這些話。”
“太太,我明白的……”他捂住雙眼,藤真太太,你已經(jīng)做得很好了,不用感到抱歉。
他燒一直退不下去,還劇烈咳嗽起來,他摸索著要起身,看到姐姐在他身前守著他。
“姐姐……”他咳嗽得說不出話來。
“健司,我永遠都不會怪你的。你快點好起來吧。你是我最愛的弟弟啊。”
“姐姐……”他咳嗽得眼淚都出來了,他從來沒這么難受過。
在他高燒反復,嗓子也反復發(fā)炎時,有一天,他感受到一只冰涼的手放在他額頭上,讓他非常舒服。
他迷迷糊糊間,仿佛看到了佳代,他喊她,“佳代……”
他的聲音已經(jīng)沙啞得不能聽,那個模糊的身影湊近他,輕輕對他說,“健司,是我。別說話。好好休息。我在這里?!?p> 他終于沉沉睡去。他知道佳代在這里就好,他已經(jīng)什么都不想去管了,他也無法去管了。只要這片刻的溫暖,只要佳代在這里陪著他有片刻的溫暖就好。
他感覺到這幾天都是佳代在照顧他,和他說話。每天來來往往的醫(yī)生讓他煩躁,他只想要佳代。
在他終于把燒退下去后,腦子還迷迷糊糊時,他聽到佳代輕柔的聲音,“健司,再見了。希望你幸福,我愛你。”
他想大聲喊出來,別走!佳代,不要再見!我只要你,沒有你我根本無法幸福!我也愛你!
可是他無法發(fā)出聲音,他嗓子似乎堵住了,好嚴重的異物感,是什么東西堵在那里讓他無法說話。他也想睜開眼睛看看佳代,可是眼皮沉重得卻無法讓他睜開眼睛。
他無力無助,傷心欲絕。佳代,不要離開我!
佳代站在病房外,和藤真的父親和姐姐道別,“健司已經(jīng)脫離危險了,我也要回去了。我會盡快離開日本。謝謝這段時間的指教?!?p> 佳代恍恍惚惚地回到學校,她沒想到自己竟然就這么和藤真分手了,他甚至沒能睜開眼看到自己。她想起躺在病床上無比虛弱的藤真,眼淚忍不住掉下來,“健司,你一定要好好的。我們都要好好的?!?p> *
健太找到佳代的時候,她正一個人在籃球館里練球。他看著她一個人拼命地練球,她明明已經(jīng)力竭,卻還不停歇地投籃,球根本到不了籃筐,她根本已經(jīng)沒有力氣了。
他忍不住走上前制止她,“佳代,別再練習了,你這樣會受傷的?!?p> “讓開,健太,我一定要把這球投進,這球投進,健司就能很快好起來?!奔汛荛_健太,她剛才和自己說,這一球只要進了,健司就能好好的。可是,這該死的球,它怎么都投不進去!
“佳代,你們已經(jīng)分手了。他是好是壞和你有什么關系?!苯√滩蛔≌f。
“健太,你以為我分手和你那些分手一樣嗎,分手了,他也還是我的藤真學長,我也希望他好好的。”佳代忍不住尖刻起來,她從未這么對別人說過話。
“……不管你了,你愛投就投吧?!苯√笊贍斊庖瞾砹?,他轉(zhuǎn)身就要走,但還是忍不住又回頭,把佳代手里的球硬搶過來?!皠e投了,他已經(jīng)醒過來了,沒事了?!彼滩蛔∵€是把這件事告訴佳代。
佳代攤坐在地上,又哭又笑,“那就好那就好?!?p> 佳代回到家,她趴在床上,她起不來了。從藤真病房回來后,她先去了神社拜神求藤真身體恢復,然后她去球館瘋了一樣練球,可是腦子里全是藤真躺在病床上昏迷不醒的樣子。她已經(jīng)整整兩天沒吃過飯了,可她卻絲毫感覺不到餓,她覺得自己味覺出了問題。她咬破了嘴唇,血蔓延到嘴里,也嘗不出什么味道。
她知道自己身體也出了問題,可她完全不想去管。她從未這樣難受過,她以為年少時流川的離開,自己那次來勢洶洶的發(fā)燒已經(jīng)夠難受了。可現(xiàn)在,她欲哭無淚,什么味道嘗不到,腦袋要炸掉,心里絞痛得讓她恨不得心臟停止跳動,她才知道真正的難受是什么。
她甚至想,要不然死了算了。好像一切都沒有意思了。就這樣吧,讓自己崩掉。
但她閉上眼睛,還是默默鼓勵自己,佳代,你要挺過去,要挺過去。如果你認輸了,健司怎么辦。你放棄的一切,是為了健司。他要好好的,你也要好好的。
她起身,哆嗦著燒了熱水,煮了簡單的面條。她掙扎著吃著,她想起當年自己痛苦時藤真把她喚醒,她知道藤真已經(jīng)不在身邊了,她必須自己堅持過來,再也不會有人嚴肅看著她,讓她永遠都要照顧好自己的身體。
她邊吃邊哭,她想起前段時間被健太的話也動搖過,想過自己對藤真的感情到底算什么。
她現(xiàn)在無比確認,她深深愛著健司。那大雨時她和藤真的擁抱,他背著她時,她靠著他的無比安心;她醒來后被拉住的手,他嚴肅教導她的模樣,那無比確認的年少的悸動。那一場場籃球教導后,他的汗水不比她少,她偷偷瞄身邊喝水的少年,那無比踏實的溫暖,她小小的竊喜。那每次學習時,他認真檢查她作業(yè),她忐忑不安偷偷看他,期望自己不要錯太多,然后他抬頭看到她偷瞄的眼神,微笑著鼓勵她時,她當時心跳的感覺。
她都記得,她記得藤真對她說過的每一句話,鼓勵的,嚴肅的,認真的,溫暖的,開玩笑的,也有悶悶不樂的,卻從來沒有一句話讓她心碎過。他那么溫柔地對待她,指導她,教導她,幫助她。她能如何不愛上他?
她摸了摸脖子里的扣子,穿扣子的紅線不知道換過多少,她一直戴著。那年少年堅定鄭重把扣子放到她手心時的感覺,她現(xiàn)在還記得。她那么愛的藤真,也那么愛著她的藤真。
永遠為她著想的藤真,永遠把她放在第一位的藤真,佳代終于把面條吃完,喝了熱湯,她擦掉眼淚。
藤真學長,這次是我離開你,你不要背負愧疚,好好的,你不僅是藤真氏,也永遠都是我的藤真學長。
*
佳代在第二天去醫(yī)院開了藥,她堅決聽從藤真告訴她的每一句話,要愛惜自己的身體,不要讓感情過于影響自己的正常生活。她和學校提出申請出國交流一年。
她所在的教研室的教授問她,美國那邊有一個很緊急的項目,佳代是否能盡快過去。佳代堅定地說可以。教授讓她一個月內(nèi)辦理好手續(xù)就去美國。盡管佳代做好了心理準備,會很快就去美國,但還是沒想到只有一個月的時間。
她變得異常忙碌,在教研室里每天待到深夜,整理數(shù)據(jù),學習技術方法,讓教授指導她如何去美國做項目。出國必須要有英語成績,她不得不突擊參加出國英語考試。
她現(xiàn)在是東大女子籃球部的部長,她不得不以最快的步伐選出下一任的部長,并把社團所有的事宜交接清楚。
她把聾啞學校的事情拜托給棲川京子,京子畢業(yè)后就專職來這所學校當老師,她很放心。
她提前申請專業(yè)課的考試,湊夠了出國必修的學分。她和國外導師聯(lián)系,熬了好幾天夜完成出國的研學計劃。
在她忙得暈頭轉(zhuǎn)向,終于要離開前的兩天,她忽然想起,還沒空回家見見母親,和母親說一聲要出國的事情。她抽空回神奈川,告訴智子馬上要出國的事情,智子雖然很驚詫,但還是全力支持她,給了她不少錢傍身。
在回到東京后,她開始收拾房屋,去房屋中介處把房子退租??粗×巳甑男∥?,這里有太多她和藤真一起留下的痕跡。
她把自己的物品打包好后,放在教研室的倉庫里。她把藤真的物品也默默打包,她沉默看著,她還是沒有勇氣把這些東西都交還給藤真,她又把藤真的物品也搬到教研室倉庫。
在她終于搞定一切后,她前往一家理發(fā)店。
“剪短一點,我要出國了,可能很久沒法剪頭發(fā)。”她聽學姐說,美國剪頭發(fā)很貴,還是剪短省事一些吧。
她看著自己一頭短發(fā)后,忽然對著鏡子哭了起來,理發(fā)師非常擔心,一個勁道歉,“抱歉,是不是我剪得讓你不滿意了?已經(jīng)這么短了,實在無法修剪了……”
“不,不是,是覺得腦袋變輕松了,挺好看的。謝謝?!奔汛溃羌羧サ臐M頭秀發(fā),是自己逝去的愛情。再見了,健司。
*
在佳代離開日本后的一周,健太去藤真氏見了藤真。
藤真并不想見到健太,但是他知道,后續(xù)兩家很多合作還得經(jīng)常見面,他不可能避開健太。他已經(jīng)不能再任性了。
“藤真,你看起來精神還是不太好啊?!苯√蛄垦矍暗奶僬?,瘦了不少啊?!澳氵€打籃球嗎?我之前竟然不知道,你打籃球那么厲害。”他聽佳代訴說兩人愛情故事時,佳代一個勁夸藤真籃球打得好。
“謝謝關心。請問棲川你來拜訪是有什么事嗎?”藤真忍住對健太的惡意,他禮貌問道。
“你恨不得打死我吧,卻還裝成這樣,有必要嗎?我又不是不知道你是什么人?!苯√蝗缂韧憛捥僬孢@樣。
“棲川,請說明你的來意。”藤真不理他,依然保持著風度。他不會再被他激怒,然后失去理智了。他是藤真。
“哦,真沒勁,你又變成這樣了。沒事,你知道佳代已經(jīng)去美國了嗎?真是的,我就這一周忙了點,沒想到已經(jīng)找不到她了?!苯√窍雭砗吞僬媪牧募汛?,他覺得只有藤真能和他聊到一起去。
藤真努力克制著讓自己不要晃動,他心里是大大地震驚的,佳代已經(jīng)離開日本了,他竟然不知道!
“燒腦筋啊,我要不要去美國找她?唉,我認識了佳代后,才知道一個女生活得那么拼命,真不知道她這樣是好還是不好。你和她在一起那么久,怎么也沒讓她活得輕松一些。她竟然住逼仄的小房間住了三年?你到底是怎么對待自己女朋友的!”健太也不知道要和藤真說什么,他就想到什么就說什么了。
藤真不說話,是的,佳代一直活得很拼命,因為她知道,她不拼命去做,就無法獲取那些在他們這群人看來唾手可得的事物。他不是沒想過去幫忙,只是,他知道以佳代的驕傲無法直接接受他的給予。他只能在一旁默默幫助她,教導她如何去成功獲取。
“話說,到底你是怎么下定決心分手了?我當時只收到通知,你們分手了。”健太似乎不經(jīng)意地問他。
藤真喝了口茶,他終于有了反應,他努力讓自己看上去淡然又平靜,用分外溫和的聲音回答,“無可奉告。你只要知道我們遵守了約定就好?!?p> 藤真沒有下定決心來分手,分手是佳代下定決心的。藤真默默地想,她一向比自己果斷和勇敢,她是為了我好,佳代,等著我,我會盡快把這里一切搞定后,再去找你。
健太在一句話都沒套出來后,離開了藤真氏。他扭頭看著送他出門的藤真健司,頭疼地想,那個讓他不爽的藤真健司又回來了啊。
健太想起兩人分手后找佳代,佳代依然對他愛答不理。她依然把他當作一個毫無興趣的人,即使他使出十二分手段來都無法打動她。他有點沮喪,也許得再等等,等佳代忘記藤真,或者等兩人感情淡薄,他不相信,這世界上,有時間磨不去的感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