此時,那雙灼烈的眼睛正不情愿地嗔視一旁,根本不看手中挑起的一件件衣衫。
身邊的靳夫人坐在席邊,她衣著華貴,高鬢綺美,畢竟年長,因身份而保持著優(yōu)雅雍容的姿態(tài),沒有像靳秀那么隨意在自家人面前就完全放下端莊的模樣。
“阿母也不想去,”她安慰道,“只是,他們既已落難,我們照理應(yīng)當向上請求前去拜訪的……一般被禁之地,怎么可能允許外人進入,但沒想到鐘相竟然應(yīng)允了……也許礙著你父親的面子,也許他斷定李遵誠絕無翻案的可能,想借最后機會再撈一個寬仁的好名聲,誰知道呢……但既然已經(jīng)準允,我們就只能前去了?!?p> 靳秀冷蔑地一瞥:“那會不會賴上我們?”
“這一點倒不用擔(dān)心,有證據(jù)嗎?只要李遵誠不出言誣陷,我們爵位在身又不受代國管制,敢把我們怎么樣呢,大不了……多一條對李遵誠刑審的理由,他不是武將嗎,一定扛得住。”
靳秀“呲”了一聲:“反正他們李家就要滅門了,我們還有什么必要去裝著示好?”
“你這孩子……真以為這是向他們李家示好嗎?這是向觀視的旁人有個交待。按阿母的心思,原本走馬都不想來,但是你阿翁做事多小心,他說,每年這個時節(jié)都來山莊走馬游玩,今年突然不來卻出了事,豈不反常?來的時候,他再三叮囑我,讓我與你一切如常,我們就按原來的關(guān)系想,現(xiàn)在該做什么便做什么……再說……”她壓低了聲音,“你阿翁剛剛送信來,讓我們借機看看,不知道帝都會派什么人來查案,李家會不會與他們有暗底的聯(lián)系。”
“可是……他們有秘密也不會告訴我們呀。”話雖如此,但涉及到父親的事,靳秀別扭的臉上還是稍微正了正。
“那也不一定,我們可以察言觀色呀,她們是氣憤的還是絕望的,信心是否足備,凡此這些細微處都能泄露實情一二……你應(yīng)該是知道的……”
靳秀嘟了嘟嘴:“女兒明白?!?p> 靳夫人看著女兒可愛的樣子,嘴角微微上|翹:“不用再去恨那個李妟了……如果這次事成,便沒有人再能阻止你和阿烺的婚事……”
“阿母……您說什么呢……”靳秀小聲嘟囔著,臉上飛紅,哪怕心中再狠毒的女子,這婚配的話題仍是樁羞澀事。
“咦?”靳夫人笑著,卻突然想到什么,“走馬前你不是還積極地和大家聚談嗎,叮囑這樣那樣,對李妟也處處關(guān)心,現(xiàn)在這是怎么了……總不是她落了難,你怕自己繃不住笑出來吧?”
“在阿母心里,我就是那般無智嗎?”靳秀甩出一個輕蔑的眼神。
靳夫人“呵呵”兩聲:“是啊,我的秀兒一直聰慧,處事通透行|事果敢,拿捏那些小女娃易如反掌,那么……”
靳秀“哼”了一聲。
靳夫人看著她的神情,心里想著女兒的脾性,突然有了一個想法,但是又被自己這個想法嚇了一跳,她有些擔(dān)心地收起了笑容,啞聲驚問道:“怎么?這,難道……難道她墜崖……與你有關(guān)?”
“哼?!苯阌质且宦曒p哼。
“真的和你有關(guān)!”靳夫人一時驚憂不已,“你這孩子,怎么這么沉不住氣!那李家早晚敗滅,你又何必急于一時多此一舉呢!”
靳秀面有嗔色,憤然地道:“之前您說李家馬上遭難,李中尉會被治罪,但是我以為怎么治也治不到那李妟的頭上,難道還讓她到處捏造我的不是……李烺是她的堂兄,怎么會不受她的影響?!”
靳夫人有些焦急,剛想責(zé)備,靳秀卻又道:“您也沒說阿翁這么厲害,能讓李中尉做了謀害匈奴使團的幕后真兇……”她看出母親緊張,也有些心怯,“阿母,阿翁不是說萬無一失嗎?”
靳夫人懊惱地嘆了一聲:“都怪我不應(yīng)該為了讓你一時高興,那么早告訴你……”
見母親又恢復(fù)了寵慣的語氣,知道她也只是因為事情重要而一時擔(dān)憂,并不是真的認為有何危險,靳秀松緩了下來露出嬌|態(tài):“阿母,不用擔(dān)心,正是他們家要了結(jié)了,我才敢下這個手……”
“唉,難怪你回來什么詳情也沒有細說……”靳夫人看向她低聲問道,“那,李妟到底怎么樣了?”
“不知道,”靳秀含嗔答道,“不是沒死嗎,馬都死了,她卻死不了,您不是還從鐘相府聽說她都醒了,算她命大?!?p> “嗯……”靳夫人仍擔(dān)心地看著她,“你都干了什么?會不會有人看出是你做的手腳?”
“怎么會?!”靳秀冷笑一聲,“當時走馬跑在最前面的只有我們兩個人,我在并駕之際趁她不備刺傷了她的馬;之后,在崖底也是我第一個找到她,見她沒死……就……”她劃向自己的額頭,“……在這里,劃了一下?!?p> “啊?毀了容貌?”
“嗯,如果不是其他人即到,我擔(dān)心弄死她不夠時間,才不會留她一口氣呢。”
靳夫人心中驚跳不已,女兒倒是時常與她的父兄一起圍場獵殺,在管教奴婢上也早已展現(xiàn)出殺伐果斷的能力,只是這次關(guān)系重大,怕的是有什么遺漏而招致后患……
不過,她也非常理解女兒,品貌絕佳技藝超群,卻總被李妟搶風(fēng)頭,本來為了婚事已萬般隱忍與她親睦,竟然又被她破壞了婚事!
而李遵誠夫婦更是無腦,不全面考慮秀兒的家世和條件,只去聽那些小女子之間斗嘴的片面之詞。
這口氣哪能咽得下!
但事情既已至此,也不必再計較什么對與不對了。
而使團一案到目前為止完全控制在夫君計劃之內(nèi),關(guān)鍵是最困難的部分已經(jīng)完成,現(xiàn)在只是零碎的收尾。
想到此,靳夫人的緊張感馬上減了大半,理了理思緒,輕吐一口氣:“毀了也好,再也不會有人夸獎她蕓氏的女兒美得天下第一了……”
又上下看了看靳秀:“秀兒你怎么樣?有沒有受傷?”
“沒有,出發(fā)前我提醒所有人多帶了雄黃酒,沒有遇到大蟲,草也不硬……”靳秀又似自語地喃喃道,“也許正因為如此,她才沒有摔死吧……”
“原來你早已提前籌劃得這么仔細……”靳夫人想了想有些驚悟,“呵,同齡的小女兒之中,哪有人能比得上我家秀兒的心思……”她的語氣很是欣慰。
但忽然又眉頭微蹙:“不過……你不想去見李妟,是怕她看出了什么端倪,或者想起什么?”
靳秀心中一緊。
其實回來后她也反復(fù)思量過,雖然所有環(huán)節(jié)她都自認沒有問題,但是一想到那剎那間的掃視,那兩道寒冷而銳利的冰芒,她仍然不寒而栗。
“難道李妟有發(fā)現(xiàn)?”她遲疑的一瞬,已讓靳夫人大驚,“可按照你以前的描述,她頭腦簡單又性情魯莽,若是有什么想法早已上報,現(xiàn)在卻一點風(fēng)聲都沒有……難道……”
她睜大了雙眼看向靳秀:“難道她想私下威脅你,讓你聽她的調(diào)遣?”
“她的調(diào)遣?”靳秀好象聽到了最可笑的笑話一般呵呵地笑了起來,“阿母您對她的了解還是不夠深刻……能讓她想到私下威脅這么智慧的做法實在太難了,就算有所發(fā)現(xiàn),她也只會選擇肝膽相見的當面對質(zhì)……”
“那……”
“阿母不必擔(dān)心,現(xiàn)場沒有他人,無論李妟看到什么說出什么,都是不可能被證實的單方之詞……這種場面又不是沒有過,阿母,到時候您就會知道女兒是如何優(yōu)雅地碾壓十個李妟的。”
女兒的“實力”做母親的是知道的,聽她這么一說,靳夫人放心地笑了笑:“不過,不要過于鎮(zhèn)定,免得讓人看出你氣勢凌人,畢竟她現(xiàn)在受了傷是弱者。”
“所以我才不愿見她,”經(jīng)過與母親這么一番梳理,靳秀也放了心,嬌嗔地一撇嘴,“哼,我可不愿意再和她虛以委蛇,為她再多費一點心思都不值得?!?p> “唉,阿母不也是一樣,那個蕓氏只會扮老實博名聲,我和她根本聊不到一處,卻要一直違心地親近……算了,已經(jīng)到了最后,就算送她們一程……”說著,抬手撫了撫鬢邊,恢復(fù)了無可挑剔的雍容氣度。
靳秀輕快地揚揚眉,母親這種說法,倒讓她可以愉快地接受走這一趟了。
但靳夫人看著她的神情,突然發(fā)覺母女倆人是不是有些過于松懈,想了想又叮囑道:“秀兒,這個時候我們自己可不容大意……如果她根本沒有發(fā)現(xiàn),你就和她隨便聊聊家常問問病情,千萬不能放松警惕,別無意間說漏了嘴……”
“當然了,還能說什么……”靳秀嘟了嘟嘴,“再說,其他的我什么也不知道呀,您也不說……”
“唉,我就是太寵你了……”
“呵呵,是阿母最好——”
是夜,有微風(fēng)撫過,還算寂靜。
代都的宵禁比京城來得早些,一陣陣悠慢的梆鑼交擊引得關(guān)門閉戶之聲不斷地響起,但對于某些個別人來說,這卻是開場的信號。
一座不知何處的閣樓,與毗鄰的眾多屋宅連成一片,印在夜幕之中看不清顏色,只讓人覺得靜穆而森然。
突然,閣樓第二層靠近北窗的屋脊竟奇異地動了一下。
浮云掠過清月,剎那間又一切如常。
沒有人發(fā)現(xiàn),只這一瞬的微動,竟讓那扇窗戶變成了內(nèi)外兩層,新覆上的外層“窗戶”與原窗看起來幾乎一模一樣,甚至逼真的窗欞上還反射著些許月光,而在其后——兩層之間——一個黑影,正慢慢撬起里面的窗框。
悄無聲息地,一道半尺見方的縫隙打開,黑影滑了進去。
但它并沒有直接落地,而是翻騰了幾個轉(zhuǎn)身,有時足尖輕點,有時掌風(fēng)掠壁……最后勉強尋得一個位置才收勢站穩(wěn)。
暗中松了口氣——室內(nèi)的雜亂無章的確比進入之前所察看到的還要繁復(fù),所幸避開了所有物件。
“鏘!”一道冰冷的劍氣貼面而來又重重地壓在黑影的肩頭。
但黑影并沒有慌張,反而一只手拉下面巾,另一只手從下衣襟處拿出一個見方之物,穩(wěn)穩(wěn)擎上,口中低聲道:“東直班雷鑌拜見班尉大人?!?p> “咻!”黑影身側(cè)的持劍人|彈出一聲,黑暗中劃過一粒暗紅色的小丸,旋即燈燭緩亮。
都是練武之人,知道這是懸氣控物,武藝修習(xí)至少十年才能如此游刃有余,而展示此藝的意思也不言而喻。
黑影的樣子被顯露出來,原來是一個全身裹著精致夜行衣的年輕人,容貌尋常,但經(jīng)過這番折騰面上卻仍帶著異常的冷靜。
持劍者接了他的手中物,辨證地看了看又放回,長劍劃過一個漂亮的圓弧,隨即被收回鞘中。
他心中有些無奈,堂堂一個諸侯王的近身侍衛(wèi)卻被要求做這么夸張地表演,跟在這樣的殿下|身邊,不知道還有什么新鮮事。
難道這樣就能予以威懾,而這樣的威懾又適宜嗎?
雷鑌心中也的確并沒有被震懾到,反而有些沉重,這一位如此重視威勢,希望他不會以為權(quán)力僅僅是用來壓制他人的才好。
微弱的燭光之下,隔在兩室之間的半屏那邊仍然是昏暗一片,隱約可以看到案前有個修長的身影。
一個聲音響起,有些冷傲:“李遵誠私出兵馬一案可有線索?”
“回班尉大人,人證無假,但沒有李遵誠指使的確證?!?p> “可有被人誣陷的跡象?”
“呃……至今為止并未發(fā)現(xiàn)任何幕后指使人證?!?p> 那邊清聲沉默一刻,又悠然響起:“明月之夜如何入室?”
“回班尉,其一觀之,其二蔽之?!?p> “噢?何為蔽之?”
“室外使用仿制門窗的布帛予以遮蔽,再行進入?!?p> “若是有暗室暗道又如何發(fā)現(xiàn)?”
“暗室復(fù)壁可由內(nèi)外長寬尺寸差異所得;尋找暗道復(fù)雜一些,需定穴高手使用探條辨析不同位置的聲音傳射?!?p> “唔,”那聲音似乎感到滿意,輕輕一挑,“東直班果然訓(xùn)練有素?!?p> 這幾個問題倒是中規(guī)中矩,至少說明這位班尉對暗查之事并非一竅不通。
“屬下已按大人之命編制十隊人馬,但憑大人差遣?!?p> “李遵誠、鐘崐宅第各派一隊,其余八隊以不同方位負責(zé)代國其余高官和豪富之家,”班尉的身影動了動,“我要隱藏之物,越深越好?!?p> “屬下謹記。”班尉的安排與自己所想一致,此案毫無線索之下,唯一之法只能是大海撈針,幸好已吩咐手下人為應(yīng)對繁重的暗夜行動做了準備。
“你執(zhí)令與上官恂會合,督辦他的差事及時回報。”
什么?與明使會合?
“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