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妟已將兩個婢子的神情盡收眼底,而她們的思慮也不難猜測。
不同的神情源自不同的思慮,而最根本的原因則是她們所持的立場和情感截然不同,如果創(chuàng)造條件讓它們產(chǎn)生碰撞,便會傾泄|出它們強烈對立的那些部分。
李妟轉(zhuǎn)過頭看向幾案,仿佛想要避開那些她已無能為力的悲與痛,最后,凝眸望著幾上的一個錦盒,穩(wěn)了穩(wěn)情緒,道:“我墜崖之后,大家一定都指揮著仆從救助吧,雖然沒有辦法一一謝過,但是我可以請阿秀幫忙向第一個找到我的人送份禮物,表示一下我的謝意?!?p> 青眉還沒有反應過來,玉華的眸中閃動了些許亮光:“是呀,忘了告訴少主人,正是秀女郎在緊急之下讓人通報了主人,在下山尋找的時候,因為沒有男仆,我們婢子們的衣衫又累贅跑不快,也是秀女郎沖在了最前面呢。”
“沖在了最前面”的是——靳……秀,靳侯……信武侯靳亭的女兒。
李妟眸色沉凝,腦海中不由閃出兩道灼烈的光芒,讓她額上的傷突然倍感刺痛。
“那也是與她爭路才……”青眉卻哀憤地小聲道,“她說只是回頭看少主人,誰信呢!”
玉華皺著眉看了看她。
平時也就罷了,可到了現(xiàn)如今這樣的關頭,青眉怎么還是這么不懂事,萬一李家家破人亡,奴婢們只會被賤賣被發(fā)配,后果都不敢想,難得少主人有了些許轉(zhuǎn)變,這孩子怎么就不能盡力讓少主人多想想辦法,反而還在這兒猜忌挑事兒呢?!
而爭路一事若屬實,少主人早就向主人們述苦了,怎么會一直閉口不談?!
不過這是少主人一切苦痛的根由,她也不敢提起,只能看少主人會不會主動談及。
于是她也并沒有反駁青眉,只抬起眼看著李妟。
但李妟雙眸黑幽幽的有些迷蒙,仿佛仍然沉浸在倍感意外之中,半晌,才緩緩嘆了一聲:“我摔成重傷,又傷了額頭,原來是她首當其沖,又不嫌棄地幫我包扎救治……看來,什么舊仇都解了……”
“不是,”一聽李妟有誤會,青眉連忙打斷,也不理會玉華再次向她暗暗遞來的眼色,“少主人,秀女郎只是第一個找到了您,我們上前時,只見血流如注,是我和玉華撕了內(nèi)衫幫您擦拭包扎的!她可沒有!”
血流如注……剛剛劃開的傷口當然會血流如注……看來當時的慘狀讓兩個婢子仍然是記憶深刻的。
但見青眉如此犀利,玉華心中憂急,連忙半責備半勸慰地道:“這一點小事,是或不是又有什么打緊,少主人都說了,以前只是女郎們之間的玩鬧,這一次患難才見真情……你可別再那么小心眼兒了……”
青眉一聽這話,立時氣不過:“怎么是我小心眼兒?!”飛快地看了李妟一眼,只看到她的少主人一臉凄怨,青眉的眼中閃出淚光,再開口時字字如蹦豆,“秀女郎背地里與少主人親近,但是大家欺負少主人的時候她卻從不表態(tài),還和那些女郎們一起算計——少主人連勝三場之后,她們就耍詐讓少主人抽中最劣的馬,這是玩鬧?!上次登山野炊,有人放了山蘑菇害得姿少主肚子疼,卻栽贓少主人,少主人反駁,她們就反咬少主人心地狠毒、有錯不認、偏激強辯,這是玩鬧?!”
青眉的委屈已在眼中盛載不下:“這一次,如果不是她們讓少主人抽中那匹烈馬,也不會……也不會……”說著,哭出了聲,“少主人當初就不應該贊同抽簽!”
李妟轉(zhuǎn)過眸光認真地看了看她。
小女子間如此微妙的相處,這小小婢子表達得卻非常清晰,而且豐富的事例、多層的分證,她竟能思路流暢地一氣呵成。
就算不是為了刺激兩個婢子多言,青眉這番言辭也值得贊賞。
玉華有些懊惱,其實青眉對自己一直是有些崇敬的,沒想到遇事為了較真兒會這么激烈地辯駁,而且看李妟的眼神,分明已經(jīng)開始重視起青眉,她急忙軟下語氣:“好了,好了,知道你是為少主人報不平,但這些事都只是我們的猜測,更不能確定就與秀女郎有關,咱們別無憑無據(jù)便恨上了誰……再說,當初抽到雷驥,你也是興高采烈的……”
青眉還想反駁,玉華擔心她再多說就會影響了李妟,馬上截住,似姊姊一般語重心長地道:“現(xiàn)在這般處境,少主人若能與秀女郎冰釋前嫌,說不定還能對主人的事有所幫助,少主人正急著想辦法呢,你就別再讓少主人煩心了……”
青眉噙著淚抿住嘴角,讓玉華說得她也不知道自己對不對,有些無措地抬起頭看向李妟。
李妟垂下眼簾,似是聽出了玉華其實是在勸說自己,但是,她又抬頭看了看仍然意難平的青眉,仿佛于心不忍,柔聲道:“我對她也進行過反擊,不是嗎?”
青眉一怔,想想少主人的那些反擊,只是唇槍舌戰(zhàn)而已,根本沒有什么作用,反而還會遭到女郎們的奚落……
玉華卻眨了眨眼,突然想到:“是呀,平日的爭斗只是些許小事,少主人可辦了大事……如果不是少主人向主人陳情,極力阻止兩家婚事,那秀女郎現(xiàn)在就是咱們的烺少主夫人了,那才可怕呢……”
“她又不知道?!鼻嗝嫉土说皖^,小聲嘟囔。
“幸好她不知道,否則心里該有多惱恨,豈會只想贏幾場走馬……也許秀女郎正是念著與烺少主的情誼,才這么積極地救助咱們少主人呢……”
李妟腦中想起一個名字。
李烺,李遵誠的堂侄,因為父母早逝,而李遵誠又膝下無子,便由宗氏做主,八歲的時候過繼到了李遵誠的名下。
靳侯與李家還有這般姻緣事……原來如此。
只不過,靳秀可以因為親事被阻而出手,但靳亭……
李妟看著兩個婢子輕嘆了一聲,似乎有些內(nèi)疚:“也許當初是我對阿秀和靳侯都不甚了解……現(xiàn)在應該請阿翁阿母多多感謝人家才是……不過,靳侯府堆金積玉,什么也不會短缺,怎么讓阿翁感謝靳侯才好呢……”
“少主人,您不必多想,”玉華見李妟仍然保持著和好的想法已實屬不易,便寬慰地道,“只要主人愿意與侯府結善,自會有交好的辦法……您要不先歇下……”
青眉卻一時沒有出聲,少主人正是這般心實才讓人心酸又心痛,競賽的時候只會實實在在地比拼技藝,從未投機取巧;看清別人的算計,就明明白白地直接論理,而從不會生出暗中手段;除去那些壞人,她平日待人熱情又真誠,甚至對她們這些只是花錢買來的婢子也是一樣……到哪里找這樣的小主人!
可是,現(xiàn)在她卻要對那些虛情假意的人以誠相待,甚至連她的父親也要討好……
一想到見了靳秀,病弱的少主人將是怎樣俯首的模樣,她無法克制,有些哽咽地道:“少主人,您不用委屈自己,您現(xiàn)在……病著……不見秀女郎也沒有關系?!?p> 李妟看了看她們,看來兩個婢子所知已僅限于此,那么她勢必要與靳秀見上一面,這一點必須讓她們清楚。
微微抬起眼眸,李妟頗有些感慨地道:“玉華說的有些道理,我應該借這次機會與阿秀冰釋前嫌……這種情況下前來,她們一定思量再三,如此有心,很可能會幫上忙的……”
盡管青眉和玉華的想法不同,但兩人此刻卻都有些疑惑。
看來少主人是真心要與靳秀和解了,但是怎么會對她抱有這么大的希望?難道是少主人已經(jīng)想好如何去請求她了嗎?可是,又如何篤定她一定會幫得上忙呢?
也許少主人指的是靳夫人或者靳侯吧,畢竟這么大的事件中,一個小女子又能做什么呢……
而玉華此時心里還另有些不安,剛才自己所言只是勸慰之語,只是不希望少主人鬧脾氣把事情變得更糟,而且這里還有一點點她暗自的抱怨,如果少主人早點聽自己的勸說學會圓滑處世,早點與女郎們交好,也不至于急時無措。
只是她沒有想到以李妟的脾氣竟真地會向靳秀低頭求助……但既便如此,之前兩人水火不融,以靳秀的心性又怎么可能真心幫忙?
少主人不會是把自己的話當真了吧……
她側過身,從旁邊的幾案上倒了杯熱茶,遞向李妟。
李妟接在手里,熱氣迎上額面,她又感受到額頭上那道傷口劇烈的疼痛——
沖在最前面的是靳秀,而她竟然要來拜訪,是自己的運氣嗎……不,不是,恐怕這只是施害者想要上演一場策無遺算的收尾……
灼烈的光芒再次浮現(xiàn)……屆時,那光芒的主人一定會帶著十足的戒心十足的偽裝而來……想讓她呈現(xiàn)出精妙的表演,還是需要事先準備一番的……
李妟又看了看眼前的兩個婢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