丁大在山隱鎮(zhèn)上已經有十年了。
但丁大不是大河縣的人,早年間,他去過汴京,做過游手,也到過北地,干過走私,還見識過大遼的騎兵在自己眼前呼嘯而過,揚起的塵土遮天蔽日,令人心驚膽顫。
丁大永遠都忘不了,那些遼國騎兵手中高舉的彎刀,明晃晃的刀身仿佛看一眼,自己的頭顱已經被割了下來,而他更忘不了,自己被人揪著脖子扔在沙地里,前面就是一座千人頭顱筑起的京觀。
那種近在咫尺的死亡氣息,讓丁大每每夜深的時候想起,都渾身顫抖,難以自制。
而丁大能活下來,便是因為一個人,別人都稱呼他叫大先生,丁大卻從未聽說過他的名字,但他記得很清楚,那天他要被砍頭的時候,旁邊就有這么一輛馬車停著,前后各有一支遼騎守衛(wèi)著,那等氣勢,可見大先生的地位。
也是那天,伴隨著彎刀高高舉起,丁大第一次聽到了大先生的聲音。
“這些漢人都留著吧!我有用?!?p> 大先生說完,丁大他們這一群人便都活了下來,隨后丁大便跟著大先生的馬車一路南下,最后安排在了這山隱鎮(zhèn)上,做一個普普通通的農戶,忙時春耕秋種,閑時做做牙人或者肩馱腳夫,生活似乎一下子便安定了下來。
但丁大心中很清楚,大先生遲早有一天會用上他的,雖然他不知道大先生在做什么,但自己這條命是大先生給的,那么終有一天,他要還回去。
能多活這么多年,丁大說不上知不知足,但他明白,有些事情,不是自己能夠左右的。
所以這一晚當他聽到門外那陌生而又熟悉的暗號時,丁大下意識便開了門,隨后見這群一看便是賊子的人魚貫而入,他也只是冷漠對待,并未有太多莫名的情緒。
家中的暗道兩年前就開鑿完了,今日終于能夠用上,在丁大心中,其實莫名的,他還有些略微的成就感。
而當暗門關上的瞬間,這絲微弱的成就感,便徹底被如釋重負的輕松給取代了。
這一刻,丁大覺得自己完成了某種使命,似乎整個人將要得到自由一般,超脫開去。
十年來的枷鎖,仿佛便要打開了。
然而這一板磚下來,丁大知道的夢破碎了,他怒吼著,提起短刀朝對方捅了過去,如同發(fā)瘋一樣,聚集起全身所有的力量。
砰!
徐寧狠狠砸了一下這個丁大,身子后退開去,避過這鋒利的短刀,聲音淡漠地喊道:“丁大?”
丁大愣了下,他沒想到對方能一口喊出自己的名字,但這一愣神也不過只是瞬間,頭上傳來的疼痛伴隨著被人知曉名字后的恐慌,多種情緒交雜在一起,丁大喉嚨間再次發(fā)出野獸般的咆哮,沖向徐寧。
殺了他,我就能活!
殺了他,我就能真正得到自由!
看到如同野獸般朝自己而來的丁大,徐寧神色冷淡,心中卻不免有些略微的嘆息。
每天繞著山隱鎮(zhèn)跑的時候,徐寧都能見到這個在鎮(zhèn)上老實巴交的丁大,對方就和其他人一模一樣,除了住的地方偏僻了些,這么多年也沒有娶個娘們外,一直都規(guī)規(guī)矩矩的,和他打招呼,也會得到一聲回應……
沒想到他,居然會是水賊的內應?
徐寧想著,身子在院子里翻騰,準備拿板磚再給這丁大來上幾下。
懷里的土手雷,徐寧舍不得用,他還要進暗道干掉那群龍頭寨的水賊,好鋼就應該用在刀刃上。
“啊??!”
眼看著自己摸不到徐寧,丁大也瘋了,大叫著,不顧板磚的威脅,就要沖過來抱住徐寧,近身肉搏。
就在這時,空中響起一道驚雷聲!
咻!
一把重劍不知從何處飛來,如同流星一般,狠狠貫穿了丁大的身體,將他整個人釘在了地上!
“咳咳!徐……徐公子,你在這里雜耍呢!”
門口,葉紅泥杵著柱子站立著,面色蒼白,有些虛弱地看著徐寧,只是在她的嘴角,卻掛著一抹好笑。
徐寧看了眼死不瞑目的丁大,調整了一下自己的蒙臉布,道:“我這么容易就被認出來嗎?”
葉紅泥無聲無息地笑笑,上前來,艱難地拔出重劍,目光看向屋子。
“他們從這里跑了?”葉紅泥問道。
徐寧呵呵一笑,看了眼她道:“有暗道,跑不了多遠,跟上去來得及……你還行不?”
葉紅泥點點頭,拖著重劍一步步朝屋內走去,慢吞吞地說道:“徐公子,這話還是問你自己吧!”
徐寧看著倔強的葉紅泥,笑著跟在后面,來到那灶臺旁,掀開了底下的暗門。
一條幽深不見底的暗道出現在兩人面前。
葉紅泥看著這不知通向何處的暗道,也不知道想到了什么,突然身子抖了下,看向徐寧,面無表情地說道:“徐公子,你先走。”
徐寧看著她,不由得啞然一笑,他倒是沒想到,下手如此凌厲并且彪悍的葉紅泥小姑娘,居然會害怕這種狹小幽閉的空間,而且看她剛才顫抖的樣子,這種害怕只怕是深植于心底的!
葉紅泥看到了徐寧嘴角的笑容,忍不住羞惱道:“還不快走?我……我只是需要人帶路而已!”
徐寧淡淡一笑,也不去戳穿葉紅泥那拙劣的借口,俯身鉆進了暗道之中。
這暗道不算太高,只夠一個人彎腰前行,但從通道干燥的壁上可以看出,當初丁大費了不少心思和時間才挖出來的,不少地方還做著記號,徐寧默默地往前走,看著這通道上鑿刻痕跡,突然很想知道,到底是什么人指使丁大去做這些事的。
能讓一個人如此死心塌地費盡心機地去干這樣一件事,對方的手段一定不簡單。
即便是徐寧自己能想到的,也只有兩種方式,一種是藥物控制,一種是精神控制。
而前者會帶來強烈的副作用,徐寧沒聽說鎮(zhèn)上有人傳丁大存在什么不良嗜好,那么剩下來就只有一種可能性了。
精神控制。
徐寧默默地想著,伴隨著通道的逐漸延伸,二人也不知道走了多久,漸漸地,黑暗的前方隱約可以看到些許光芒了,間或還有人聲傳來,顯然是陳蛟一行人。
遠在南池江對岸的一處蘆葦叢中,陳蛟等人圍坐著,其他一些手下正在恢復自己的體力。
天空中濃密的烏云遮蓋著,依舊飄落下來一陣陣雨絲,風嗚咽著,仿佛有惡鬼在哭泣,然而陳蛟此刻內心卻輕松了許多,他遙遙地看著對面山隱鎮(zhèn)上隱約顯現的火光,眼神微微閃爍著。
“那蘇明雖然布下天羅地網,還派了官兵追捕,但還不是被爺爺逃出來了?!”
陳蛟感慨著,心中卻也對大先生的手段更多了幾分敬佩,“到底還是大先生棋高一著,只是可惜……那該死的王文道,若不是他走漏了消息,那蘇明狗官已死在我刀下!兄弟們也不會遭此橫禍!”
“大哥,以后若是再遇這些人,都殺了了事!省的出現意外!”
陳志沉聲說道,“如我在那桃花林岸縱火時,便有兩個書生,還有一個推手推車的來,便讓兄弟們盡數殺了!干凈利落!”
“嗯,合該如此!”陳蛟點點頭,又讓手下趕緊休息,他們須得在天亮前離開,臨安府官兵若是沒有在山隱鎮(zhèn)上搜尋到他們的蹤跡,必定會擴大搜索范圍。
只是那個時候,他們早已是鳥入山林,魚歸大海了!
“這處暗道的洞口也重新掩藏好,或許下回,我們再來,還能用得著!”陳蛟又想到了什么,低聲說道,他目光看著遠處風雨中的山隱鎮(zhèn),流露出幾分強烈的憤恨。
這山隱鎮(zhèn)上,連續(xù)死了他的兩位兄弟,陳梟和陳垚,在陳蛟心中,等再過段時日,重整旗鼓后,他必要再來一趟山隱鎮(zhèn)復仇!
總要那狗官蘇明知道,有他龍頭寨陳蛟在,這臨安府治下,便休想安穩(wěn)!
陳蛟想著,忽然間卻響起一個東西飛過來的聲音,他回頭看去,只看到一點火光出現在他們這群人之中。
什么東西?
一個念頭閃過陳蛟腦海,旋即,一陣巨大的聲音響起!
轟!
這十來名水賊當場全都翻倒在了地上,只覺得眼冒金星,耳中嗡嗡作響。
陳忠在稍遠一些的地方,還沒波及太多,卻也覺得五臟六腑疼的仿佛移位一般,他用力吐出一口血,腦海中回想起在山隱鎮(zhèn)上的那聲巨響,張開嘴,要去提醒自己的兄弟。
“大哥……小……小心……”
然而還未等他喊出聲,那嘶啞的嗓音便被第二聲巨響給淹沒了。
轟!
又是一團火光炸響,旋即便是第三聲,第四聲……一團團火光在這片不過幾平方的蘆葦叢中出現,泥土飛濺,伴隨著肉眼不可見的殺機,盡情收割著周圍的一切,直到最后一聲結束,天地似乎復歸于平靜,只有南池江上的風聲依舊嗚咽。
暗道的出口處,一只手撥開泥土,露出了兩雙眼睛。
葉紅泥略帶驚懼地看著眼前的這一幕,突然有點不敢去看身邊這個男人,此刻在她的腦海中只有一個念頭。
這到底是什么神仙手段???
而徐寧始終嚴肅地看著眼前的蘆葦叢,聽到那有人提到桃花林岸殺掉的推手推車的人,他就有點忍不住了。
在這群水賊口中,殺人當真是如吃飯一般輕松,真該死??!
對于自己做的土手雷威力,徐寧心中很清楚,雖然可以傷人,但如果距離不夠,卻也未必有足夠強的殺傷力,所以干脆一次性,他直接扔出了自己帶來的六枚土手雷,以求畢其功于一役。
從現場的情況來看,似乎效果還不錯。
但徐寧從不會掉以輕心,他耐心地等待著,眼睛微微一瞇,因為遠處躺在地上的一個人,身子微微動彈了下。
“還有活著的?”葉紅泥忍不住低聲驚呼。
卻也在她這一聲驚呼后,一把砍刀從旁邊狠狠劈了過來,直朝兩人的頭上而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