聽到敲門聲,徐楓愣了一下。
看這客棧陳舊冷清的,這么快就來生意了?
還是因為這兒現(xiàn)在算是開門了,所以就有客人來?
徐楓側(cè)過身,轉(zhuǎn)過頭,往客棧前門望去,
就看到客棧門邊,站著個局促的身影,
是個老漢,穿著身有些泥灰的深色舊衣服,腳上還穿著雙雨靴,
深色衣褲上帶著些露水草籽,雨靴上也沾著些泥巴。
粗糙黝黑的臉上滿是風(fēng)吹雨打日曬的痕跡,額頭上是皺紋,臉邊有不少老年斑。
這會兒,臉上寫滿了躊躇不安,憋得臉都有些紅。
敲了門,又不敢進來,只是兩只同樣滿是老繭皺巴巴著皮膚的老手互相捏著,
朝著客棧里有些緊張地望著。
“……徐楓,來客人了?!?p> 徐楓身側(cè),少女阿孟的手一直沒從徐楓手里收回去。
這會兒站起了身,牽連著手,
徐楓再感覺到,才有些尷尬地松開了阿孟的手,然后也站起了身。
望了望阿孟似乎對此沒什么反應(yīng),徐楓就再整理著心緒,看向客棧門外那老漢。
這就是客棧的客人?
“老叔,有事情嗎?進來坐吧?”
想著剛才阿孟給他說過的,客棧接待客人的事兒。
徐楓再和氣地招呼一聲客棧門外的老漢。
似乎是徐楓的和氣,讓老漢的局促不安少了些,但還是站在門外沒進來。
搖了搖頭,老漢再抬著頭,朝著客棧里的徐楓兩人說道,
“……我牛丟了,我到處找也找不到。我就想問問,老板你們有沒有看到我的牛從這兒過?!?p> 徐楓也才剛到,自然不可能看到過什么牛。
不過按阿孟剛才的話,這位老漢的執(zhí)念可能就是他那頭牛?
畢竟現(xiàn)在了,都還念念不忘的。
徐楓回頭望了望阿孟,阿孟也轉(zhuǎn)過頭來望他。
只是阿孟看不清的臉上,似乎還是平靜著,也沒有說話。
大概是等著徐峰自己做決定。
“牛丟了啊……老叔,你先進來坐,歇息一下吧,我看我們一起給你想想辦法,一起幫你找找。”
徐楓往著客棧門邊的老漢走過去一些,招呼老漢先進來。
但老漢低頭望了望自己腳上的雨靴,再望了望客棧里的地面,搖了搖頭,
“我就不進去了。我這兒滿腳都是泥巴,進去把你這兒地給踩臟了?!?p> “沒事兒,我這兒地上也全是泥,也沒干凈到哪兒去?!?p> “誒……你這兒可是瓷磚地,拖得光亮光亮的……我不進去?!?p> 聽著老漢有些局促的話,
徐楓都愣了一下,再望了望客棧里的模樣,
地上就是和外邊黃泉路一樣的黃泥,要是這黃泉路上有風(fēng),徐楓都怕有灰吹起來。
但在這兒老漢眼里,似乎客棧和徐楓看到的不一樣。
“……沒事兒,瓷磚地在點泥巴更好拖,拖把一拖就行了。老叔你進來坐吧,我看你這滿身露水,走了不少路吧。進來歇歇吧。”
“……那……那老板一會兒你給我拖把,我一會兒走得時候自己給拖了?!?p> 聽著徐楓再勸,老漢才這樣說著,有些局促地,就像是生怕碰到周圍什么東西似的,縮著身子,進來了客棧。
“……老叔,你坐吧?!?p> “呃……阿孟,能給這位老叔倒杯水嗎?”
徐楓招呼著這還依舊有些不安緊張的老漢坐下,
但身前的餐桌上,就有兩他和老包剛吃完面剩下的空碗。
“好?!?p> 阿孟只是輕聲應(yīng)著。
轉(zhuǎn)身,離開了大堂,沒多久就在回來,
提了壺?zé)崴弥鴥刹璞?p> 給徐楓和這老漢各倒了一杯。
“老叔,你喝口熱水吧?!?p> “好……謝謝……”
老漢捧著熱水杯,淺淺地喝了一點,終于是鎮(zhèn)定下來一些。
徐楓也端起來水杯,嗅到股清香,低頭一看,水杯里飄著一片花瓣和幾片葉子。
喝了一口,也沒什么味道。
“老叔,你說你牛丟了?在哪兒丟得啊,長什么樣子啊,要是看到我?guī)湍懔粢庖幌隆!?p> 放下水杯,徐楓順著老漢先前的話說道。
“……是牛丟了。我就是今早清晨的時候啊,趁著太陽還沒出來,天還不熱,帶著家里的牛去犁地。我和牛,兩個都是老家伙。地犁了一半,他站在地里不走了,我站在地里,也走不動了。就帶著他去地旁邊休息休息?!?p> “準備等著氣兒喘勻了,休息夠了,就帶著他接著干活,我看牛他喘得厲害,就把繩子給解開了,讓他就順著這兒田邊上吃吃草,我嘛就坐在那兒田埂上休息。”
“他平時都不愛走動,放開了繩子他也走不遠。哪知道,這回兒,我就坐在那兒田埂上睡著了。等著我再睜開眼睛,周圍天都黑了,牛也不見了?!?p> “……再后來……再后來……”
說到這兒,老漢皺起了眉頭,本就滿是周圍的額頭上,皺在了一起。
“再后來……那天就黑得伸手不見五指似的,我就稀里糊涂著抹黑走,也看不見路,就迷路了?;杌璩脸恋匾膊恢雷叩侥膬??!?p> “后邊,我看到遠處突然有亮光,就順著亮光走,就走到了這兒?!?p> 原來對老漢來說,他是這樣走到這兒的。
說到這兒,老漢回過神來,再疑惑地問道,
“誒,這是哪兒,這是東家村,還是到了鎮(zhèn)子邊上咯?”
“這是個客棧,就是餐館酒店那種地方,就是供老叔你這樣過路人歇腳的。”
“那這兒……這兒……”
老漢聽著,重新局促起來,手在自己衣兜里摸著,
“我這兒出來去地里干農(nóng)活的,身上也沒帶錢。”
老漢心里,人既然是做這個生意的,那肯定是要錢的。
“沒事兒,不用錢。開店的給人坐坐怎么還能要錢?!?p> “那謝謝……”
“老叔,你再說說你那牛長什么樣,我?guī)湍阏艺遥俊?p> “可不敢讓你們幫忙找……麻煩你們。”
“不用,我們就看到了留意下,說不定都看到過了?!?p> “……牛歲數(shù)大了,就是頭老牛,黑色的。有點瘦了,瘦得脊梁骨這兒都有點凸起來了?!?p> 老漢如數(shù)家珍地說著他的老牛。
徐楓其實也不知道接下來該怎么辦。
按阿孟說得,現(xiàn)在就該去找老漢的執(zhí)念之物。
可上哪找去,怎么找???
徐楓聽著老漢描述完他家的牛,
再轉(zhuǎn)過頭,望向了阿孟。
這時候,阿孟再伸出手了自己有些微涼的手,牽住了徐楓的手,
帶著徐楓站起了身。
“……徐楓,從客棧后門出去?!?p> 阿孟輕聲地跟徐楓說道。
徐楓知道該怎么做了,點了點頭,再跟老漢說道,
“……老叔,我們好像看到過你的那頭牛,從這兒過去了,我們?nèi)ソo你找找,你就在這兒坐坐。”
“這怎么好,勞煩你們告訴我他往哪兒去了,我自己去找就好了。”
老漢也緊跟著站起了身,慌忙說道。
“老叔你就坐在這兒等著吧。這附近你也知道,漆黑一片,你不熟悉這兒,一會兒牛沒找到,自己又給丟了?!?p> “你就坐在這兒,喝兩杯水,我們很快就回來?!?p> “那多麻煩你們啊……”
聽著徐楓聽周圍的環(huán)境,老漢又遲疑了,只是反復(fù)說著這句話。
“老叔,你就放心坐這兒吧……”
招呼著這老漢重新坐下來。
徐楓就順著少女阿孟牽著他的手,往著客棧后門走了出去。
走出客棧的后門,
徐楓看到了不遠處的一條河,和橫跨在河上的橋。
橋就是青石古橋,橋面大概也就四五人并肩的寬度,兩邊都立著同樣實質(zhì)的護欄。
上面每隔著段距離,還能看到雕著一些神獸模樣的石刻,有面容猙獰可怖的,也有面容和善帶笑的。
青石橋下的河面,也沒有多寬闊。
一望,就能望到河對岸,徐楓感覺,從橋上過,沒多少步就能走過去。
“……阿孟,我們得到什么地方去找那老漢的牛?”
“找執(zhí)念之物,大多數(shù)時候都要去人間。店里有客人的時候,從客棧后門出來,就能到要去的地方。”
阿孟回答著他。
“那我們就這樣去?”
徐楓低頭望了望自己身上,再望了望旁邊阿孟身上。
“我們到人間。可能是房梁上的黑貓,可能是去世人頭七晚上,進去家里的蟲碟,也可能是路過的客人……身化萬物,化入其中。”
少女阿孟還是輕輕牽著徐楓的手,也輕聲給徐楓解釋道。
徐楓聽懂了,再轉(zhuǎn)過頭望了望,忘川河岸兩邊的彼岸花,和忘川河里的河水。
河水漆黑如墨,平靜如鏡面,緩緩流淌,不起漣漪,更沒有波浪。
彼岸花似乎已經(jīng)快到開花的時候,
成片成片的彼岸花就長在忘川河兩岸,有些葉子已經(jīng)開始發(fā)黃枯萎,即將掉落,頂上的花蕊也在孕育著綻放,有些葉子還翠綠著,忘川河邊似乎有些風(fēng),隨著風(fēng),輕輕搖曳著。
“那我們走吧?”
徐楓再望了眼這客棧后門外的景象,轉(zhuǎn)回了頭,
“嗯?!?p> 阿孟再應(yīng)了聲,牽著他的手往前再走。
徐楓跟著阿孟再往前踏出了一步。
緊跟著,就像是跨域了長遠的距離,變換了位置。
……
“吱……吱……”
夏天的知了在院墻外的樹上叫個不停。
只是一瞬,徐楓跟阿孟就出現(xiàn)在了一處庭院里。
院子里,落著枯葉,似乎已經(jīng)許久無人打掃,
四邊圍著院墻,正對著過去,是拴著門栓的木門。
靠著旁邊的院墻,還有個落灰的農(nóng)具。
轉(zhuǎn)回頭看,身后院子過去,是個敞開著門的大殿,
大殿里供著三清。泥塑的三清神像上落著灰,已經(jīng)有些掉漆,
前面的供桌上,擺著盤已經(jīng)干癟的蘋果,旁邊的香爐里,香火已經(jīng)斷了,只剩下冷了的灰。
大殿旁邊,則是幾間偏房,大概就是用來住人的。
這大概就是小道觀?
那我現(xiàn)在……
徐楓看著這周圍的景象,不禁再低下頭,看向自己身上,
身上先前的衣服已經(jīng)換了一身,變成件有些舊,帶著兩三個補丁的道袍。
再轉(zhuǎn)過頭,望向旁邊,少女阿孟也換了身衣服,和他差不多的寬松道袍,
不過臉上還是像看不清似的。
“阿孟,我這兒是變成道士了?”
“嗯……可能在別人眼里,你還是個中年道士?!?p> 阿孟還牽著徐楓的手沒放開,點了應(yīng)著。
徐楓伸手摸了摸自己的臉,感覺好像是沒什么變化。
再轉(zhuǎn)過頭,徐楓再朝著那灰撲撲的大殿里望了一眼。
如果是先前的話,那大殿上的神像對他來說也沒什么特別。
不過現(xiàn)在他都入職地府了,那神像算不算是他的同事?
雖然人可能職務(wù)比他大一點點就是了……
這樣想著,徐楓就感覺有些怪怪的。
再望向身側(cè)的阿孟,
阿孟沒有說話,徐楓也不知道接下來要干些什么。
干脆就從旁邊拿起了掃帚,進了大殿里,準備掃一掃大殿里的灰。
拿起掃帚再回頭望了眼阿孟,見阿孟沒意見,徐楓才掃了起來。
“劃拉……劃拉……”
“吱吱……”
掃帚掃著大殿里泥地的聲音,就跟院墻外的知了蟬鳴混雜著。
阿孟松開了徐楓的手后,就在旁邊望著他。
兩人都沒說話,整個大殿里就顯得格外安靜。
“咚咚……”
這時候,這道觀外響起了敲門聲,
徐楓放下了掃帚,抬頭望去,
“道長,道長,你在嗎?”
“我是陳家老大啊……我老爹走了,來請您看給安排下后事……”
門外人喊著。
徐楓望了望阿孟,阿孟這時候已經(jīng)去開門了。
徐楓也跟著走了過去。
“呼……道長你在啊,還以為您又外出云游去了。幸好您在?!?p> 門外站著個中年男人,個子不算太高,皮膚粗糙,穿著深色衣服。
原本臉上有些急切,這會兒看到徐楓,松了口氣。
“我爸今天走了,想麻煩道長您下山給我爸做個法事,讓他安安生生的走。入土為安?!?p> “嗯……行,我拿點東西?!?p> 徐楓望了望中年男人,再望了望中年男人身后,
那身后是條順著山坡往下的蜿蜒小道,小道盡頭是亮著稀落燈火的村子。
這道觀大概就是個挨著村子山上的小道觀,這中年男人大概就是從山腳下村子里爬上來的。
徐楓頓了下,轉(zhuǎn)過身重新走回院子里,走進了大殿。
少女阿孟也跟著徐楓。
“阿孟……我這兒不會做法事啊……”
他大概猜到了這中年男人去世的父親可能就是那丟牛的老漢。
但他現(xiàn)在讓他去做法事,他實在是頭疼。
農(nóng)村葬禮法事他看倒是看過幾回,但也頂多記得些片段。
“你現(xiàn)在是道長,你會的?!?p> “你在仔細想想?!?p> 阿孟很認真地,輕聲給徐楓說道。
徐楓順著阿孟的話,仔細想了想。
然后……就像是從記憶深處挖出來一些記憶,
正是喪葬法事的儀式流程。
徐楓愣了一下,
只是因為他現(xiàn)在的化身的身份,所以就有了這些知識,
還是阿孟這會兒灌輸給他的?
望了望阿孟,阿孟沒說話。
徐楓就在這大殿里找了找,帶上了一些法事用具,就再出了院門。
“……道長,好了嗎?那我們就過去?”
“行?!?p> 順著下山的小道,
徐楓帶著阿孟,跟著這中年男人一邊往山下走,一邊再了解著一些情況。
“你爹是怎么去世的?”
“老了老了就走了……本來歲數(shù)就大了,我們先前就讓他跟著我們家一起住,他舍不得他那牛啊,偏得自己單獨住那兒?!?p> “你說他一個人住那兒,歲數(shù)又那么大了,誰照顧他……這話早就給他說了,他也不聽……”
“偏偏還自己帶著牛跑去地里,就今天早上吧,他跑到底下的田地,去翻地……我們也不知道這事兒,那平時也沒啥人去?!?p> “一直到晚上了,那牛自己跑回來了,沒看到他回來,才感覺不對?;呕琶γε苓^去,就看到人坐在田埂上,已經(jīng)走了?!?p> 中年男人說著還有些怨氣,不過說著說著,到最后又再嘆了口氣,
“哎……你說,他這么大歲數(shù)了……哎……算了,反正也這么大歲數(shù)了?!?p> “……嗯,無病無災(zāi)的走了,也算是不錯?!?p> 徐楓接了句話,再問道,
“那你爹平時里有什么記掛的東西沒有?”
“有啊,就他那頭牛吧,一頭牛多大歲數(shù)了,一直養(yǎng)著,比啥都寶貝?!?p> “嗯……”
一路說著話。
徐楓和阿孟,終于也是跟著這中年男人到了地方。
“道長來了啊……道長來了……”
這是座有些老舊的房子。
就三間瓦房,一間堂屋,兩邊是各一間臥室。
前面是個沒有院墻的院子,
院子的泥地上,已經(jīng)聚著不少的親朋鄰居,
見著徐楓跟阿孟來了,有人招呼著,有人喊著。
“……道長,我就說你在吧,沒出去云游,我先前看到那兒道觀里燈亮了,就知道道長你回來了……那老陳剛才還說要去鎮(zhèn)上找人……”
“我那不是以為道長沒在嗎……道長你們先坐,我去給你們倒杯水?!?p> “寒梅……道長來了,快給道長倒杯水出來……”
“來了……來了……”
院子里搬了張餐桌,擺了幾張凳子出來給徐楓和阿孟兩人坐。
又倒了水,這家主人才說起來正事。
“道長,我爸他已經(jīng)從臥室里搬出來,就擺在堂屋架子上?!?p> “我們呢,也不懂這些該怎么弄,就麻煩道長你看該怎么安排,麻煩跟我們說下,我們就跟著去辦。”
“壽衣這些準備好了嗎?”
“已經(jīng)讓老三開著車去買了。道長你看還有沒有什么其他要買的,我給他打電話,一并讓他帶回來?!?p> “嗯……再買十六斤紙錢,還有……”
循著腦海中關(guān)于法事的儀式流程,徐楓做著安排,
目光也不時轉(zhuǎn)過,找著那頭老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