肆月拾貳日,山路
青木的外邊是山,山的外邊是無盡的森林,鳳梧頭一次走得這么遠。
一路向北,頭頂上原本稀疏的枝葉漸漸密集,交錯重疊,終于嚴絲合縫地遮住了陽光。她在這里頓住腳步,往前看去,是更令人心悸的黑暗。
微風吹拂,草樹沙沙地響,令她的心也不住晃蕩。
前面……是什么在等著我呢?
她一面出神地想著,一面微微挪起步子,忽然腳下一股刺痛襲來。女孩低頭,看到自己臟兮兮的布鞋上不知何時出了個大窟窿,從那里露出半截血紅的腳趾。
她玩笑般地動了動這暴露在外的腳趾,窘迫地笑了。不經意間抬手,又發(fā)現手掌上滿是細小的血孔,連衣袖口也被鋒利的樹枝裁成幾片爛布條了。
鳳梧放下傷手,輕嘆一口氣,接著撥開雜枝,融入那一片暗色。
走著,歇著,過了很久。她的頭腦漸漸昏沉,不知道自己走到了哪兒,只是機械地拖著身子一步步向前。
終于,她力支得無法再走,扶到一棵陰涼的大樹勉強坐下。
歇會兒,再走吧……
這么想著,隨即她眼前一白,暈倒了。
女孩側歪在地上,仍保持著坐時的姿勢,她皺起的眉頭微微抽動,臉上僅有的血色開始消散。
樹上一只狡猾的松鼠目睹了經過。見時機已到,它一個俯沖直竄進那只包裹,這是女孩身上唯一還算干凈的東西,她一路護在懷里。
小松鼠鼓搗一陣,用牙拖出一個紙包來,接著又鉆進紙包,咬出一塊兒圓餅。但它很快松了口,圍著餅左嗅嗅右聞聞,躊躇起來。這是幾天前鳳梧新做的餡餅,可時到如今,不論是餡,還是餅,都已經餿了。
松鼠結束猶豫,跳躍著走遠了,留下一地狼藉。
好在厄運沒有降臨在這個昏倒的女孩身上。不知何處來的水滴答落在她額上,她緩緩睜開雙眼,只是臉上已無一絲生氣了。
她動了動手指,似乎碰到什么東西。迷迷糊糊中看去,是個小盒子。
盒子……
她強撐著匯聚起意志,想自己似乎忘了什么……
啊,藥!
她就這樣躺著吃下一顆藥,難受出一身汗,狀態(tài)才稍微緩和,能支撐著坐起身來。她收拾好散落的包裹,又數了數盒里的丸粒,還有三十余顆。
因為是夜里,她沒有發(fā)現自己早已從黑暗中走了出來。這時她抬眼,看炫目的日光照亮一切。久違的暖意先是使她覺得口渴,接著感到饑腸轆轆。她于是從包里摸索出一塊餡餅,細細地嚼了起來……
“什么人?”
爆裂般的吼聲嚇得鳳梧一驚,脫手的餡餅垂直落地,車輪一般打著轉兒骨碌碌前進,撞上了锃亮的馬蹄。
她定是出神得厲害,竟沒有發(fā)覺有一支龐大的軍隊已經來到她的面前。
女孩的目光一路追隨著翻滾的餡餅,停住。她在陰影里抬起頭來,被這一陣強光晃花了眼。許是馬上之人坐得太高,鳳梧一時竟以為他是太陽。
“哎!說你呢,什么人——”
容黎輕一抬手,侍從立刻閉嘴,收斂神情,恭敬地退到一邊。他居高臨下,目光緩緩從這個蓬頭垢面的女孩身上移開。
“給她水?!?p> 說完他輕踢馬肚,馬兒抬步緩行,隊伍浩浩蕩蕩地動了起來。那侍從僵著臉,將一個沉甸甸的水袋塞到她手里,轉身跑著跟去了。
鳳梧望著那人的背影,一邊小口地啜著水。直到人影小得看不見了,她才回過神來,提著包裹快走幾步,跟在了隊尾。
隊伍蛇行向前,周圍原本稀松的綠色漸漸消退,直至荒蕪,揉進了金黃的層疊的巖林。
地上不再是松軟的泥土,鳳梧的傷腳磕上堅硬的黃石,痛得她一陣趔趄,走得愈發(fā)艱難。就在她漸行漸遠將要落隊時,忽然感受到一只蒼勁的手。
“沒事兒吧,丫頭?”
鳳梧站住,聞聲抬頭。眼前是老者刀刻般沉寂的面龐,蓬亂的花白胡子環(huán)抱著皺紋,皺紋深處,唯有那一雙眼透出微微的光亮。
看著女孩兒,老人咧起嘴,勉強對她扯出一個微笑來,眼角的溝壑頓時更深了。
“姑娘,你似乎,和我認識的一個人很像……”他自言自語般說著,這時緩緩垂下眼來,“不對,不對?;蛘?,也許我們曾經見過吧……”
“哎,”他忽然嘆一口氣,苦笑著搖搖頭,“記不清了,記不清咯。戰(zhàn)爭,真是使人健忘啊?!?p> 日頭逐漸西斜,投射出一道道狹長的石影。起風了,裹挾著些微的沙。
“走吧?!彼蝤P梧伸出手,“你不嫌棄老頭兒,就讓老頭兒攙著你走吧?!?p> 鳳梧清楚地看見,那手上只有四根手指。
下面,她幾乎是很輕松地就趕上了隊伍。一轉頭,看到老人額上密密的汗珠,她終于說出這句遲來的道謝。
“老伯……謝謝你。”
老人抿了抿皸裂的嘴唇,定定地望著女孩兒閃躲的眼,知道了她的顧忌。
“姑娘,其實,我是俘虜。”
鳳梧聚精看去,這才發(fā)現他穿著一身慘淡的灰色。
他長嘆一口氣,再抬起頭來,眼里染上了沙。
“我們都是?!?p> 他指這些一同跟在隊尾的殘兵敗將們??渗P梧順著他的目光瞧去,滿眼的灰或藍,一時間呈現出相同的、接近透明的土色。他們全都飽經風霜,難以辨認了。
“還有,他們。”
老人站定,拿手一指,向高地的那邊。
除了聳入云天的堅巖,鳳梧什么也沒有看見。
“魏王在那兒,活埋了我們的弟兄……”
“齊王跟從于他,我們現在,大概也走在這條路上吧。所以,丫頭,”他轉頭向前,“過了察峪關,前面就要進城了。進了城,就別再跟著我們了?!?p> 鳳梧放眼,遠遠看見一座石碑,那上面寫著“察峪關”。
晚些,公主坡
只有光禿禿的沙坡,沒有公主。
黃昏來臨,巖石漸漸隱去,接踵而來的軟綿綿的黃沙此時投射出令人訝異的火紅色,匯集在天邊那一點。
下了山頭,容越在半道上等他,笑得燦爛。
“看來,二哥是收獲頗豐了。”容黎走近,笑說。
二哥附上他的耳,指向馬下押著的幾名女子。
“你看我挑的這幾個——”
他略一斜眼。
“不錯?!?p> 容越臉上的笑意于是漸淡,他揮揮手,官兵便帶著她們下去了。
“走吧?!彼宦暳钕?,兩人齊頭并進,陷入了沉默。
風漸漸停了。當猩紅的夕陽轉為深沉的紫,一抹綠意破沙而出,遠處生機盎然的前方出現了一道細小的影子,城門近在眼前了。
“二哥還是很在意吧,關于那件事。”
聞言,容越放下手里的水袋,轉眼看他。
“是,瞞不過你,不過,我很愿意聽你說說?!?p> 容黎微微勾唇,抬頭,目光投向比天邊更遠的地方。
“急于求成,只會弄巧成拙。這一步棋,得慢慢來……”
“二哥不妨想象,一個紙燈籠?!?p> “紙、燈籠?”二哥抬眉。
“是的,紙燈籠??梢韵氲?,其中有木框支撐著紙,包裹著燭火?!?p> 他輕輕拿手比劃著,這時收回目光,看上容越逐漸揚起的嘴角。
“去紙,留框;去框……”
“紙燃?!?